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內(nèi)，燭火跳躍著，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壁上，拉長又扭曲。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熏香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藥味。
“你要去忘憂谷？” 梅姨的聲音倏然拔高，但隨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下意識地瞟向里間墨貍熟睡的方向，立刻壓低了聲音，秀眉緊蹙，語氣中充滿了震驚與凝重，“慕寒，你瘋了不成？那地方……那地方豈是能隨意涉足的險地！”
慕寒微微頷首，并未否認此行的兇險。他清俊的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深深的憂慮，甚至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疲憊。他輕輕咳了兩聲，一只手下意識地按了按心口的位置，那里似乎傳來一陣細微的、但持續(xù)不斷的鈍痛?！拔也榈搅艘唤z關(guān)于無爭的線索。”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線索指向忘憂谷附近。本以為當年……我所做的一切，能夠換他后半生平安順遂，無憂無慮。卻不曾想，他的貼身之物，那柄從不離身的云霄劍的劍鞘，竟會流落市井，被人隨意販賣……我實在放心不下他如今的境況，不知他是否遭遇了不測……”
他頓了頓，眼神黯淡了幾分，語氣中透出深深的自責與無奈：“更何況……我體內(nèi)的心疾，近來越發(fā)沉重了。你也知道，這是當年落下的老毛病，時好時壞。但這次……恐怕不同以往。若不盡快前往傳說中能醫(yī)死人、肉白骨的忘憂谷求醫(yī)，尋求解脫之法，我……恐怕真的撐不了太久了?！?他沒有明說，但梅姨能聽出他話語中那份沉甸甸的、對自身命運的悲觀預(yù)感。
梅姨聞言，發(fā)出一聲長長的、無奈的嘆息。她看著慕寒蒼白的臉色和眼底的疲憊，心中充滿了疼惜與擔憂。她知道慕寒口中的“無爭”是誰，也知道那個人對慕寒意味著什么?！澳銓Χ魅说倪@份心意，我自然能夠理解。你重情重義，向來如此?！?/p>
梅姨的語氣軟了下來，但擔憂之色卻更濃，“可是，慕寒，你也要為自己想想！那忘憂谷并非尋常之地，它地處隱秘，據(jù)說深藏于連綿不絕、終年云霧繚繞的天巒山脈絕境的核心，凡人莫說是進入，就連找到其具體方位都難如登天！想要抵達谷口，必須依次穿越天玄、玉屏、靈鷲三大天險要塞。每一處關(guān)隘都不僅僅是地理上的險峻，更有傳聞?wù)f布有奇門陣法、甚至有異獸守護，可謂是危機四伏，步步驚心。千百年來，多少武林高手試圖闖入，卻只有極少數(shù)能夠活著回來。稍有不慎，便是九死一生！你……你可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啊！”
慕寒的眼神卻異常平靜，甚至可以說帶著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堅定。他迎著梅姨擔憂的目光，緩緩搖頭：“梅姨，謝謝你的提醒。但這一趟，無論有多兇險，我非走不可?！?他的聲音不高，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
梅姨看著他眼中那份熟悉的、一旦決定便無人能更改的執(zhí)拗，知道再勸也是無用。她只能再次無奈地嘆了口氣，端起桌上的茶盞，輕輕呷了一口，試圖平復(fù)心中的焦慮。她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詞句，然后才幽幽地開口，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神秘色彩：
“也罷，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便不再多勸。只是，關(guān)于那忘憂谷，有些傳聞，你或許應(yīng)該知道?！?她頓了頓，見慕寒專注地看著她，才繼續(xù)說道，“傳聞中，忘憂谷的谷主，名叫應(yīng)千絕。此人……極為神秘。據(jù)說他醫(yī)術(shù)通神，能活死人、肉白骨，但脾氣卻也古怪到了極點，性情陰晴不定，喜怒無常，而且極少與外界之人交往。江湖上雖然流傳著他妙手回春的傳說，但同樣也流傳著幾起……幾起關(guān)于前往忘憂谷求醫(yī)問藥之后，發(fā)生的詭異之事?！?/p>
慕寒微微一怔，敏銳地捕捉到了梅姨話語中的異樣：“詭異之事？是什么故事？”
