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驚蟄。
鎮(zhèn)口老皂角樹下,立春頭晌,五寶鎮(zhèn)的日頭還裹著層薄霜,鎮(zhèn)口那棵歪脖子皂角樹卻已悄悄冒了芽苞。樹皮皴裂的紋路里,爬著幾縷去年秋末纏上去的干紅苕藤,風(fēng)一吹,藤上掛的筍殼兒便簌簌地響。樹下青石板上坐著三婆,她正拿竹篾子刮新挖的野山藥,白生生的山藥漿沾在圍腰布上,活像落了一串小月亮。
“三婆!三婆!桂芳要生了!”河灘邊洗衣裳的劉家媳婦扯著嗓子喊。三婆撂下刮刀就往袖口蹭手,布鞋踩得石板路上的薄冰咯吱響。老皂角樹的影子追著她跑,枝椏間漏下的光斑跳進(jìn)她裝山藥的竹籃,里頭躺著兩枚紅蛋——那是昨兒張鐵匠家送來的謝禮,專為這樁新生命備的吉祥物。
桂芳男人蹲在灶房門口搓手,鐵鍋里蒸糯米的香氣早漫過了半條街。三婆揭開木甑蓋,一團(tuán)白汽“呼”地竄上房梁,驚得梁上掛的干辣椒串直晃悠?!罢裘滓娙鹑洌迌郝涞夭彭槷?dāng)。”她拿銅勺舀起一粒糯米,對著亮處瞇眼瞧,“透亮得像貓兒眼,好兆頭!”
土陶罐在火塘邊煨了三天三夜,開罐時醪糟香勾得隔壁的狗都扒著籬笆哼唧。三婆舀一勺琥珀色的酒釀澆在紅糖姜茶里,桂芳倚著藍(lán)印花布的被褥小口抿,額角的汗珠子映著窗紙透進(jìn)來的光,亮晶晶的。“甜津津的,比上回李會計家媳婦生的那罐還香?!惫鸱计牌拍每曜宇^蘸了點醪糟喂給檐下的燕子,說是“春燕嘗新,娃娃添?!薄?/p>
娃娃落地的第三日,皂角樹下支起了八仙桌。張家扛來自家的寬板凳,李家抱來祖?zhèn)鞯那嗷ㄍ?,王家媳婦甚至把陪嫁的錫酒壺都捧了來。三婆系著棗紅圍腰指揮若定:“豬蹄燉風(fēng)蘿卜的砂罐擺東頭,得接上日頭光才不寒胃!”
灶房里霧氣騰騰,蒸籠摞得比娃娃還高。吳木匠家的端來一海碗嫩豆花,顫巍巍的豆花兒上漂著炸得金黃的油辣子,說是“吃了火燒云,娃兒膽氣壯”。趙裁縫特意揉了艾草汁的綠面條,一根根抻得細(xì)長,“這叫長青面,保娃娃腳桿硬朗,長大了翻山越嶺不喊累”。
席間不知誰起了個頭,滿院子忽然飄起細(xì)碎的童謠。七歲的毛蛋扒著門框唱:“月娘娘,亮堂堂,毛娃兒要喝米湯湯——”后頭跟了一串小蘿卜頭,個個踮腳望著裹在蠟燭包里的新生兒。桂芳婆婆抓了把炒南瓜子分給孩子們,瓜子殼落在青石板上,噼啪響得像小雨點。
三婆悄悄往娃娃襁褓里塞了片皂角葉,葉片上的露水還沒干透?!斑@樹看著咱們鎮(zhèn)子五代人啦?!彼斫菢渫黄鸬臉淞?,眼里映著枝頭新發(fā)的綠芽,“等娃兒會跑了,準(zhǔn)愛來這兒接皂角玩——你聽這樹杈子響得多歡實,跟唱山歌似的?!?/p>
暮色染紅后河時,最后一道酸菜米湯端上了桌。鎮(zhèn)東頭老楊頭喝紅了臉,非要給娃娃吹段竹葉哨。清亮的哨音驚飛了皂角樹上的斑鳩,撲棱棱的翅膀攪碎了滿天晚霞。新生兒在喧鬧聲中睡得香甜,夢里或許正飄著醪糟的甜香、風(fēng)蘿卜的鮮氣,還有那棵歪脖子老樹在春風(fēng)里沙沙哼唱的歌謠。
清明·谷雨。
清明雨絲細(xì)得像苧麻線,鎮(zhèn)東頭的青石板路被洗得油亮亮。周家阿嬤挎著竹籃蹲在石階上,手指頭靈巧地翻揀剛采的蕨菜芽,嫩生生的芽尖兒還沾著露水?!稗Ц垡s頭茬雨才筋道?!彼闷饑共潦?,籃底鋪的芭蕉葉沙沙響,“等日頭一冒,這蕨菜就倔得嚼不動嘍!”
