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霜降。寒露的晨霧還沒散盡,田家院里的梧桐樹便簌簌落下一地黃葉。
新娘子秀云坐在西廂房,捧著桐子葉包的灰漿豆腐,眼淚珠子“吧嗒”砸在葉脈上。
這“離娘碗”的講究,是要把眼淚水滲進(jìn)豆腐里,往后日子才過得瓷實?!澳藁穗僦?!
”喜婆往她手里塞了塊姜糖,“你娘在灶房給你蒸十全糕呢,甜得能粘住牙!
”灶房門口支著八仙桌,秀云娘把豆腐塊裹進(jìn)桐葉,手指翻飛扎成小包袱。
“灰漿豆腐要拿草木灰水點,比石膏點的嫩三分?!彼劢切y里藏著水光,
“這手藝還是我出嫁時,你外婆半夜摸黑教的……”檐下掛的干辣椒串被風(fēng)撥得嘩啦響,
像在給這話打拍子。合八字的先生踩著霜花進(jìn)院時,日頭剛?cè)炯t東墻頭的柿子樹。
紅漆木盤上擺著粗陶壺,壺嘴里飄出老鷹茶混著山茱萸的辛香?!安铚蟮脻忉?,
才鎮(zhèn)得住命盤里的沖撞?!毕壬壑窖蚝?,看熱氣在碗沿凝成水珠,
“你倆屬相一個火一個木,正應(yīng)了‘灶膛添柴火’的好兆頭!
”看熱鬧的細(xì)娃兒們扒著窗欞偷瞄,被吳木匠家的塞了滿手炒南瓜子?!皩W(xué)著點!
往后你們討媳婦也得走這禮數(shù)!”灶膛里爆出個柴火花,驚得先生手一抖,
茶湯在黃麻紙上洇出個圓溜溜的印子——倒像給婚書蓋了枚朱砂章。霜降這日,
鎮(zhèn)里手腳最利索的媳婦們?nèi)墼诹颂锛以鹤?。八仙桌并成的案板上,洋芋堆得小山高?/p>
幫廚娘子們袖口一挽,菜刀便“嘚嘚嘚”跳起了踢踏舞。趙裁縫家的刀工最絕,
切出的洋芋絲能穿針眼兒;周家阿嬤也不輸陣,絲兒細(xì)得丟進(jìn)清水里能當(dāng)魚餌使?!氨炔贿^!
比不過!”李木匠家的故意把案板剁得震天響,“我這是給新郎官備的‘搟面杖絲’,
洞房夜餓了能當(dāng)宵夜!”滿院哄笑驚飛了覓食的麻雀,檐下掛的臘肉晃悠著滴下油珠,
正巧落進(jìn)切好的洋芋絲里——倒添了股葷香。月牙兒爬上馬頭墻時,喜宴正鬧到酣處。
張家二娃貓腰鉆進(jìn)灶房,懷里揣著個青花碗溜得飛快?!巴低胍惦p數(shù),
來年新媳婦抱倆胖娃娃!”墻根陰影里蹲著五六個半大小子,個個兜里碗碟叮當(dāng)響。
新娘子陪嫁的酸辣子罐頭早被摸走了三壇,喜婆卻裝看不見?!八崂弊釉酵翟桨l(fā),
罐頭底下的紅紙包著棗子花生哩!”果然,秀云娘在空壇里塞滿了吉祥果,
誰摸到就算沾了喜氣。后半夜鬧洞房的年輕人嚼著酸辣子拌涼粉,
辣得直哈氣:“這辣勁夠勁!保準(zhǔn)新媳婦進(jìn)門就當(dāng)家!”更深露重時,
田家院里的紅燭還亮著。秀云娘把剩下的灰漿豆腐捏成小元寶,分給守夜的親戚當(dāng)宵夜。
“寒露的豆腐霜降的糕,兩口子日子步步高?!彼路看皺羯腺N了片霜花剪紙,
月光透過來,地上便落了幅鴛鴦戲水的影畫。河灘邊的蘆葦叢沙沙響,
幾只晚歸的野鴨撲棱棱掠過水面。鎮(zhèn)上老輩人說,霜降夜成的親,往后冬天再冷,