梅姨眼中閃過一絲遲疑，似乎在猶豫是否該說。她又看了一眼里屋的方向，確認墨貍?cè)栽诔了?，才將聲音壓得如同耳語：“這些也只是坊間流傳，真假難辨……就說三十年前吧，當時名震江湖的紫霄派掌門尹長歌，他的夫人患上了一種極為罕見的奇異頑疾，遍訪名醫(yī)，耗盡靈藥，都束手無策，眼看就要香消玉殞。尹掌門與夫人伉儷情深，不忍愛妻就此離世，聽聞忘憂谷之名后，便不顧門中長老反對，毅然決然，歷經(jīng)千辛萬苦，據(jù)說闖過了重重關(guān)隘，最終真的抵達了忘憂谷，求見應(yīng)千絕。”
“那后來呢？”慕寒追問。
“后來……”梅姨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一年之后，尹掌門獨自一人回到了紫霄派。他看起來……憔悴不堪，仿佛老了二十歲。而他的夫人，卻并未一同歸來，從此音訊全無，不知所蹤。更讓人驚駭?shù)氖?，尹掌門回到門派之后不久，便舉止失常，時而痛哭流涕，時而狂笑不止，整日瘋瘋癲癲，胡言亂語，再也無法主持門派事務(wù)。紫霄派上下束手無策，最終只得由副掌門接管大權(quán)，將他安置在后山的清云亭中，好吃好喝地供養(yǎng)著，形同廢人?！?/p>
慕寒眉頭緊緊皺起，沉聲問道：“那位夫人，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是被留在了忘憂谷，還是……”
梅姨搖了搖頭，嘆息道：“沒人知道。紫霄派對此諱莫如深，只對外宣稱夫人病故于途中。但后來……坊間卻漸漸有了些不堪的傳言?！?她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尷尬，“有傳言說……說尹夫人的病，并非頑疾，而是……而是因為她與人私通，被尹掌門發(fā)現(xiàn)，羞憤之下才一病不起。也有人說，是尹掌門在忘憂谷求藥的過程中，付出了某種可怕的代價，或是得知了什么無法承受的真相，這才導(dǎo)致他精神崩潰……但真相究竟如何，誰也無法證實。尹夫人是生是死，為何失蹤，都成了一樁懸案。”
慕寒沉默不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邊緣，似乎在消化這個故事中蘊含的沉重信息。
梅姨見他沉默，又繼續(xù)說道，聲音愈發(fā)低沉：“除了紫霄派這件疑案，我們大昱皇族……其實在數(shù)十年前，也曾與忘憂谷有過一次牽扯。當今圣上的第三子，也就是如今被封在梧桐山的‘靜王’，他自幼便患有一種極其罕見的怪病，全身冰冷如僵尸，畏光畏聲，甚至無法開口說話，常年臥病在床，御醫(yī)們都束手無策，斷言他活不過十五歲。先帝愛子心切，不忍他就此夭折，遍尋天下名醫(yī)無果后，最終抱著一線希望，派遣了一支由頂尖高手護衛(wèi)的使者隊伍，攜帶重金和無數(shù)奇珍異寶，前往忘憂谷求藥?！?/p>
“結(jié)果如何？”慕寒問道。
“結(jié)果……”梅姨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難明的光芒，“數(shù)月之后，使者隊伍空手而歸，但卻帶回了三皇子痊愈的消息。不久后，三皇子果然回到了皇宮。他不僅恢復(fù)了健康，能跑能跳，能言善辯，甚至變得……異常聰慧。但……”
梅姨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沉重：“但宮廷中的人很快發(fā)現(xiàn)，痊愈后的三皇子，性情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原本那個雖然病弱、但據(jù)說性情溫和的孩子，變得陰鷙、狠辣、猜忌多疑，手段酷烈，甚至……甚至有些不似人形。他對宮女太監(jiān)稍有不滿便隨意打殺，對兄弟姐妹也毫無親情可言，眼神總是帶著一種……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冰冷。宮廷上下因此事鬧得人人自危，驚懼不安。最終，先帝在萬般無奈之下，只得尋了個由頭，將他送往京城之外的梧桐山行宮，名為修身養(yǎng)性，實則……終身軟禁，勒令其永世不得再踏足凡塵俗世?！?/p>
慕寒靜靜地聽完這兩個故事，房間里一時只有燭火燃燒的噼啪聲。梅姨講述的這兩個例子，一個瘋癲，一個性情大變?nèi)缤瑩Q人，都指向了一個令人不安的可能性——忘憂谷的醫(yī)治，似乎并非沒有代價，而且這代價，可能比疾病本身更加可怕。
燭火搖曳，映照著梅姨擔憂的面容?！巴鼞n谷的藥，或許真的如同傳說中那般神奇，能夠起死回生。但它似乎……也總是伴隨著常人難以承受的、詭異的代價……” 她看著慕寒，輕聲問道，帶著最后的勸誡，“慕寒，聽完這些，你……真的還想去嗎？”
慕寒沉默了片刻，然后緩緩抬起頭。他的眼神清澈而堅定，沒有絲毫動搖。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篤定：“梅姨，我知道你的擔憂。但若我不去，無爭的下落可能就此成謎，生死未卜；若我不去，我這殘破的身軀，又能支撐多久？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p>