河灘邊幾個半大娃娃赤腳踩水,褲腿卷到膝蓋上,彎腰在石頭縫里摸“地牯?!保ú菔Q)。王家幺妹逮著條肥的,忙不迭塞進(jìn)腰間竹筒里:“晚上讓我娘炸椒鹽地牯牛,酥得能聽見響!”
天蒙蒙亮,李木匠家的灶房已飄出艾草香。案板上碼著青團(tuán)似的清明粑,里頭裹著炒香的野蔥豆腐丁。李嫂子捏粑粑時總要在頂頭摁個窩,“這是給祖宗留的記號,怕他們認(rèn)錯門哩?!彼χ艋\布上抹菜籽油,籠屜里騰起的熱氣把窗紙洇濕一片。
上山的羊腸小道擠滿掛親(掃墓)的人家。趙裁縫背著竹背簍走在最前頭,簍里裝著三色供品:黃紙包的椒鹽花生、紅繩扎的清明粑、白瓷碗盛的臘肉丁糯米飯?!疤珷敔斁蛺圻@口臘肉飯?!彼钢肷窖陌貥淞?,“那會兒鬧饑荒,他拿半袋鹽換了兩斤野豬肉,全腌成臘肉留著清明供山神?!?/p>
鎮(zhèn)西頭老茶館的杉木門板剛卸下,說書人老秦頭就捧著搪瓷缸溜進(jìn)來。茶客們忙給他騰出臨窗的位子,炭火盆上煨著的粗陶罐咕嘟冒泡,里頭煮著混了山茱萸的老鷹茶。
“要說咱五寶鎮(zhèn)失傳的吃食,當(dāng)數(shù)蓑衣飯!”老秦頭啜了口茶,枯樹枝似的手指在桌面上比畫,“早年間背二哥走山路,拿棕櫚葉包了冷飯,裹層椒鹽再塞塊腐乳,往蓑衣里一揣……”他故意頓了頓,等跑堂的端來新炒的南瓜子才接著道:“走到晌午,雨水把蓑衣浸透了,椒鹽混著棕葉香往飯里滲——那滋味,神仙聞了都打顫!”
晌午的日頭剛把石板曬暖,橋頭就歇下七八個背二哥。陳老四卸下竹背架,從藍(lán)布包袱里掏出個竹筒罐,揭開油紙,二十顆鹽皮蛋挨挨擠擠裹在草木灰里。“這是新法子腌的!”他敲開一顆遞給人瞧,蛋清凝得像琥珀,蛋黃汪著金燦燦的油,“拿花椒葉煮鹽水,摻了坡上的紅泥巴,比老方子香三成!”
賣涼粉的吳駝子湊過來看熱鬧,順手塞給他一包炒蠶豆:“上回你教的腌蘿卜法子,我家婆娘夸了半個月!”背二哥們就著山泉水啃干糧,鹽皮蛋的香氣驚得橋下的白鷺撲棱棱飛起,翅膀尖掃落幾片新發(fā)的柳葉。
后半晌落了場急雨,劉鐵匠家的灶房卻暖融融的。幾個媳婦圍坐搓蕨根粉,灰褐色的漿水從指縫漏進(jìn)木桶,慢慢沉出一層亮晶晶的淀粉。周家阿嬤哼起老調(diào)子:“三月蕨菜四月蒿,五月山珍滿坡跑……”小孫女蹲在石磨邊接粉漿,突然指著窗外叫:“彩虹!彩虹掉進(jìn)淀粉桶里了!”
