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劉世言從望嵩溝出來之后,覺得不是滋味。心想:陳歪嘴說得那么真切,能是假話?這‘天乙貴人’的命相不是輕易能碰到的。在元家一時睹氣出來,可是沒有見到這女子豈不白來一趟?他有點(diǎn)不太甘心。為了不失面子又能弄清情況,他把長信留下,交待長信在附近暗地里察訪。并一再強(qiáng)調(diào):這是大老爺要的人,一定要盡心。然后他自己又到別的豪紳大戶人家,以修堤籌款為名,招搖撞騙去了。
長信在縣衙當(dāng)差多年,常在各鄉(xiāng)村跑,附近村鎮(zhèn)都有熟人。他能說會道,辦事靈活,人緣不錯,所以也結(jié)交一些朋友。他沒費(fèi)多大勁兒,不到一天工夫,就把元家與桃樹溝張家母女的情況摸清楚了。回到縣衙,因天氣已晚,沒去見劉師爺。他和幾個當(dāng)差的弟兄,湊到一起,弄了壺酒,就在衙門的值班房里,云天霧地的神聊起來。
可是他們只顧海喝胡吹的時候,沒注意吳知縣的公子遛進(jìn)來聽他們講故事,以致惹下大麻煩。
吳知縣有一子一女。女兒聰慧靈利,相貌俊美。兒子可能是酒后懷孕,有些憨傻缺心眼。這小子都二十歲出頭的人了,個子還未長夠高,比一般成人低一頭。腿不夠長可是腦袋特別大,比他老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取名吳欽,但很少有人叫。當(dāng)面叫他大公子、大少爺,背后都叫他‘大頭’。他不愛讀書寫字,一讀書就頭痛,一掂筆桿子就手打顫。他有一身笨力氣,專愛舞槍弄棒。吳知縣把他關(guān)在書房里逼他讀書。他急了,偷跑到登封少林寺去學(xué)武,半年后才被找回來。他到處找人比武,誰都不敢惹他,讓他三分,叫他贏了拉倒。所以他自以為打遍天下無敵手。
大頭兒不愛讀書,卻愛聽說書、聽故事。他的知識都是從這兒來的。一聽就迷,一聽就信。即使有人逗他說‘你媽叫老和尚背跑了’,他也會把玩笑當(dāng)真,趕快跑回家,直到找到媽媽為止。這天晚上,他又混到當(dāng)差的中間,聽他們講故事。
此時,長信正在講一個笑話:
“……彈三弦的是個瞎子,走南闖北,四海為家。因?yàn)楹幽?、山東一帶鬧災(zāi)荒,便闖到關(guān)東吉林省。白天在村子里說唱,晚上就住百姓家。這一天是一對小夫妻留他住宿。小兩口心眼好,不讓瞎子睡冷屋,也把他安頓在大通火炕上睡。這兒的火炕很大,用帳子一隔,可以睡三代人。瞎子看不見,就不用帳子隔了。小兩口睡到半夜來了精神,要進(jìn)行房事,又怕瞎子沒睡著聽見動靜。丈夫就試探著問話,看他睡著了沒有:
“大哥,你從河南來,那黃河的水深不深哪?”
“……”瞎子沒有吭聲。
“城里的棉花多錢一斤哪?”妻子又問。
“……”仍然沒有動靜。
妻子仍不放心,拿過簪子到瞎子的腳上扎了一下。瞎子忍痛縮腳也沒敢吭氣。等小兩口放心大膽行事忘乎所以的時候,瞎子操起三弦彈唱起來:
“黃河水啊——深又深,
城里的棉花啊——三串錢一斤。
你們干啥事——我都不管哪——
你不該扎我的腳后根——。”
不等長信把拖腔唱完,眾人已是笑得前仰后合。
吳欽呆呆地望著大家問:“笑什么?你們笑誰?”
眾人又是一陣哄堂大笑。有人提議:
“長信,再來一段,比這再葷點(diǎn)的。大公子還未聽明白呢。”
長信道:“你來吧,我肚子里的東西都掏空了?!?/p>
“哪能掏空呢,你今天跟劉師爺出門,還能不沾點(diǎn)葷腥?”