被窩里都揣著個小暖爐。這話隨著炊煙散在秋風(fēng)里,混著酒香、辣香、桐葉香,
釀成了五寶鎮(zhèn)又一段熱乎日子。立冬·小雪。立冬頭日,后河邊的晨霧還凝在枯草尖上,
張家院里的土灶已燒得通紅。殺豬匠老胡腰纏青布帕,手里那把祖?zhèn)鞯牧~刀磨得锃亮,
刀柄上纏的紅綢子隨風(fēng)輕晃?!敖友脽岷鯕?!”他吆喝著,
主家忙將撒了鹽花的柏木澡盆支穩(wěn)當(dāng)。四鄰漢子們攥緊豬蹄,
哼起祖輩傳的號子:“冬風(fēng)緊喲——糧滿倉——”血沫子落進(jìn)木盆,騰起一團(tuán)白氣。
灶房門口,三婆麻利地攪動血旺,摻了花椒葉的鹽水打出漩渦,漸漸凝成瑪瑙凍。
“血豆腐要壓青石板,切塊時才不散魂哩?!彼f著往圍裙上蹭了蹭手,
檐下掛的干玉米串沙沙應(yīng)和,像是給這話添了注腳。地窖口蓋著茅草簾子,掀開卻別有洞天。
東頭苕窖堆著紫皮紅薯,個個裹著陳年草木灰,像群胖娃娃擠著取暖。西墻掛滿紅辣椒,
用竹篾串成簾,遠(yuǎn)看竟似砌了堵火紅的墻。最威風(fēng)的是梁下懸的臘肉林,
柏枝熏的、米糠煨的、松針焙的,油珠子慢悠悠往陶罐里滴,接油的罐底早積了層琥珀脂。
夜里總有小身影摸黑溜進(jìn)來。周家阿嬤清早掀簾子,瞧見苕堆上留著幾個小坑,
故意嚷嚷:“昨夜地鼠偷家啦!”話音未落,
墻根傳來窸窣聲——原是幾個細(xì)娃兒兜著烤紅薯溜走,衣角還粘著半片辣椒皮。
小雪節(jié)氣一過,五寶鎮(zhèn)的夜便長得像后河的水。家家火塘里埋著陶罐,罐底墊層老鹽菜,
新米摻著臘肉丁慢慢煨。吳木匠家的把苞谷棒子插在炭灰里,時不時拿火鉗翻個身,
爆開的玉米花驚得梁上老鼠竄逃?!皬那吧缴嫌兄火捵煨堋壁w裁縫盤腿坐在火光里,
給裹成棉球似的細(xì)娃兒們講古。罐罐飯的香氣混著柴煙,熏得人眼皮發(fā)沉。
忽然“啪”一聲響,烤苞谷炸出朵白花,娃娃們頓時精神了,爭著搶那燙手的吃食,
指尖沾的灰印子倒比年畫娃娃還喜慶。河面結(jié)薄冰那日,三婆領(lǐng)著媳婦們封了最后一缸腌菜。
粗陶缸沿糊上黃泥巴,插根竹管通地氣,活像給泡菜安了根透氣管?!靶⊙┓飧?,
大雪封刀——”她念著老話,往缸頂壓了塊河卵石,石頭上還粘著去歲的鹽霜。
殺豬匠老胡洗凈刀具,刀刃裹上浸了菜籽油的粗麻布?!懊髂觊_春再伺候各位嘍!
”他沖梁下的臘肉拱拱手,臘肉的油珠子恰好滴在刀鞘上,仿佛應(yīng)了這告別禮。
細(xì)娃兒們追著問刀為啥要“封”,老胡神秘一笑:“刀睡了,春天才有勁兒劈開凍土哩!
”夜深時,地窖傳來細(xì)微響動。周家阿嬤提著油燈查看,見幾只紅薯發(fā)了芽,
嫩生生的芽尖頂著灰殼往外鉆。她輕輕覆上把干稻草:“慢些長,等開春給你們換大窩。
”鎮(zhèn)東頭飄來罐罐飯的焦香,混著烤苞谷的煙火氣,把五寶鎮(zhèn)的冬夜熏得暖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