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沙河泛著粼粼波光，空氣里浮動著艾草與槲葉的辛香。林晚踩著露水進村時，正撞見周老漢蹲在門檻上劈葦葉，刀刃“噌噌”劃過青皮，露出雪白的芯子。“妮兒來得巧，今兒綁槲包哩！”他揚手甩來一捆槲葉，葉片肥厚如綠綢，還沾著伏牛山的晨霧。
河灘上已支起三口陶缸，黍米泡得脹鼓鼓，赤豆在竹篩里滾成瑪瑙。幾個媳婦圍坐石磨旁，把新蒜搗成泥，辣氣混著槲葉的草木氣，嗆得林晚連退三步。穿紅肚兜的娃娃舉著艾枝追她：“姑姑戴！驅(qū)邪哩！”
“手要攥緊，別學城里人繡花！”周老漢示范捆槲包，葦繩在掌心繞三匝，黍米、紅棗、花生被槲葉裹成尖角粽，“早些年逃荒，一庹長的葦繩能捆全家口糧?！彼粗傅肿∪~脈，繩結“嘎吱”收緊，“這叫‘龍筋扣’，綁不牢的，煮時準‘鬻’（溢出）鍋！”
林晚學得笨拙，米粒從葉縫簌簌漏。穿藍布衫的六嬸笑出豁牙：“恁手笨哩！得使暗勁兒——”她枯藤似的手覆上林晚手背，青筋隨動作起伏如老根，“像揉面，外松內(nèi)緊！”蒸籠漸滿時，六嬸忽然嘆道：“舊社會裹小腳的娘們兒，捆槲包比納鞋底還利索……”
日頭攀上柳梢時，沙河畔炸開鑼鼓聲。十二條龍舟泊在淺灘，船頭新漆的龍睛還泛著桐油光。赤膊的漢子們吼著號子推舟入水，腳底板拍得卵石“啪啪”響：“五月五喲——老龍哭！哭罷麥黃哭稻熟——”
林晚擠進人群，見春桃扎紅頭巾立船頭，鼓槌掄得如流星。“這是‘催櫓調(diào)’，光緒年間的腔！”撐篙的老船工脖頸青筋暴起，“早先纖夫拉貨船，喊得比這野多嘍——‘日頭爺曬焦脊梁，婆娘在家煨酸湯’！”
暮色染紅沙河時，槲包在土灶上咕嘟了整日。周老漢掀開鍋蓋，蒸汽裹著粽香漫過屋梁?！皣L嘗，用蓼草灰水泡的米！”他解開龍筋扣，黍米已染成琥珀色，咬一口，槲葉的澀混著棗泥的甜，在舌尖纏成舊光陰。
林晚被燙得直吸氣，六嬸笑著遞來蒜汁：“蘸這個！‘端午蒜，驅(qū)百毒’?！焙雎牬巴怙h來沙啞的哼唱，原是老船工醉臥柳樹下，摟著酒葫蘆唱：“……龍舟槳，劃斷腸，劃不出娘熬的黍米湯……”
夜半無人時，林晚獨坐河灘。月光下龍舟如倦獸蜷伏，水面漂著零星的槲葉，像散落的綠箋。她摸出羊皮本子，就著漁火寫：“槲包原是逃荒糧，卻在端午熬成了鄉(xiāng)愁藥——蓼草灰水染黃了歲月，葦繩捆住的不只是黍米，還有沙河人骨子里的‘能’（韌勁兒）。”
上游忽然漂來一盞河燈，紙扎的龍舟上燃著艾絨，火光映得水紋如龍鱗。林晚想起老船工的話：“放燈給走船的神哩，其實哪有什么神？都是念著回不來的人……”
次日臨別，周老漢往林晚包里塞了兩串槲包：“一庹長的繩，夠捆住念想！”河風掠過麥田，林晚回頭望，沙河已隱入晨霧，唯有船工號子斷斷續(xù)續(xù)，像槲葉在風里沙沙地響。
天還未透亮，林晚便跟著老藥農(nóng)趙三爺往伏牛山坳里鉆。露水壓彎了草莖，打濕的褲腳“撲簌簌”掃過石階，驚起幾只“夜叫子”（貓頭鷹）。三爺背簍里插著藥鋤，腰間皮囊叮當響，哼著俚曲：“四月八，采藥忙，瘊子草治癩疥瘡……”
