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深處，一座孤零零的石殿藏在夜色里。厚重的烏云遮住了月亮，只露出一點灰白的光，落在殿外枯萎的藤蔓上，看起來又冷又寂靜。
殿里昏暗，角落里只有一盞燭火，火光一跳一跳地閃著，只勉強照亮周圍。
一個黑衣人單膝跪在地上，頭低得很，身子止不住輕輕發(fā)抖。
石座上，那個男人半倚著坐著，衣袍落在地上，整個人幾乎隱在黑暗里。他手指輕敲著扶手，一下一下，不緊不慢，卻讓人心里發(fā)毛。
“她現(xiàn)在在哪？”男人開口，聲音不高，卻透著股說不出的冷。
跪著的人連忙答道：“屬下查過了。她現(xiàn)在每天都跟那個叫慕寒的男人在一起，幾乎寸步不離?！?/p>
“慕寒，難道是他？”男人聲音陡然一冷，隨后又嗤笑一聲，“寸步不離？她倒真把自己當(dāng)人了......”
“屬下不敢亂說，”那人立刻低頭，“只是親眼看到她和那人一路同行，說話、吃飯，完全沒有顧忌?！?/p>
殿內(nèi)一時間沒了聲響。
片刻后，男人低低一笑，笑意卻冷得像刀鋒：“既然她忘了自己的身份，那就由你去提醒她——她是誰?！?/p>
“是！”那人抱拳，不敢多說一句。
與山谷中的陰寒死寂截然不同，初春時節(jié)的云臨城已經(jīng)透出幾分生機。雖然清晨和傍晚仍帶著料峭的寒意，但午后的陽光已有了暖意，街邊的柳樹也抽出了嫩黃的新芽。
慕寒牽著墨貍的小手，隨著人流緩緩踏入了這座繁華的城池。
這些日子以來，他們一路同行，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在趕路和躲避追蹤，但也并非全然沒有片刻的安寧。有時在林間休息，慕寒會教墨貍認(rèn)識一些無毒的草藥和可以食用的野果；有時夜晚宿在破廟或山洞，他會升起一小堆篝火，墨貍則會安靜地蜷縮在他身邊，看著跳動的火焰發(fā)呆，偶爾會笨拙地學(xué)著他的樣子，往火里添一兩根撿來的枯枝。有一次，慕寒用匕首削木頭，給她做了一個極為簡單的、只能勉強看出形狀的小鳥，墨貍卻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時不時會拿出來偷偷看一眼，小臉上露出滿足的傻笑。這些細(xì)微的瞬間，如同散落在艱難旅途中的點點星光，讓慕寒冰冷的心也偶爾會泛起一絲暖意。他看著這個懵懂、單純，有時又會爆發(fā)出驚人力量的小家伙，心中充滿了復(fù)雜的情感。
他此行來到云臨城，一是為了追查云霄劍劍鞘的線索——雖然之前的線索在這里中斷了，但他仍抱有一線希望；二是為了尋找一位故人。他眉頭微蹙，想起那位故人的身份和所在之地，又看了看身邊對一切都充滿好奇的墨貍，心中不禁有些猶豫。但眼下，他確實需要幫助，也只有那個人，或許能在這風(fēng)聲鶴唳的時刻，為他們提供一個暫時的、安全的落腳點。
打定主意，他不再遲疑，牽著墨貍，避開主街上巡邏的官兵，熟門熟路地穿過幾條相對僻靜的小巷，徑直朝著城中最有名的銷金窟——蘭香館走去。
此刻天色雖未全黑，館前卻已燈火通明，客人絡(luò)繹不絕。慕寒領(lǐng)著墨貍踏上門口幾級石階，推開厚重的大門。
頓時，一片喧囂撲面而來。
廳堂里，一位穿著紅紗的舞娘正站在臺中央跳舞。她容貌艷麗，神情嫵媚，動作靈動又大膽，隨著舞步輕轉(zhuǎn)，纖細(xì)的腰身隨著節(jié)奏柔軟地擺動。她舉手投足間，自帶一種說不清的魅惑，讓周圍看客一個個眼神發(fā)直。她只要眼角稍一掃，就像把人魂都勾走了似的，底下立刻有人呼吸急促，臉現(xiàn)癡迷。
慕寒不動聲色地在人群中掃了一眼，果然在角落里看見兩個身穿便衣的官差。他們雖混跡于看客之中，但眼神警覺，每當(dāng)有人推門而入，都會悄然轉(zhuǎn)頭，暗中打量一番。
看來，南疆要起兵的傳聞并非空穴來風(fēng)。如今探子頻繁潛入中原，連朝廷都已高度戒備，風(fēng)聲愈發(fā)緊了。
慕寒面色平靜，只是牽著墨貍的手更緊了些。他領(lǐng)著墨貍，從側(cè)門踏上幾級光滑的石階，推開了一扇并未上鎖、但顯得頗為厚重的側(cè)門，下至蘭香館的地下一層。
與樓上喧鬧的場景截然不同，地下這一層冷清安靜，走廊里點著昏黃的燈火，每個房門口掛著一塊小小的金色牌子，牌上書寫著姑娘們的閨名，想必是女子們休息的地方。