果然,一道虹光斜斜穿過雨簾,正巧映在沉淀淀粉的木桶中。女人們笑作一團(tuán),把濕漉漉的蕨根渣團(tuán)成球,往門外空地上一摔——這是老輩人傳下的規(guī)矩,說是“摔個圓坨坨,秋收谷滿籮”。
暮色爬上馬頭墻時,最后一籠清明粑出了鍋。鎮(zhèn)口土地廟前,娃娃們舉著艾草粑追逐打鬧,青團(tuán)上的手指印還冒著熱氣。說書人老秦頭揣著鹽皮蛋往家走,路過老皂角樹時,聽見趙裁縫正給重孫子講古:“……太爺爺那罐臘肉飯救了整隊背二哥,后來大伙兒湊錢給他打了副柏木棺材。”
晚風(fēng)裹著蕨根粉的清香掠過屋脊,誰家灶頭飄出煨紅薯的甜香。五寶鎮(zhèn)的春夜,連夢都是糯嘰嘰、暖烘烘的。
芒種·夏至。
芒種剛過,后河的浪頭就裹著黃泥漿滾來了。天還沒亮透,鎮(zhèn)口的銅鑼便“咣咣”震得人耳根子發(fā)麻。男人們扛著竹篙往河邊跑,褲腿卷到大腿根,露出曬成醬色的腳桿子。“搶灘嘍!搶灘嘍!”王鐵匠的嗓門壓過水聲,驚飛了蘆葦叢里歇腳的白鷺。
河灘上橫著七八根上游沖下來的杉木,半截身子還泡在水里打晃晃。趙裁縫和吳木匠拿麻繩系了活扣,往木頭上一甩,岸上的人便喊著號子往后拽:“嘿喲——水龍王送柴火喲!嘿喲——灶神爺笑開顏喲!”細(xì)娃兒們光著屁股在淺灘處摸螺螄,冷不丁被浪頭拍個趔趄,笑聲混著水花濺得老高。
日頭偏西時,水磨坊的木頭齒輪“吱呀呀”轉(zhuǎn)醒了。周家阿公踩著青石臺階往磨槽里倒新麥,金燦燦的麥粒順著水流往磨盤縫里鉆。“陳年麥磨頭遭,新麥磨尾遭?!彼弥袼⒆訏咧ミ呇兀熎は裱┗ㄋ频捏?,“磨出來的面才筋道,搟的面條能掛簾子!”
磨坊梁上懸著串去年曬的紅辣椒,映得滿屋暖融融。李木匠家的小孫子蹲在出水口,拿芭蕉葉接漂下來的麥麩團(tuán)子?!鞍⒐?!麩皮魚!”他把捏成魚形的麩團(tuán)往青石板上擺,水珠子順著石縫流成小河,載著“麩皮魚”晃晃悠悠往門外漂。
鎮(zhèn)南橋頭的黃桷樹撐起半畝陰涼,樹底下涼蝦嬢嬢的銅勺敲得瓷碗叮當(dāng)響。她舀一勺井水湃過的米漿,手腕抖出個漂亮的弧度,米漿穿過漏勺眼兒,跌進(jìn)紅糖姜水里便成了游動的小銀魚。“細(xì)娃兒莫急,姜水燙舌頭哩!”她往碗里撒兩粒炒香的芝麻,驚得偷摸伸過來的小手“嗖”地縮回去。
賣草鞋的老漢蹭過來歇腳,從懷里掏出油紙包的花生米:“拿這個換碗涼蝦中不?我家老婆子就饞你這口。”涼蝦嬢嬢抿嘴笑,舀了雙份的涼蝦倒進(jìn)他帶來的粗瓷海碗,碗底還沉著顆腌梅子——這是老主顧才曉得的暗號。
正午的日頭毒得很,三婆家的醪糟壇子卻叫人惦記上了。張家二娃領(lǐng)著三個跟班溜進(jìn)灶房,竹筒做的吸管剛插進(jìn)陶罐,就被窗縫透進(jìn)來的日頭照了個現(xiàn)行?!氨硶r的細(xì)娃兒!”三婆舉著笤帚追出來,“偷吃醪糟麻舌頭,當(dāng)心討不到媳婦!”
細(xì)娃兒們嬉笑著躥上田埂,腳板拍得水田里的秧苗直晃悠。跑在最前的二娃突然“哎喲”一聲,捂著嘴原地蹦跶——原來偷吃的醪糟渣粘住了牙花子。樹蔭下納鞋底的婆娘們笑岔了氣,周家阿嬤摸出塊麥芽糖塞給他:“快拿糖化化,比醪糟還甜哩!”
