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鳳翔見惠玉要他講金龜顯靈的故事，忙對她悄悄說道：“這里人多嘴雜，不便相告?，F(xiàn)在外面?zhèn)鞯蒙窈跗渖瘢渲锈墩`甚多。回頭我給你詳詳細細地講。”
惠玉聽罷點頭，不再勉強。因為認親之后便是一家人了，不再計較男女同席的限制，大家開懷暢飲，氣氛非常熱烈。不再細表。
過了幾天，永安又帶順山出門。因是進城，距離不遠，就沒騎牲口。順山肩膀上搭個錢袋，里面放銅錢和零星物品。永安今天進城，是想了卻一樁心事。他要找行家給鳳鳴和惠玉合一合生辰八字，看命相是否相合。若相合，則可提婚配事宜。若大相不合，天不遂人愿，也只好停留在干親的份上。
要論元永安的文才，也算是出類拔萃的。雖說沒撈個一官半職，但在鄉(xiāng)里當過教書先生，頗有名氣。晚輩的庠生秀才，經(jīng)常登門求教。但他對批生辰八字這門學問卻不曾深究。而在民間，這又是不可少的知識。男婚女嫁非合八字不可。不然一輩子都是心病。永安自從知道了惠玉的生辰八字之后，他就和夫人商定，要把鳳鳴和惠玉往一起撮合。但不知八字相剋否。這關系到兒子的終身大事，絕不能馬虎從事。于是，他帶著二人的生辰八字和銀兩，當做大事一樣進城求教算卦先生來了。
偃師縣城西關有個祖師廟，敬的是張?zhí)鞄?。香火甚旺。由于該廟占據(jù)著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交通要道，來往人多。所以，雖然廟宇的規(guī)模不大，卻是香客甚眾。廟里有道士抽簽問卜，辨解吉兇禍福，吸引了大批的善男信女前來進香。廟門外的廣場自然而然形成了一個市場。賣小吃的，賣香火的，賣藥材的，以及走江湖賣藝的等等三教九流匯集于此。其中有一個卦攤比較顯眼，擺在廟門的西邊。桌前掛了一塊布，上書：測字、相面、問卦。桌后站著一個中年人，頭戴瓜皮式硬殼小帽，穿一身藍布長衫。嘴唇上留兩撇稀疏的八字胡。兩只眼睛本來就不大，被兩條耷拉眉壓縮成三角形。他身后有一把椅子卻不坐，探著身子對圍在桌前的人群侃侃而談。說到熱鬧處時，嘴角起白沫。腮幫子一鼓一凹，把唾沫星鼓得亂飛。別看人有些干巴瘦，脖子抻大長。講起話來卻是內(nèi)氣十足，神色兼?zhèn)?。此人就是附近有名的陳歪嘴。他不說不笑時，你看不出他面部有什么缺陷，等他一張嘴，嘴角明顯向右上方吊起，給人的感覺是一邊臉在哭，一邊臉在笑。他自稱‘神算子’，吹噓起來叫人摸不著邊際。此人確實有一套哄騙人的才干，光憑他的口才，老天就應該給他一碗飯吃。不信？你走近聽聽，他正招攬生意：
“……怎么樣？你們說神不神？準不準？我這人就是這脾氣，算不準，堅決不收你的錢。怎么樣？有想試試的沒有？測字不收錢。您別以為測字沒有算卦準，不，您錯了。不信我給您講個實際事：
有個小娘子，整天盼望她丈夫早回來。眼看到了年關，丈夫在外做生意還未返家。小娘子又想念又著急。沒法子了，就來找我測字。我讓她寫個字，她說不會寫，現(xiàn)在是臘月了，就測這個‘臘’字吧。我一看，臘字左邊是個月，右邊是個昔。這‘昔’字明擺著是二十一日。我就告訴她：本月二十一日你丈夫回來。你就準備年貨過年吧。小娘子高高興興置辦年貨，單等丈夫回家團聚。到了二十一日這天，小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準備好吃的用的，不離家一步。上午未見動靜，下午又把院子打掃一遍，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凈凈。仍不見動靜。小娘子急不可耐，心想：都說測字很靈，論到我怎么會就不靈啦？她堅信不疑：白天不回，夜晚肯定回。天黑以后，她做好晚飯也不吃，盛好放在桌子上，要等丈夫回來一起吃。準備好兩個酒杯，擺好兩雙筷子，并用熱水把酒壺溫上。等了一會兒，又倒盆洗臉水，自己再對鏡梳妝一番，戴好首飾，特意再插一朵小絨花。今天一定要給丈夫個溫馨的感覺。正在此時，有人敲門。小娘子忙大聲應道：‘進來吧，給你留著門呢。等你半天啦。’