“新鮮事倒是有,就是未夠著開洋葷?!?/p>
“說說,說說,叫咱也長點(diǎn)見識?!北娙似鸷?。
長信抿一口酒,又一本正經(jīng)的開了篇:
“劉師爺這次不是給自己,而是給咱吳大老爺家,物色一個才貌雙全的黃花大閨女……”
“給我家?”吳欽這回聽明白了,是給自己找女孩子,忙問。
“別打岔,別打岔。接著說?!北娙舜唛L信往下講。
“起初說的是元家小姐。我們到元家一問,人家根本就沒有女兒。是劉師爺弄岔皮了。出了元家之后,我仔細(xì)一打聽,才知道是從外地來的母女倆。在窯前村東邊桃樹溝安家。都說這女孩子長得很俊,人稱‘黑鳳凰’。武藝非常了得!她在虎頭山上打跑了劫路的強(qiáng)盜,救了元老先生一命。所以元老先生認(rèn)她做了干女兒。……”
“怎么?一個小女孩能打敗強(qiáng)盜?說得有點(diǎn)玄吧?”有人不相信提出了異議。
“這是真的。我是聽元家的長工親口對我說的?!?/p>
“是不是崔班頭正緝捕的那伙強(qiáng)盜?作案幾起了,狡猾著呢,到現(xiàn)在還未抓獲。不信一個女孩子能有多大本領(lǐng),敢和強(qiáng)盜硬碰硬?”
“信不信由你。咱不抬杠。我估摸著這母女倆有點(diǎn)來頭。說不定是白蓮教的人?!?/p>
這時吳欽發(fā)話道:“我爹給我挑媳婦,當(dāng)然要有本事的?!?/p>
有人逗他:“大少爺,那女孩武藝高強(qiáng),你敢要她作媳婦?小心她打你屁股!”
“要給我做媳婦,我得先去看看??床恢形疫€不要呢。我就不相信還有比我武藝高的。”傻小子來了勁。
“別,別。大少爺!”長信趕緊解釋:“大老爺并未說是給你找媳婦。大家是說著玩的,你可莫當(dāng)真。”
“你不是說她厲害嗎?我長這麼大,還未遇見過對手。明天我去和這個白臉教的比武?!?/p>
吳欽倔勁一上來,十頭驢也拉不回來。他起身朝長信哼了一鼻子,竟自作準(zhǔn)備去了。
“壞了,壞了?!遍L信急得直搓手:“這傻大頭非闖禍不可。你們逗他干啥?大老爺知道了怪罪下來,誰擔(dān)當(dāng)?shù)闷???/p>
頓時屋子里議論紛紛。著急的著急,看笑話的等著看笑話。這一夜暫且擱過不提。
第二天一大早,吳欽就提了一根栗木棍,來找長信帶路,前去比武。長信既不敢得罪他,又不愿陪他去惹是非。他連哄代勸地推辭:
“大少爺,小的尚未交差。等稟報(bào)過大老爺之后,再去不遲?!?/p>
“不行,你騙我?!眳菤J舉起了木棍:“你去不去?不去我先打死你!”
“別,別別……”天曉得他會做出什么傻事!長信只有說好話的份,哪兒敢違抗:“大少爺,您聽我說,我當(dāng)然肯替您大少爺辦事啦。不過呢,我怕大老爺知道了,對你不好。你想,大老爺一生氣,打你屁股板子,小的也心疼是不是?”
吳欽把大頭一晃,神氣道:“不怕!我爹爹得聽我媽的,我媽聽我的。走,現(xiàn)在就走?!?/p>
大頭說的是事實(shí)。吳知縣怕老婆是有名的。長信來軟的硬的都不起作用,沒了法子,只好跟去應(yīng)付一下。他直后悔不該讓這小子知道這事。也怪眾人起哄逗他。真要惹出事來,都是我長信的罪過。他一路走一路想脫身之計(jì)。傻大頭吳欽拿著棍子,象押解犯人似的盯著長信。一路拉拉扯扯,長信也沒遛成,只好硬著頭皮領(lǐng)至桃樹溝。
桃樹溝里本沒有多少戶人家,且都是些小戶。吳欽見門就用棍子敲打,口里還直嚷嚷,鬧得雞犬不寧、四鄰不安。鄉(xiāng)鄰見勢不妙,能躲就躲,能推則推。聽說是找張家,趕緊指出目標(biāo),好讓張媽給他們點(diǎn)眼色看。
張媽在家聽見門口一陣大亂,忙出來看個究竟。見是一個衙役和一個大頭少年在門口打門,便隔著柴門問話:
“當(dāng)差老爺,有何公干?”