慕寒牽著墨貍的手，徑直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盡頭的房間前。
他抬手，輕輕叩了三下門。
一個正在整理衣物的小丫鬟聽到聲音，打開了門，看到門口的慕寒，立刻低低地驚呼了一聲。慕寒連忙將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她保持安靜，小聲問道：
“梅姨可在？”
丫鬟還未答話，屏風(fēng)后便傳來“咣當(dāng)”一聲響動，似乎有什么瓷瓶掉落地面。
緊接著，一位美艷而雍容的中年女子快步走出屏風(fēng)，見到慕寒時，她目光中波光盈盈，竟幾乎要落下淚來，聲音微微顫抖：
“公子……你還活著？”
這位被慕寒稱為“梅姨”的女子，正是蘭香館真正的主人，也是慕寒為數(shù)不多的可以信任的故人之一。
她輕輕對著身后的小丫鬟揮了揮手，示意她退下。小丫鬟機靈地躬身行禮，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并體貼地將房門輕輕合上，將空間留給了他們
“梅姨，”慕寒看著她激動擔(dān)憂的神情，露出一絲苦笑，聲音帶著幾分沙啞，“讓你擔(dān)心了。勉強……算是撿回了一條命?！?/p>
梅姨細(xì)細(xì)地端詳著他。慕寒的容貌依舊清逸絕倫，只是臉色蒼白得近乎病態(tài)，眼下有著淡淡的青黑，顯然是久經(jīng)奔波、傷勢未愈的模樣。這些年來，似乎每一次見到他，他都帶著一身或輕或重的傷，從未有過真正的安寧。上一次他離開時，傷勢極重，梅姨甚至以為他再也回不來了，沒想到……他又一次出現(xiàn)在了自己面前。她的心頭涌上一陣酸楚，既為他的生還而慶幸，又為他坎坷的命運而心疼。
然而，她的目光很快被慕寒身后那個小小的身影吸引了。墨貍正躲在慕寒腿后，只露出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警惕地打量著她。梅姨先是一愣，隨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猛地瞪大，不敢置信地抬手捂住了嘴，聲音都變了調(diào)：
“你……你你……公子，你什么時候……有、有了一個這么大的女兒？！”
慕寒：“……”
他瞬間感到一陣頭痛，連忙擺手，想要解釋：“不！不是！梅姨你誤會了！她不是我女兒，她是我路上……”
話還沒說完，他身后的墨貍似乎是感受到了梅姨那過于震驚的目光，有些不安地動了動。她仰起小臉，望著慕寒，似乎是想尋求確認(rèn)和安慰，然后用一種帶著幾分疑惑和模仿意味的、軟糯糯的童音，清晰地喊了一聲：
“爸……爸爸？”
慕寒：“…………”
他清晰地看到，梅姨臉上的震驚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原來如此”、“我就說嘛”以及幾分了然和慈愛的復(fù)雜神色。她看著慕寒的眼神都變了，仿佛在說：“還想瞞我？”
慕寒扶額，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下，恐怕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
經(jīng)過慕寒一番詳盡且艱難的解釋，梅姨總算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她看向墨貍的目光，從最初的震驚和誤會，轉(zhuǎn)為了驚奇、憐愛和感激。她輕輕舒了一口氣，走到墨貍面前，緩緩蹲下身子，盡量讓自己的視線與小姑娘平齊。
“原來是這樣……”梅姨的聲音變得十分柔和，眼中帶著真切的暖意，“是咱們小墨貍救了公子的命啊。真是個好孩子。”
她伸出手，想要像對待尋常孩子那樣，輕輕撫摸一下墨貍的頭頂。墨貍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但看到慕寒鼓勵的眼神，又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完全躲開。梅姨的手指溫柔地落在她略顯凌亂的頭發(fā)上，輕輕梳理了一下。
“別怕，墨貍，”梅姨笑著說，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和藹可親，“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梅姨會照顧你的?！?/p>