“妮兒，腳底板踩穩(wěn)嘍！”三爺忽地拽住她手腕。崖邊一叢“金不換”在風里晃，根須虬結如龍爪。他藥鋤“咔”地鑿進石縫，“采藥得‘借山勢’，跟老中醫(yī)把脈一個理兒！”
日頭攀上鷹嘴巖時，背簍已裝滿半邊。三爺掐斷“虎耳草”的紫莖，汁液染得指尖發(fā)烏：“這叫‘鬼見愁’，搗爛敷骨傷，比石膏‘得勁’！”又指著一簇黃花，“‘羊躑躅’！牲口啃了發(fā)癲，人喝了治寒熱——山里沒‘木?！]有）毒草，只有用錯的憨人！”
峭壁陰面生著片“石斛花”，三爺解下麻繩往腰上纏：“舊社會‘傷拾人’（庸醫(yī)）拿薯莨冒充這寶貝，害得孕婦血崩！”他如壁虎貼巖挪動，藥鋤敲擊聲清脆如磬。林晚攥緊繩結，見他白發(fā)在風里炸開，恍若山神爺?shù)姆鲏m。
正午鉆入野核桃林，樹冠遮得天地昏沉。三爺掬溪水洗臉，忽臉色驟變：“退后！”話音未落，青石縫里竄出條“土布袋”（蝮蛇），三角頭昂起，信子“嘶嘶”噴毒霧。三爺摸出皮囊撒把雄黃粉，蛇身一扭，鉆進“七葉一枝花”叢中。
“瞧見沒？解蛇毒的草就長在蛇窩邊！”他刨出塊根莖，“這叫‘重樓’，切片含舌底能吊命?！毕持滞砩钒椎哪?，三爺咧嘴笑：“怕啥？山神爺給毒物，也留解藥咧！”
暮色染紅山梁時，落腳處是處廢棄石屋。三爺扒開火塘灰燼，添幾根“油松針”引火，青煙裹著松香漫過房梁。他從背簍掏出“灰灰菜”“野莧”，撒把鹽粒揉出汁，攤在石板烙成“溻菜饃”。
“舊時藥農(nóng)‘跑山’，全靠這‘綠餅子’撐十天半月?！别x邊焦脆，野菜的清苦混著松煙香。三爺就著山椒醬啃饃，忽指梁上懸的干草藥：“那是‘劉寄奴’，止血神藥——當年劉裕逃難伏牛山，靠它救活整營傷兵！”
夜深露重，林晚蜷在干草堆記筆記。三爺倚門吹骨笛，調(diào)子嗚咽如風過崖：“五月五，采艾虎，七月的蟬蛻八月的茯……”銀河垂落山澗，他忽喃喃：“俺爺那輩人，采藥前得拜‘藥王爺’，現(xiàn)在后生嫌‘老閘’（土氣）……”
笛聲歇時，火塘余燼忽明忽暗。三爺摸出塊“琥珀饃”煨在炭邊：“妮兒，記住嘍——山是活物，你敬它一寸，它還你一丈?！?/p>
次日下到山腳，三爺從皮囊掏出枚“五倍子”塞給林晚：“回城‘敹補’（調(diào)理）身子用！”又指背簍里曬蔫的草藥：“這是‘透骨消’，煮水泡腳治‘老寒腿’；這是‘夜交藤’，跟烏雞燉了治失眠……”
林晚回頭望，伏牛山隱入晨霧，只余采藥謠斷斷續(xù)續(xù)飄來：“金不換，銀不換，換不來山神爺睜眼看……”
火車駛過平原時，林晚翻開洇了山霧的筆記：
“伏牛山的藥，是懸在崖上的命，是蛇牙邊的善。采藥人把半生捆進麻繩，換得皮囊里幾錢苦香。而所謂‘藥性’，大抵是教人學會——對草木低頭，向深山還禮?！?/p>
伏牛山的雨來得急，鉛云剛堆上天際，雨點已砸得瓦片“噼啪”亂跳。林晚抱頭沖進老街茶館時，布鞋早吸飽了泥水，每走一步都“咕嘰”作響。茶館里昏黃如豆，八仙桌旁圍坐幾位老者，銅壺在炭爐上“嘶嘶”吐白霧，混著旱煙味，熏得梁上蛛網(wǎng)輕顫。
“妮兒濕成落湯雞嘍！”穿對襟褂的孫掌柜甩來條粗布巾，巾角繡著褪色的“茶”字，“來碗‘茶葉茶’驅(qū)寒？”他拎起長嘴銅壺，沸水沖進粗瓷碗，焦黑的棗葉打著旋浮起，澀香撲鼻。