門開后，果然是丈夫回來了，小娘子興奮得喜笑顏開?？墒钦煞騾s墜入云霧之中了。丈夫納悶：怎么？等誰半天了？我不在家，她給誰留門？丈夫起了疑心，沒說什么。進屋一看，更不對勁：兩個酒杯，兩雙筷子，且酒已溫好。觀察妻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當下丈夫就火了。摔筷子打碗，非要逼妻子說出和誰偷情不可。小娘子委屈地哭天抹淚，解釋是測字先生說的。丈夫不相信，連夜找上我的門，問個究竟。他往我家門上一靠，也不進屋，就問我有沒有這回事。我一看他這架式，就連忙說：‘有啊，怎么？你是否要休妻呀？’他問：‘你怎么知道？’我說：‘你靠在門旁，門是木材，人靠木不是休字嗎？’就這一句話就把他鎮(zhèn)服了。他連聲說：‘對，對，你測字真準，我算信服了?！B忙掏出手巾兜付錢，可是情急之中解不開死疙瘩，拿牙齒去咬。我一看，又壞了。忙說：‘了不得，你快回家救人吧，你媳婦上吊了?！€問：‘你怎么知道？’我說，你用嘴咬手巾，上面是口，下面是巾，分明是‘吊’字嘛。你還遲疑什么？他一聽，撂下手巾兜就跑回家救人，這才沒鬧出人命來?！?/p>
陳歪嘴講得神采飛揚，神乎其神，確實把聽眾都鎮(zhèn)住了，不由你不信。這聽眾里就有永安和順山二人。永安本沒打算在這里合八字，但他路過這里聽陳歪嘴講的熱鬧，就止住腳聽講故事。等故事一完，他招呼順山準備走，可是被陳歪嘴給叫住了：
“這位老先生可是姓元？”
“哦，老漢我是姓元?！庇腊脖砻嫔嫌卸Y貌的答話，心里卻在想：他怎么知道我姓元？其實，事中人迷，旁觀者清。在順山背的錢搭上，明白寫著‘偃邑窯前村文興堂 元’的字樣。這就是陳歪嘴的本領，故弄玄虛。一下子就把你拉住了。接著他又賣關子說道：
“我看您肯定是有什么心事要急于去了結(jié)?！?/p>
這還用說嗎？不然他急于招呼順山走干什么？永安入了他的套，說道：“先生好眼力。不知先生可愿合一合八字？”
“理當盡微薄之勞。不知您老給何人……？”
“是兒女親事。”
“哦，那好，那好。就請報二人的生辰八字?！?/p>
永安從懷里掏出已經(jīng)寫好的生辰八字，遞了過去。陳歪嘴接過之后，翻眼瞅了永安老漢一眼，懷疑：是這個土財主寫的嗎？然后坐下來，打開墨盒，潤一潤羊毫筆，在一張黃表紙上，極其認真地拼合起來。其間，趁毛筆潤墨的時候，還不時看永安兩眼。經(jīng)過一番排列組合，一張黃表紙也差不多寫滿了字。永安看著這一糊片天干地支，弄不清是咋回事。大概只有算卦先生知道其中奧妙。好一會工夫，陳歪嘴揣摩完畢，抬頭對永安說道：
“大吉，大吉。親事大吉。只不過是嘛——貴府千金還有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煩?！?/p>
永安聽見親事大吉，心里一塊石頭落地。便吩咐順山支付卦金。至于陳歪嘴所謂‘貴府千金’，知道他是領會錯了，也不去解釋。所謂‘麻煩’的意思不過是江湖騙子慣用的伎倆，想多敲詐幾個錢而已，不去理他，走人。陳歪嘴可不愿輕易放過這個財神。他見元永安不肯上鉤，馬上再下釣餌。說道：
“我看不光是貴府千金有麻煩，就是元老先生您——眉宇間有一股郁氣，眼下就有大災難臨頭。要想化解嘛……”
永安是個倔強脾氣，你越是這么說，我越是不聽邪。但在大眾前面還是耐著性子答話：“多謝先生提醒，咱已遭過災了?！?/p>
他指的是虎頭山遇險的事，答過之后就要轉(zhuǎn)身。陳歪嘴不肯罷休，又搶說道：“災難尚未過去，黑煞星正旺。請老先生多加提防。不然大禍臨頭，休怪我神算子言之不予也?！?/p>
永安聽罷，氣得血往上涌，臉都紅了。心說，你為了多賺幾個錢，就這樣胡說八道晦氣人。我又不是鄉(xiāng)巴佬，讓你唬弄。要擱在別處，永安非要罵他個狗血噴頭不可?？墒悄壳笆窃趶R前鬧市上，頂撞起來會讓人看笑話。于是他采取了息事寧人的不予理睬的態(tài)度。冷冷回奉道：“不勞先生關照。死生由命，富貴在天。老漢認命就是了。”
永安說罷，扭頭便走。順山早已付過卦金，緊跟主人擠出人群。至于陳歪嘴如何下臺，就都不理會了。
陳歪嘴確實感到有些尷尬下不了臺。但是這種人常年在江湖上混飯吃，什么樣的場面沒經(jīng)過？應付這種局面只是家常便飯。他看著元老先生的背影，嘴一歪，冷笑兩聲，口中念念有詞：
“人到事中迷，好心人不知?。 ?/p>
陳歪嘴心里仍然懷恨：“他不買我的賬，我要叫他知道我神算子的厲害。走著瞧！”