長信忙客氣道:“沒,沒什么。是本縣吳大老爺?shù)墓右獊泶畟€門,拜訪,啊,拜訪。”
吳欽扒著柴門愣頭愣腦地盯著張媽看,扭頭問長信:
“是她?太老了。不說是白臉教嗎?怎么是紅臉?我不要她做媳婦。那我也要和她比武?!?/p>
張媽訓(xùn)斥道:“何方混賬小子,在此胡說八道!比什么武?”
吳欽道:“我在少林寺學(xué)過藝,打遍天下無敵手。今天特來找你比武?!?/p>
張媽耐著性子說道:“我們婦道人家,不會武功,你請回吧?!?/p>
長信也趕緊就坡下驢:“大少爺,你看人家不會武功,這就算是你贏了。咱們回走吧?!?/p>
“不行!”吳欽氣呼呼喊叫:“你不說打過強(qiáng)盜嗎?怎不會武藝?我知道,這是看不起我。今天不比個高低,我就不回去?!闭f罷推開柴門就進(jìn)去。長信往外拽,張媽往外推。傻大頭拿出了他的絕招:往地下一躺——泡上了。
張媽一看,堂堂縣太爺?shù)墓樱瑏韯輿皼?,此時卻耍起了死狗。令人哭笑不得。對他深也不是,淺也不是。干繞他轉(zhuǎn)圈沒有辦法。她對長信說道:
“這叫怎么說呢?你想法把他弄走哇。我們招誰了?惹誰了?平白無故到我們家來鬧什么呢?”
長信忙上前勸慰:“大嫂,您別生氣。吳大少爺有病,您別把這當(dāng)回事……”
話未說完,吳欽在地下喊叫:“你才有??!我沒病,不比武就是不起來。這個紅臉教的不比,叫白臉教的來?!闭f罷,仍躺下。看來這手絕活經(jīng)常用,且有效,所以到時候就拿出來了。
“什么紅臉教、白臉教的!我們這里沒有,你走吧?!?/p>
“不比武,看不起人,我就不起來?!?/p>
張媽已經(jīng)看出來,這是一個火候不足的傻小子。仗著老子的勢力蠻橫慣了。不能戕茬硬來,只能順毛捋。她示意長信好言相勸,哄走算了,免得眾人在此看熱鬧。長信上前連拉代勸,吳欽就是不動窩。長信拉住吳欽的胳膊使勁的時候,吳欽猛然一起身推了一把,長信跌了個仰巴叉。吳欽哈哈一笑:“你也躺下吧。”仍舊躺下不起。
這里鬧騰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鳳翔和惠玉來到家門口。他們撥開看熱鬧的人群,進(jìn)入院中??匆娺@陣勢,鳳翔把肚皮都?xì)夤牧恕Kι矶?,發(fā)話道:
“何方小子,敢在此撒野?給我滾出去!”
“怎么?你是白臉教的?”吳欽見有人和他對抗,一咕嚕爬起來,盯著鳳翔說道:“我是來比武相親的,關(guān)你屁事!”