夏至夜,曬谷場成了鎮(zhèn)里最熱鬧的戲臺子。陳老四把曬干的麥秸鋪成厚毯子,細(xì)娃兒們骨碌碌在上頭打滾。吳木匠摸出祖?zhèn)鞯闹竦?,吹的調(diào)子像夜風(fēng)拂過麥穗尖,涼蝦嬢嬢和著笛聲哼小調(diào):“六月麥子黃,七月谷滿倉……”
不知誰家抱來個大西瓜,刀背剛碰上瓜皮就“咔”地裂成兩半。紅瓤黑籽映著月光,甜汁順著青石板縫往河溝里淌。三婆悄悄往每個娃娃手里塞了顆鹽漬梅子,說是“白日里曬了毒日頭,吃顆梅子收收汗”。
后半夜起了露水,曬谷場上的呼嚕聲此起彼伏。涼蝦嬢嬢收拾銅勺時,發(fā)現(xiàn)竹籃里多了把新麥穗——定是白日里磨面的周家阿公偷偷放的。河對岸的稻田傳來蛙鳴,一聲疊著一聲,仿佛在催著滿天的星星快些落進(jìn)后河,好化作明日搶灘人額角的汗珠子。
處暑·白露。
處暑天剛麻麻亮,懸棺崖下的霧氣還沒散盡,巖蜂蜜獵人老鄧頭已踩著露水上了山。腰間竹簍里裝著祖?zhèn)鞯陌啬緹煻罚焕税莸奶倮K盤在肩上,走起路來沙沙響?!胺鋬赫J(rèn)煙不認(rèn)人哩?!彼麤_崖壁上的蜂巢吹了口青煙,巖縫里嗡嗡聲頓時溫順得像春蠶吃桑葉。
十七歲的孫兒栓柱攥著竹梯跟在后面,看爺爺拿竹刀輕輕刮下金琥珀似的蜜塊?!傲舭脒叧?,蜂子才不記仇?!崩相囶^掰了塊蜜塞進(jìn)孫兒嘴里,蜜汁順著指縫滴在巖黃連葉上,驚醒了葉底酣睡的瓢蟲。栓柱咂摸著甜味,忽見對面崖壁閃過一抹紅——原是早開的野山茶探出了頭。
白露節(jié)氣一過,青岡林里便冒出傘蓋似的菌子。周家阿嬤挎著竹籃在林間轉(zhuǎn)悠,布鞋底沾滿松針,嘴里念叨著祖?zhèn)鞯谋婢E:“紅傘傘要躲,灰桿桿能摸,金邊邊的燉湯最滋補(bǔ)!”
灶房里,青岡菌在瓦罐中咕嘟作響,混著老母雞的油花翻出滿屋鮮香。吳木匠家的舉著鍋鏟笑道:“這菌子能演大戲哩!”曬干的菌子壓成磚,冬日里掰一塊煮湯;鮮菌子剁碎拌辣醬,腌成下飯的“素肉臊”;就連洗菌子的渾水也不浪費(fèi),澆在屋后的野蔥地里,能竄出三寸高的綠苗苗。
鎮(zhèn)公所的老灶臺荒了二十年,這日忽然冒出炊煙。當(dāng)年做大灶飯的劉胖子揮舞著鐵鍬似的鍋鏟,攪得半人高的鐵鍋里肥肉歡跳?!绊茸尤庖邪驼拼?,吃得才豪氣!”他舀起一勺醬油淋在肉塊上,醬香驚得梁上燕子差點跌進(jìn)鍋。
聞訊趕來的老人們圍坐灶邊,七嘴八舌憶往昔?!澳菚簱屒锸?,這鍋肉香飄到二里外的苞谷地!”“可不是?王會計當(dāng)年為添第二碗肉,硬是幫廚娘挑了十擔(dān)水!”肉香裹著柴煙漫過院墻,放學(xué)歸來的細(xì)娃兒們扒著門框直咽口水,劉胖子笑著拋出一把炸肉皮:“接住嘍!這是你爹媽那輩的零嘴兒!”
暮色染紅打谷場時,青岡林方向飄來悠揚(yáng)的山歌。采菌歸來的媳婦們背著竹簍,篾條編的背系壓彎了,歌聲卻清亮亮地往上竄:“苞谷饃饃脹鼓鼓,舍不得留給出嫁姑——”
對坡放牛的老漢甩著竹鞭應(yīng)和:“新麥面來陳年醋,疼人不過老灶爐!”山雀撲棱棱掠過曬菌的竹匾,驚起一串銀鈴似的笑聲。周家阿嬤把曬干的菌子裝壇,順手往路過娃娃兜里塞把野山楂:“拿去泡水喝,比城里的糖丸子還甜嘴!”
月光爬上懸棺崖時,老鄧頭家的院子飄出蜜香。栓柱把新采的巖蜜抹在苞谷饃上,金黃的蜜汁滲進(jìn)粗糧的縫隙里?!盃敔?,蜂巢東邊又長出新巢了?!崩相囶^瞇眼望著崖壁方向:“留著,等來年白露再取?!?/p>
夜風(fēng)掠過青岡林,吹得曬菌的竹匾輕輕搖晃。鎮(zhèn)東頭傳來砣子肉開鍋的吆喝聲,混著山泉水的清甜、野山茶的芬芳,在五寶鎮(zhèn)的秋夜里釀成一甕醉人的陳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