他站起身來，以滿不在乎的樣子又搖唇鼓舌，準備再拉人入甕。忽見那邊走過一個人來，他心中頓時有了主意：“報復的機會來了。”
來人是誰？原來是偃師縣衙門里的師爺，名叫劉世言。此人能說會道，奸鉆刁滑。一般老百姓都躲他遠點。他自己仗著是衙門里的紅人，到處吹吹拍拍，結(jié)交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有的人是怕他找麻煩而不敢得罪他，有的人是想利用他的權(quán)勢和他拉關系。他為人處事當面一套背后一套，所以人送綽號‘陰陽臉’。劉世言自恃是耍筆桿子的，常以文人自居，在人們面前擺出斯文模樣。但有一種情況例外，在小吃攤點或飯館之中白吃白拿的時候，就一掃儒家斯文風度，貪相畢露。
這天，劉世言在衙門里沒事，點卯之后，到街上閑逛。一來打聽些消息，二來在人面前擺擺架子，作威作福，滿足一下虛榮心。他從西大街一路走來，這邊打一聲招呼，那邊聽一聲恭維，心里美滋滋地就出了西門。在祖師廟廣場上，說書的、賣唱的都剛剛在撂地攤，沒有開場。賣香火、紙箔的還是老一套生意，沒什么新花樣。趕集賣菜的生意正紅火，劉世言不感興趣。他和陳歪嘴有些交往，便直奔卦攤而來。
也該元老先生不走運，不早不晚，偏偏這時劉世言就來了。陳歪嘴老遠就和他拱手打招呼。提高劉世言的身價，實際上也是提高自己的身價。他邊寒喧邊開玩笑地說道：
“劉師爺別來無恙？食鹽（世言）老兄又咸（閑）了？”
劉世言也拱手：“幸會，幸會。神仙又是到凡間發(fā)財來了？不知天機可否泄露一點，給小弟指點迷津？”
“正有一樁好事等兄臺來?！标愅嶙焐衩氐卣f。
“真的？什么好事能輪到小弟？”
“你附耳過來。”陳歪嘴故弄玄虛，在劉世言耳邊說道：“今天一大早起來，見有一朵祥云，色彩斑斕，在西北上空飄浮。我就奇怪：這是誰家的喜兆？這么高貴！正巧出攤就有人來合八字算卦。說一女子待字閨中。我一看，此女子命相絕好，恰與天兆偶合。我想，仁兄不是叫我注意茬口嗎？要立中匱，這可是絕好的艷遇呀?！?/p>
“你說的是誰家小姐？”
“窯前村元家?！?/p>
“哦，元家。小弟知道，是有名的鄉(xiāng)紳。去年元家立牌坊，我還去過。他家大公子是本縣有名的庠生。不過，只聽說他家有兩個公子，沒聽說有千金哪？”
“保管沒錯。剛才她老父親出的生辰八字，命相實不一般?！?/p>
“到底怎么個好法？”
“天乙貴人命相，大福大貴。且命中多子。日后仁兄定然發(fā)跡，就看這門親事如何了?！标愅嶙觳还庾焱?，心地也太壞。
“好，事成之后，定當重謝。”劉世言興奮地說道。
在那個年代，象元永安是有文化的鄉(xiāng)紳，劉世言是衙門里混飯的師爺，都迷信到這種程度，一般的老百姓就可想而知了。人們是在受命運的擺弄還是受算卦的糊弄，就不得而知了。這是閑話不提。
為什么陳歪嘴會對劉師爺說這些話呢？原來他了解劉家的一些內(nèi)情。當初，劉世言成親的時候，他自恃文墨不乏，并不遵循‘合八字定婚姻’這套習俗。他爹死得早，他娘管不了他。只圖丈人家有錢，陪送的嫁妝多，女子也風流，就執(zhí)意娶過來了。結(jié)果，十年不到，母親因婆媳不合氣死了，妻子也得病死了。留下一個小女兒，無人照料，只好寄養(yǎng)在岳丈家。因此，劉世言后悔不已，從而相信了八字命相。幾年來，他中匱乏人而沒有續(xù)弦，就是因為沒有找到合適的女子，每次因八字命相不合而告吹。哪有許多女子供他選？一來二去耽誤到了三十六七歲，還是沒有著落。他整日在外尋花問柳，壞了名聲，更是無人愿意嫁他。老丈人數(shù)次催促，甚至于把外甥女送回，逼他正經(jīng)找一房媳婦。劉世言這才四處托人尋找八字相當?shù)呐?，當然陳歪嘴是他必求之人了?/p>
劉世言今天聽說有這么個好機會，當然不能錯過。他立即返回衙門，布署他的計劃。殊不知他這個自命不凡的人尖子竟然被陳歪嘴給利用了，卻一點沒覺察出來。元永安則更是蒙在鼓里。你說冤不冤？
正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欲知月下老人如何拴系紅繩，咱們下回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