他抬眸，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輕輕說道：“我不怕付出代價。這世間之事，本就少有不需代價便能得到的東西。我只怕……” 他的聲音頓了頓，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我只怕……來不及?！?/p>
來不及找到無爭，來不及……在他徹底倒下之前，完成他必須要做的事情。
他目光轉(zhuǎn)向里屋熟睡的墨貍，眼中掠過不舍、擔憂與溫柔，掙扎片刻后重歸決絕?！盁o論忘憂谷是龍?zhí)痘⒀ǎ卸嗌匐U阻，”他語氣堅定，“我都必須去?！?梅姨見他決心已定，無法勸阻，只得輕輕點頭，握緊茶杯，心中默默祈禱他此行平安，不要重蹈尹長歌與三皇子的覆轍。
燭光搖曳著，屋內(nèi)氤氳著一層溫暖而朦朧的光暈。
慕寒沉默了片刻，終于緩緩開口道：“此去忘憂谷路途險惡，實在不宜帶墨貍同行。我想……不知梅姨可否暫時照顧她一段時日？”
梅姨聽罷，先是微微一愣，隨即溫柔地望了一眼里屋仍在安靜熟睡的小墨貍，目光中帶著幾分憂慮：“寄養(yǎng)自然沒問題，只是……這孩子看起來很依戀你，你確定她愿意留在我這里？”
慕寒眉心微蹙，心中也泛起了一絲猶豫。他想起這一路上，墨貍總是緊緊地跟在他身邊，眼神帶著依賴，每每想到這一點，他心頭便泛起淡淡的不忍。
但如今前路兇險，他實在不愿這孩子為他再涉險境。
“她雖然年幼，但心思細膩，”慕寒低聲道，“我想她會理解的?！?/p>
梅姨輕嘆一聲，緩緩點頭：“既然如此，你就放心去吧，我定會好好照看著她，待你歸來時，她必安然無恙。”
慕寒聽聞此話，拱手深深一拜：“多謝梅姨，那就拜托了。”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欞，暖暖地落進房間。墨貍緩緩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來。
“寒……”她習慣性地輕聲喚著。
屋內(nèi)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回應(yīng)。
她揉了揉眼睛，四下張望著，卻沒有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心底驟然浮起一股強烈的不安。這種感覺，她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次。
那一年，同樣是在夢醒之后，她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父母不見了。原以為他們只是暫時離開，卻沒想到，從此她再也沒能等回他們。
她記得那時她哭著、喊著，拼命地在山林中奔跑、尋找，可回應(yīng)她的只有空曠的山谷回音和寂靜無言的樹林。從那之后，她便不得不獨自面對漫長孤獨的歲月，以天地為被，以大地為床，吃著野果與蟲草，和山中的小動物為伴，日日在恐懼與饑餓中度過。
直到幾個月前，她終于在山林中，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傷的人類。
那個人是慕寒。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慕寒的時候，那種從心口冒出來的喜悅，像突然破土的春芽，陌生又奇妙。
那天，她正藏在林子深處，聞到血味，悄悄靠近。亂石堆下，一個陌生的人類，一身是傷，臉色蒼白，靠著巖壁緩緩滑落，像是隨時要死掉。
她極少看見人類。從小到大，她一個人住在深山里，沒人說話，也沒人聽她說話。她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但他看起來，好像很疼，很孤單。
她伸手碰了碰他，發(fā)現(xiàn)他還有氣息，就吃力地把他拖進山洞，一點一點地擦掉他身上的血跡，又悄悄喂他吃了藥果。
他沒醒，她卻第一次聽見心跳聲在耳朵里砰砰直響。那時候，她不懂人情世故，只覺得——他很像夢，也很像她一直在等的那個人。
后來，那個人終于醒了，更讓她驚喜的是——他還給她吃糖豆。那是她從沒吃過的味道，甜得讓人想掉眼淚。
她記得自己當時就蹲下來，接過那顆糖豆，像是捧著什么寶貝似的，一點點放進嘴里。然后，她看著他，眼睛里裝滿了從未有過的情緒。
那一刻，她知道，她終于遇見了“同類”。
是的——不是山林里的狼群，不是躲閃她的村民，而是一個真正能聽懂她的聲音、會陪她說話、甚至愿意給她糖吃的人。
那個時候，她不懂什么是喜歡、依賴或信任。
她只知道，身邊的這個人，讓她覺得，山里不那么冷了，風也不再那么硬。那種溫暖，是她從來沒有擁有過的。
她怕他走。
所以，當他真的要離開時，她跟了上去，一步也不肯落下——因為，她再也不要獨自一人了。
可此時此刻，房間里空無一人，只有床頭一袋靜靜放著的糖豆。墨貍下了床，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眼眶微微發(fā)紅。她攥緊糖豆，小小的身影立在空曠的房間中，迷茫而無措。
“寒……”她聲音低低地呢喃著，委屈地紅了眼睛，“你不要丟下我……”
可回應(yīng)她的，只有清晨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