雨簾垂成幕布，茶館成了與世隔絕的孤島。戴瓜皮帽的趙老伯敲著旱煙桿開腔：“五八年大食堂，這茶館改過粥棚哩！”他缺了門牙的嘴漏風，卻把“公社大鍋飯”說得活靈活現(xiàn)，“榆皮面摻觀音土，熬的粥能照見鬼影！”
穿靛藍大褂的李婆婆嗤笑：“恁凈說‘傷拾’（寒磣）事！俺記得六六年紅衛(wèi)兵砸匾，孫掌柜他爹把‘清心茶館’的招牌藏豬圈，裹著‘惡水’（泔水）布才躲過哩！”眾人哄笑，孫掌柜卻紅了眼眶，指間摩挲著桌角刀刻的“忠”字。
驚雷炸響時，孫掌柜端來一盆胡辣湯。牛骨熬的湯底浮著面筋泡，胡椒味嗆得人鼻尖發(fā)癢。“雨夜喝這‘神仙湯’，得配‘炸餅’！”他掀開竹篾蓋，焦黃的餅子裹著蔥花，掰開時熱氣裹著油香，“早些年車把式趕夜路，揣塊炸餅能頂三天饑！”
林晚咬一口炸餅，酥脆里帶著堿香。李婆婆忽然拍腿唱起：“炸餅圓，胡辣咸，媳婦哭腫嫁妝眼……”沙啞的調(diào)子混著雨聲，像老磁帶卡了紋。孫掌柜嘆氣：“這是‘換親’時的哭嫁歌，如今姑娘都進城，再沒人會唱全本嘍?！?/p>
子夜雨勢漸歇，炭盆添了新柴。趙老伯醉醺醺指房梁：“早先這兒掛過‘流水牌’，記著賒賬的姓名——王麻子欠三文茶錢，李豁嘴欠半斤煙絲……”他顫巍巍起身，煙桿戳向某處霉斑，“瞧見沒？六六年破四舊，紅小兵在這梁上吊過算盤，說那是‘剝削秤’！”
孫掌柜忽然從柜臺底摸出個油紙包，層層揭開是半本殘譜。“光緒年的茶經(jīng)！”他指尖撫過蟲蛀的頁腳，“俺爺臨終前塞灶膛里，說‘茶館可以倒，茶道不能絕’……”泛黃的紙上，工筆繪著“鳳凰三點頭”的斟茶手勢，水痕暈開的批注依稀可辨：“茶溫七分，留三分敬天?！?/p>
寅時將盡，李婆婆抓把泡漲的棗葉撒在案上。“給妮兒算一卦！”她瞇眼細瞧葉脈走向，“東邊葉尖翹——妮兒要遇貴人哩！”又指團蜷曲的葉梗，“這個‘老鱉一’（吝嗇鬼）擋道，得潑碗茶渣破煞！”
眾人起哄間，孫掌柜真端來隔夜茶渣。林晚按囑托朝西墻潑去，陳茶黏在“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標語上，淅淅瀝瀝似淚痕。趙老伯忽然哼起梆子戲：“茶館小，天地大，一壺煮盡千年話……”沙啞的調(diào)子撞上回潮的磚墻，驚起梁間夜蝠。
天光微明時，林晚伏在八仙桌上打盹。晨霧挾著槐花香漫進茶館，炭盆余燼里埋著烤焦的棗核。她摸出羊皮本子，就著窗欞漏光寫道：
“老茶館是部活縣志，茶漬里漬著割尾巴的痛、大食堂的餓，也漬著孫家人藏匾的狡黠。而所謂茶道，或許就是教會我們——用七分熱忱待人，留三分清醒敬天?！?/p>
起身時碰落殘譜，泛黃的紙頁攤開，露出扉頁一行小楷：“清心非在山水，鬧市亦可吃茶。”
半月后林晚收到包裹，孫掌柜寄來半包陳年棗葉，附言：“雨前潑過煞的，祛晦！”沸水沖開時，她恍惚又見那夜梁間晃動的蛛網(wǎng)，網(wǎng)住幾粒微塵，在晨光里浮沉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