“這是啥地方?豈能容你胡鬧!”鳳翔掐腰質(zhì)問。
“你不服氣?好,有種的咱來比武?!?/p>
吳欽習(xí)慣于先比拳腳后比棍棒。他把棍棒往旁邊一扔,就拉開架勢要動手。
“比武就比武!“鳳翔認(rèn)為今天有必要像個男子漢一樣,挺身而出。他今日穿的是長衫,不利于短打。他把前衣襟下擺拉起來,塞在腰里,拉開架子準(zhǔn)備對抗。
張媽過來對鳳翔小聲說:“這小子有點(diǎn)不熟,你別和他較真?!?/p>
吳欽似乎聽見了,嚷道:“怎么?看不起我?今天非比不可。我打遍天下無敵手?!?/p>
鳳翔說:“比就比。不過咱們先比準(zhǔn)頭。你若比我本領(lǐng)高,就算你贏。你若輸了,就快走人。”
鳳翔說罷,在墻頭上立了三塊磚頭,又彎腰揀了幾個石子。自己退到院子另一側(cè)。大頭吳欽直愣著兩眼,不知道對手想干什么。只見鳳翔把手一揚(yáng),一個石子飛過去,就聽‘叭’地一聲,一塊磚頭落地。觀看的眾人齊聲叫好。鳳翔不慌不忙,背過身去,猛然一回身,叭地一聲又一塊磚頭落地。人們還未來得及看清他怎么樣出手,又是一聲響,第三塊磚頭也倒下了。
“好!好——”人們鼓掌叫好。把長信和吳欽都看呆了?;萦褚哺械椒浅5靡狻?/p>
鳳翔對吳欽一伸手:“你請吧?!?/p>
“誰給你比這個。我?guī)煾稻蜎]教過這個。咱們來對打?!眳菤J說罷,也不管對方同意不同意,動手就搶攻。鳳翔只好應(yīng)招。
長信知道勸阻也沒有用,索性等一等再說。張媽久經(jīng)戰(zhàn)陣,并不把此當(dāng)回事。只是惠玉替鳳翔擔(dān)心,立在一旁隨時準(zhǔn)備出手。
吳欽首先來個左弓步推窗望月,左手向上虛擋,右手準(zhǔn)備掏心一擊。此乃變招,如果對方上三路有防備,隨時身體下蹲,就可來個掃趟腿,把對方撂翻。鳳翔也不含糊,看到對手的短粗身材,就肯定他有一身笨力氣,不能和他正面較勁,只能以巧取勝。所以他避實(shí)就虛。見大頭正面打來,也不接招,只一閃身,轉(zhuǎn)到側(cè)面,伸手指向大頭的脅下。吳欽見左側(cè)受攻,揮臂就去擋。鳳翔也是虛晃一招,手未觸到對方立即就抽回去,一轉(zhuǎn)身又閃到了大頭的后方,順勢一腳踹下去。吳欽見人到了身后,急急忙忙扭頭旋身,重心已是不穩(wěn)。忽然腿彎上著了一腳,正是支撐身體重心的那條腿,不自主的彎了一下,好似馬失前蹄,只得彎腰趴下。吳欽手剛著地,馬上后腳彈起,象驢尥蹶子一樣向鳳翔蹬去。鳳翔沒有料到對手會有這一招反擊,向側(cè)面躲閃已是來不及移步,只得猛向后仰,來個后滾翻的跟頭,躲開這一踢??礋狒[的人不管當(dāng)事人的心情如何,只管叫起好來。
二人在院子里斗了十幾個回合,鳳翔只是不給他正面接觸。惹得吳欽性起,把兩臂張開,彎腰低頭,象牛抵角似的向鳳翔沖來。鳳翔一見這陣勢,知道對方之所以敢把頭給你,就一定有鐵頭的功夫,打幾下頭也無濟(jì)于事??墒亲约旱纳眢w卻受不了他頭撞擊。因此,還是采取躲避戰(zhàn)術(shù),在院子里兜圈子,繞著槐樹轉(zhuǎn)。院落太小,騰挪不便,吳欽終于把鳳翔堵到墻角,再不能躲。機(jī)會一來,吳欽便不顧一切低頭撞來。鳳翔被逼無奈,只好迎上去,兩手一按大頭,以跳木馬的動作,縱身從吳欽身上跳過去。吳欽用力過猛不僅撲空,而且受對方向下壓的力量,一頭撞至墻壁上。吳欽捂住頭氣得哇哇直叫,爬起來抓過栗木棍就要和鳳翔拼命。鳳翔手頭沒有合適的兵器,就從地上撿起兩塊磚頭,隨時準(zhǔn)備出手。
事態(tài)眼看要鬧大。此時看熱鬧的人,有膽小怕事的,趕快后退躲開了,有膽大的趕緊上前拉架勸阻。張媽拉住鳳翔,不讓他和這個傻大頭爭高下。長信也抓住了吳欽的木棍,不讓他拼命。因?yàn)檫@場事是他長信引起的,鬧出人命來,他長信是脫不掉干系的。所以他死活拉住吳欽不放手,并連連勸說:
“大少爺,比武你贏了。真的,你贏了。你追得他滿院子跑,不敢還手,他已經(jīng)敗了?!?/p>
吳欽聽這話順耳,但還是生氣道:“我來比武相親,是找女的,關(guān)他屁事!”