墨貍似懂非懂地眨了眨大眼睛，沒有說話，但緊繃的小肩膀似乎放松了一些。
隨即，梅姨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關(guān)鍵問題，神色變得十分好奇，甚至帶著幾分專業(yè)人士的探究意味，她看向慕寒，又轉(zhuǎn)向墨貍，問道：“說起來，公子，你之前說墨貍給你吃的那個東西，讓你那么重的內(nèi)傷迅速痊愈……墨貍，你給‘爸爸’……咳，給慕寒哥哥吃的，是什么靈丹妙藥呀？竟然有如此奇效？”
墨貍茫然地抬頭看看梅姨，又轉(zhuǎn)頭看向慕寒，顯然，“靈丹妙藥”這個詞對她來說過于復(fù)雜，她的小腦袋無法理解。
慕寒見狀，低頭笑著提醒她，語氣循循善誘：“就是……我們在遇到梅姨之前，在山里的時候，你喂給我吃的那個黑色的果實，還記得嗎？”
墨貍眨了眨眼睛，偏著頭想了想，隨即像是被點亮了某個記憶開關(guān)，恍然大悟般用力點頭，用她那不太連貫、卻努力表達(dá)的語言說道：
“??！是，是果子！黑色的！” 她伸出自己的小拇指比劃著，“這么……大。一年，開花，結(jié)幾顆。甜！” 她似乎想起了那味道，還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以前，我跟……跟大貓打架，手手，痛！流血！就，就吃一個。吃了，很快，就不痛了。暖暖的。”
聽完墨貍的敘述，慕寒暗自驚訝。他精通醫(yī)理，見聞廣博，卻也從未聽說過有果實能在幾日內(nèi)就治好他那般致命的內(nèi)傷。這奇果的功效遠(yuǎn)超他的認(rèn)知。
一旁的梅姨聽得兩眼放光。她不僅是蘭香館主人，更是著名藥房“百草居”的幕后老板，對珍稀藥材極為癡迷。墨貍的描述立刻激發(fā)了她的藥師直覺和對奇珍的渴望。她笑容更真切，激動地拉著墨貍的手，柔聲細(xì)問果子的具體樣貌、特征及生長環(huán)境。
墨貍被梅姨的溫柔安撫，不再緊張，努力回憶道：“果子比我拳頭小點，圓圓的！上面還有白白的，像冬天的……”
“白霜？”梅姨眼中放光，立刻接口，“像一層薄薄的白霜？”
墨貍用力點頭：“嗯！白霜！摸著涼，吃下肚卻暖暖的，很舒服，還能止血?！?/p>
梅姨聞言，激動得差點站起來。她喃喃自語：“黑色，比拳頭小一點，覆有白霜，入口冰涼，食之溫?zé)?，能迅速止血、愈合?nèi)外傷……天吶！這……這難道是傳說中的……” 她似乎想到了某種只存在于古老藥典記載中的神物，但又不敢完全確定。
“世間竟真有如此神奇之物？” 梅姨看向慕寒，眼神灼灼，“我經(jīng)營百草居多年，自認(rèn)對天下奇藥略知一二，卻從未聽聞過，更未曾見過實物！此物若真存在，其價值……簡直無法估量！”
慕寒也緩緩點頭，神色凝重：“確實匪夷所思。若非親身體驗，我亦難以相信。此果功效之霸道，遠(yuǎn)超我所知的一切療傷圣藥?！?/p>
梅姨目光期盼又帶著試探，小心問墨貍是否記得那地方的路，能否帶他們?nèi)タ纯矗ＷC只看不碰。 然而，一提到那個地方，墨貍瞬間被驚懼攫住，剛才的放松蕩然無存，她身體緊繃，死死抓住慕寒衣袖，拼命搖頭，帶著哭腔嗚咽道：“不去！那里很深很黑……有可怕的東西……不能回去！”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極為恐怖的經(jīng)歷，小小的身體開始微微發(fā)抖。
慕寒立刻感覺到她的情緒劇變，心中一疼。他連忙將墨貍攬進(jìn)懷里，輕輕撫摸著她的后背，柔聲安撫：“好了好了，墨貍不怕，我們不去了。梅姨只是問問，不去那個地方了，??？”
梅姨意識到失言，臉上露出歉意，連忙放柔聲音安撫：“是梅姨不好，墨貍別怕，我們不去了。有我和慕寒哥哥在，護著你?！闭f著掏出手帕為墨貍拭淚。
在兩人的共同安撫下，墨貍的情緒才漸漸平復(fù)下來，但依舊緊緊地依偎在慕寒懷里，小臉埋在他的胸前，不再言語，只是小肩膀還在微微抽動。
房間里的氣氛一時有些沉寂。
就在此刻，房間外的走廊盡頭，一只通體漆黑的烏鴉靜靜棲息在欄桿上，圓潤幽黑的眼珠詭異地轉(zhuǎn)動著，似在窺視著房間里的一切。
它停留片刻后，忽地振翅飛離，轉(zhuǎn)眼便消失在云臨城幽暗的夜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