秦昭襄王五十年，咸陽宮的銅鶴香爐飄出裊裊龍涎香。
念安跪在丹墀下，聽著殿上秦王與范雎的爭吵聲，掌心的冷汗將竹簡沁出褶皺。三日前，他從邯鄲前線急返，卻見白起的帥位已換上王龁，軍中流傳著“武安君功高震主”的流言。此刻望著階上秦王陰鷙的眼神，他忽然想起長平谷底那二十三個孩子——他們或許已在魏國成家，卻不知救他們的人，正跪在這權(quán)力的祭壇前。
“念安，”秦王的聲音如冰錐落地，“你乃白起親傳弟子，可知他為何抗命不攻邯鄲？”竹簡在指尖發(fā)出脆響，念安垂眸盯著地磚上的蟠螭紋：“回稟大王，先生說‘邯鄲易守難攻，且諸侯救兵將至，此戰(zhàn)必敗’。”
“匹夫之見！”范雎甩袖冷笑，“趙國新喪四十萬青壯，正是滅國良機。白起分明是仗著軍功，要挾寡人本王！”
殿內(nèi)氣氛驟冷。念安忽然想起白起曾說“范雎睚眥必報”，此刻相國眼中的陰狠，竟比戰(zhàn)場上的箭矢更令人膽寒。他摸出懷中的玉佩，孔子的“克己復(fù)禮”四字硌著心口，竟生出幾分灼痛——在這權(quán)力的旋渦里，仁道何存？
三日后，咸陽城外的杜郵驛館。
念安趕到時，白起正坐在廊下曬劍。秦鉤在他手中泛著冷光，劍身上新刻的“止戈”二字還未填色。老將的甲胄掛在廊柱上，內(nèi)襯已洗得發(fā)白，露出里面粗布短衣的補丁——那個令六國聞風(fēng)喪膽的“殺神”，此刻只是個兩鬢斑白的老人。
“你終究還是來了。”白起抬頭，目光掃過念安腰間的秦鉤，“某早知，你我終有一別?！蹦畎埠眍^滾動，單膝跪地：“先生可隨我遠(yuǎn)走？巴蜀有棧道可通南越，以先生之能——”
“噓——”白起抬手打斷，指尖撫過劍身，“某殺人無數(shù)，早該有此劫。只是放心不下你……”他忽然盯著念安的眼睛，像要把這人的容貌刻進(jìn)骨子里，“你從未老過，對么？”雪粒突然砸在廊檐上，念安渾身血液仿佛凝固。三年前在長平，他曾在白起昏迷時運功止血，掌心的溫度異于常人；去年修都江堰時，他躍入江心救起三個工匠，在水下閉氣整整一盞茶時間——這些異狀，終究還是被最親近的人察覺。
“先生……”
“莫要否認(rèn)?！卑灼饘⑶劂^輕輕放在念安掌心，“某征戰(zhàn)一生，見過太多奇人異事。你若真是凡人，如何能在伊闕徒手碎木？如何能在邯鄲戰(zhàn)場連斬三十員趙將而不傷分毫？”念安低頭看著劍身映出的自己，仍是二十歲的容顏，而白起的鬢角已霜雪盡染。長生的秘密在此刻剖開，竟比劍傷更令人疼痛——他終于明白，為何每次與白起同浴時，老將總會盯著他背上的舊箭疤出神，那道本該留疤的傷口，早在三日后便消失無痕。
“某曾想過，你或許是上天派來阻止殺戮的使者。”白起忽然笑了，笑聲里帶著釋然，“但某終究還是成了屠夫。念安，答應(yīng)某，莫要讓這把劍再沾無辜之血。”雪越下越大，遠(yuǎn)處傳來馬蹄聲。念安知道，那是秦王派來賜死的使者。他握緊秦鉤，劍鞘上的蟠螭紋突然硌破掌心——長生者的血也是紅色的，溫?zé)岬模c凡人無異。
“先生可曾后悔長平之事？”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風(fēng)雪中發(fā)抖。白起望向天際，雪粒落在他眼角的皺紋里，宛如撒了把鹽：“后悔……自然是有的。但某更后悔，沒在你第一次勸我時，放下那柄殺人的劍?！瘪R蹄聲停在驛館外。使者捧著劍匣步入廊下，念安突然起身擋在白起身前：“我愿代先生赴死！”
“胡鬧！”白起厲聲喝止，伸手將他拽到身后，“你有長生之軀，當(dāng)去做更重要的事。記住，某要你活著——替某看大秦一統(tǒng)，替某看仁道遍行天下?！眲ο婚_啟的清響中，白起接過秦王賜的佩劍。念安看見他的手在發(fā)抖，卻仍以老將的威儀將劍橫在頸間。雪落在劍身上，映出念安驚恐的臉——那是他第一次在別人的死亡面前感到恐懼，因為他知道，自己永遠(yuǎn)無法像白起這樣，坦然面對生命的終結(jié)。
“念安，”白起的聲音忽然溫柔，“替某照顧好那些孩子……長平的……還有天下的?！?/p>
劍光閃過，血珠濺在雪地上，宛如一朵盛開的紅梅。念安撲過去抱住墜落的身軀，感覺到溫?zé)岬难缸约旱囊陆蟆@是他第一次真正觸摸到死亡，如此真實，如此滾燙，與他永遠(yuǎn)不會停止跳動的心臟形成殘酷的對比。
雪停時，念安在驛館后的竹林里埋下白起的佩劍。他摸出筆記本，在雪地上寫下：“先生死在雪天，血融在雪里，像極了長平的霜。他到最后都沒問我長生的秘密，卻把‘止戈’二字刻進(jìn)了我的骨血。原來真正的仁道，不是逃避殺戮，而是在殺無可殺時，依然記得收劍入鞘的手勢。我?guī)е膭Γ瑤е齻€孩子的命，在這長生的苦旅中，終要走出一條比史書更溫暖的路。”
合上書頁時，一片竹葉落在“止戈”二字上。念安抬頭望向東方，那里隱約傳來邯鄲的鐘聲——那是戰(zhàn)敗的秦兵正在撤退，是趙國百姓在慶祝劫后余生。他解下腰間的秦鉤，將它鄭重地系在竹樹上，劍柄的蟠螭紋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宛如一個告別的手勢。暮色浸染竹林時，念安站起身，拍掉膝頭的雪。他知道，自己的使命才剛剛開始。白起用生命教會他“以殺證道”的局限，而他要去尋找的，是“以生證道”的可能——或許是在都江堰的水壩上，或許是在鄭國渠的工地上，或許是在某個即將爆發(fā)戰(zhàn)爭的小國里，用不會老的手，種下不會被戰(zhàn)火焚毀的希望。
遠(yuǎn)處，咸陽城的宮燈亮起，如同散落人間的星辰。念安摸出孔子贈的玉佩，對著余暉輕輕擦拭。玉佩上的紋路清晰如初，正如他心中的仁道，歷經(jīng)千年戰(zhàn)火，依然溫潤如玉。他將玉佩貼身藏好，轉(zhuǎn)身走進(jìn)蒼茫夜色。雪地上留下一串腳印，終將被新雪覆蓋，但有些東西，已經(jīng)在逆旅者的心中生根發(fā)芽——那是比長生更堅韌的信念，是比青銅更鋒利的慈悲，是時光長河里，永遠(yuǎn)不會沉沒的，人性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