惠玉聽了這話,氣得臉都紅了,發(fā)急道:“你找誰比武相親?誰會給你比武相親!”
大頭吳欽見有女子接話茬,就走到惠玉跟前上下打量。問長信:
“是她嗎?”
長信搖頭道:“我不認(rèn)識。咱們走吧?!?/p>
吳欽道:“回去給我媽說,就要這個給我做媳婦?!?/p>
惠玉伸手就是一個耳光:“混賬東西!”
吳欽毫不在乎說道:“怎么?你來比武?我在少林寺里學(xué)過藝,打遍天下無敵手。來吧?!?/p>
張媽和鄰居都過來勸惠玉躲開,不必和這傻小子照面。長信拉著吳欽一個勁地哄他:“對,對。咱們吳大少爺打遍天下無敵手。今天比武已經(jīng)贏了。大少爺,咱們快回家稟報(bào)老爺夫人,給你提親?!?/p>
這幾句話,本是長信的權(quán)宜之計(jì),先解圍脫身再說。沒成想?yún)菤J卻當(dāng)了真,留下了禍根。吳欽點(diǎn)頭承許道:
“好,回家就給我媽說,拿花轎來抬?!彼霉髯又钢L信發(fā)狠道:“你還得給轎子帶路,要是找不著地方,我用棍子打死你!”說完,又用眼睛尋找惠玉,被長信連拉代勸地拖走了。
一場鬧劇過后,眾人散去。張媽非常納悶:這是怎么回事呢?上次說是縣太爺要給千金找陪讀,大家懷疑是劉師爺圖謀不軌。這次卻來個大頭公子硬要比武相親。這里面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再說吳欽回到家后,立即找媽媽要娶媳婦。可是遍尋不見媽媽影子,急得嗷嗷直叫。后來有人告訴他:夫人到白馬寺進(jìn)香去了。他一聽更急了:怎么?媽媽真的去找老和尚了?他立馬鬧著要去白馬寺。
卻說縣太爺吳成的夫人李氏,精明能干,事事都有主意,處處都說了算。她對丈夫指手劃腳,不僅家內(nèi)一切聽他擺弄,對外事也出謀劃策暗地操縱。一切都要按自己的意圖行事。在接受三從四德教育上,她只執(zhí)行了一條:一切從子女。對于子女的嬌慣,她是個特殊的典型。孩子說往東,她絕不說往西。孩子要打狗,她不會去攆雞。特別是對女兒玉蓮,那才叫百依百順。自從發(fā)現(xiàn)兒子有點(diǎn)憨態(tài)之后,就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女兒身上。視女兒如掌上明珠。她舍不得把女兒嫁出去,想找一個才貌雙全的門婿入贅。世上哪兒有恁隨心的事?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把女兒拖到了十八歲,仍然待字閨中。李氏為物色不到合適的人選而心中著急,不住地在佛像前許愿,也無結(jié)果。
其實(shí),女兒比母親更著急。只不過是不能在人前表白,只能在紙上用筆墨發(fā)泄。整天讀讀寫寫,涂涂改改。沒有討論的場合,沒有述說的對象,益發(fā)無趣。眼下,春意盎然,玉蓮卻處處愁情??匆娞一h落,嘆身世愁緒倍增;看見石榴花的鮮紅花苞,神情更加惆悵;望見明月憐自身的孤寂;望見燕子雙飛,怨爹娘不理解女兒的心腸。她怨恨自己生在官宦人家,只能困守閨閣。不能象普通百姓人家女孩,可以自由自在地在田間、在人前活動。她又恨自己是個女兒身,即使是個呆笨的男兒,都可以在世間闖蕩,而當(dāng)個機(jī)靈的女子卻只能受人擺布。那愁、那怨、那氣、那恨,都積于胸中不能消散。整日郁郁寡歡,身體愈來愈瘦。她曾作一首閨怨詩,可窺其心跡之一斑:
深鎖香閨錦衾寒, 翻轉(zhuǎn)欹枕難入眠。
杜鵑聲驚蝴蝶夢, 春愁衣寬無人憐。
李夫人怕女兒病倒,經(jīng)常開導(dǎo)令其寬心,總也無濟(jì)于事。這天聽說女兒想要出外踏青散心,便提議去白馬寺進(jìn)香。不管吳知縣意見如何,竟自派大管家王頭,套上轎車,帶領(lǐng)女兒玉蓮和侍女翠萍,一大早便出發(fā)上路了。
白馬寺距偃師縣城50里之遙。一漫平川大道,比起往少林寺去的十八盤山道來,道路好走多了。官家內(nèi)眷出門,雖說不打官府旗號,也是前呼后擁,動靜不小。玉蓮是千金小姐,當(dāng)然不能拋頭露面,她只能坐在轎車的里面。想看野外的景致,可以掀開窗簾窺視。李夫人坐在轎車門口,用布簾擋住。娘兒倆一路聊天方便。李夫人隨時掀簾就可以發(fā)號施令。丫環(huán)翠萍不得坐車內(nèi),她須需要往返傳遞信息,上傳下達(dá),前后招呼。走累了可以坐在外車轅上歇息一下腿腳。里車轅是車把式坐的地方??墒墙裉熳嚨娜瞬煌瑢こ?,須格外小心,不敢坐在車轅上掌鞭,始終在地上跑著招呼牲口。
一路上,除在大冢頭經(jīng)過一些彎曲坡路以外,大都是平坦官道。路途順利,中午時分,便來到平樂鎮(zhèn)。
李夫人傳出話來:“在此歇息打尖?!?/p>
管家王頭趕忙安排客棧,準(zhǔn)備飯菜。
玉蓮在翠萍的攙扶下,踩凳下了轎車。腿腳已有些麻木,不聽使喚。慢走了幾步,活動開筋骨,這才站穩(wěn)。抬頭看時,見門上方掛著大招牌‘安樂客?!膳詫β?lián)寫的是:
笑臉迎來三江客 和氣接待四海賓
母女二人隨翠萍進(jìn)了客棧。車馬自有下人安排。王管家前來稟告:“回稟夫人、小姐:上房屋已被前來會文的秀才們住了,只有幾間廂房空著。”
李夫人不悅道:“不會告訴店家給調(diào)換一下嗎?”
玉蓮忙攔住道:“只要干凈,廂房也罷了?!?/p>
王管家忙答應(yīng)一聲:“是”。旋即又去安排。
洗涑已畢,店家端上飯菜。擺了兩桌,這間屋內(nèi)是小姐、夫人用餐,翠萍侍候。那邊屋里是王頭及下人們一桌。上菜的時候,玉蓮小姐問跑堂的小二:
“哪里的秀才在此會文?”
店小二答:“洛陽和偃師的一些詩社,在白馬寺后院的清涼臺上賽詩。聽說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玉蓮一聽有賽詩會,就坐不住了。整日在閨房里吟詩填詞,無人切磋,不知自己的水平到底怎么樣。常聽人講,洛陽出才子。今日碰巧趕上了,難得有個見世面的機(jī)會,怎肯錯過?就催母親快吃飯,好去白馬寺看賽詩會。
李夫人道:“今天咱們是來進(jìn)香。哪有不先敬神靈而先去看賽詩會的道理?”
玉蓮道:“咱們先去大殿燒香,然后才去后院清涼臺,佛祖怎會怪罪?”
李夫人又道:“一般都是前晌進(jìn)廟燒香,現(xiàn)在天已過午,不如今天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再進(jìn)寺廟去?!?/p>
玉蓮固執(zhí)己見:“人常說:‘心誠則靈’?!瓷裼猩裨冢痪瓷癫还??!蹅冋\心去朝拜,佛爺哪管你早晚呢?!?/p>
李夫人見女兒執(zhí)意要去,知道拗不過她,便對翠萍說道:
“既如此,吩咐他們飯后立即備車?!?/p>
翠萍答應(yīng)一聲,撂下筷子便去傳達(dá)。管家王頭和車把式哪敢怠慢,胡亂扒拉幾口飯,便忙拉牲口套車了。
這平樂鎮(zhèn)距白馬寺不遠(yuǎn),只一頓飯工夫就到了。李夫人向來辦事干練周到。在寺門口下車之后,先在石馬雕像前燒炷香,然后又打發(fā)人到前邊十字路口燒一些金銀紙錢。說這是買路錢,保佑歸途平安。
進(jìn)了寺廟,見四大天王兩廂站立,威嚴(yán)無比。馬上令翠萍取紙錢焚燒。每個天王像前敬上一柱香,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來到當(dāng)院,大鐵香爐內(nèi)煙霧繚繞,香火不斷。母女二人將所帶線香及各色供紙盡數(shù)拿出在此點(diǎn)燃。然后進(jìn)入大雄寶殿頂禮膜拜。玉蓮和母親在木魚和鐘磬的響聲伴隨下,叩首禱告。玉蓮聽不清母親說些什么,自己內(nèi)心卻虔誠地向如來佛祖祈求:早些遇見如意郎君。
當(dāng)然,佛祖能否聽到她內(nèi)心的禱告,咱們凡人是不會知道。即使能聽到,也不可能替天下那么多人去牽線搭橋當(dāng)紅娘。所以總是不見他開口,只是瞇著慈善的眼睛看著下界。其神態(tài)似乎在告訴你:只要行善,必得善果。四大皆空,回頭是岸。不要自尋煩惱。
禱告已畢,母女再次叩頭后站起。此時王管家隨著寺院主持和尚法凈大師來見夫人、小姐。玉蓮急于到后院清涼臺看秀才們會文,不想和他們說那么多客套話。同時,她也不想按母親的老規(guī)矩,挨個向十八羅漢及護(hù)法韋馱等神像一一上香行禮。她等不得了,她與法凈大師打個招呼,竟獨(dú)自往后院去了。李夫人怕女兒出差錯,忙命翠萍跟隨去了。
玉蓮還是來遲了。此時,清涼臺上的賽詩活動已經(jīng)結(jié)束??礋狒[的人們開始陸續(xù)下臺。參加賽詩的各詩社秀才們,圍著老學(xué)究先生看他寫評語。有些人在收拾文房四寶,準(zhǔn)備打道回府。玉蓮見此情景,后悔萬分。埋怨自己的命運(yùn)如此乖舛!時時處處趕不上機(jī)會。好不容易有個見識世面的機(jī)會,竟又要錯過了。她情急之中,一狠心,豁出去了:取出紙筆,寫了一首詩謎。叫翠萍去貼在石柱上。她要碰碰運(yùn)氣,看一看老佛爺有沒有靈驗(yàn)。
參與詩會的一些秀才們,余興未盡,忽見一個女子貼出一首詩來,都好奇地圍觀上來。見那紙上寫的是:
棄家舍業(yè)住山邊, 好叫兒子去參禪。
伸手掏凈澤中水, 酉時已到登巫山。
眾秀才看后議論紛紛,不知何意。有的說是詩謎,有的說是佛家讖語。有一位秀才,看看詩意,又盯住小姐、丫環(huán)瞧瞧。猶豫再三,終于下決心試試。便提筆寫了一首詩,墨跡未干便遞了過去。翠萍接過了立即呈給小姐。玉蓮看那紙上寫得是:
五谷不分讀書郎, 畏懼仕途隱洛陽。
懂事太少心忐忑, 朗誦詩詞把親訪。
玉蓮看罷詩句,滿臉迷惘。又默念兩遍,稍一斟酌,恍然大悟,臉忽然飛紅。她抬眼看了看寫詩的秀才,大喜過望。忙吩咐翠萍:
“請寫詩的秀才到齋房用茶?!?/p>
玉蓮在眾目睽睽之下,低頭下了清涼臺。別人不知何意,自己卻羞得不行。翠萍奉命來請秀才,你道秀才是何人?正是元鳳鳴。
欲知小姐親事如何發(fā)展,且聽下回再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