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梁子的雪水剛化,春燕蹲在老茶樹下數(shù)雞蛋。青石窩里的蛋殼泛著翡翠光,像八臺山霧凇融化的顏色。楊老三拄著竹杖過來,羊皮襖蹭著茶樹干簌簌響:“女娃子莫數(shù)了!舊院黑雞的蛋要埋在柏枝灰里,驚蟄雷打過才孵得出金鳳凰!”
春燕指尖沾著蛋殼上的霜花。這窩蛋是阿爹臨走前藏的,他說曹家的黑雞能辨善惡——那年泥石流沖垮藥材基地,三十只黑雞竟連夜叼著天麻苗往高處跑,救下半坡茯苓。如今阿爹在成都工地摔斷了腿,手機視頻里總念叨:“黑雞綠殼蛋補筋骨,攢夠五十個寄過來……”
茶樹林忽然撲棱棱驚飛幾只藍尾雀,春燕回頭瞧見個穿沖鋒衣的年輕人,相機鏡頭正對著雞蛋窩。那人虎口有道月牙疤,跟阿爹被熏臘肉的鐵鉤燙的疤一模一樣。
谷雨這日,春燕背竹簍往鑄劍峰采野蕨。山霧漫過龍?zhí)逗樱褎鸬乃崂狈蹟偦\在紗帳里。穿沖鋒衣的記者舉著錄音筆問:“曹家鄉(xiāng)臘肉為啥裹松針熏?”
劉嬸漏勺敲得鐵鍋鐺鐺響:“松針是鑄劍峰的,柏枝是徐庶祠的,三熏三晾要見著云海才算成!”她忽然拽過春燕的背簍,抓把野蕨丟進紅油湯:“就像這丫頭采的蕨,非得沾過鑄劍峰的雪水才脆生?!?/p>
記者虎口的疤在蒸汽里發(fā)紅。春燕想起昨夜灶房的事——這人偷拍臘肉窖,被楊老三逮個正著。月光漏進熏了三年的肉林,記者竟準確摸到最深處那掛肉:阿爹用野蜂蜜涂的“囍”字還在油紙上暈著,那是給春燕備的嫁妝。
小滿夜,藥材基地亮起汽燈。春燕蹲在茯苓堆旁切天麻,薄片透如鑄劍峰的冰凌。記者湊近嗅了嗅:“怎么有臘肉香?”
“楊老三的秘方!”春燕刀背拍碎核桃,露出琥珀色的仁,“天麻片要裹三年陳的臘油,文火烤到卷邊……”話音未落,山那頭傳來銅鈴聲,三十只黑雞撲棱棱飛過曬藥架,驚落漫天星斗。
記者突然打開背包,泛黃的筆記本里夾著張照片:二十年前的藥材基地奠基禮,戴紅花的老漢抱著黑雞,虎口月牙疤新鮮如昨。春燕指尖發(fā)顫——那分明是年輕時的阿爹!
白露那日,成都來的白領擠滿曹家梁子。春燕系著靛藍圍裙揭開陶罐,黑雞湯混著天麻香,熏得無人機鏡頭起霧。記者擠在人群里直播:“看這綠殼蛋打的蛋羹,能照見鑄劍峰的云紋!”
楊老三忽然敲響銅鑼,三十只黑雞振翅飛上曬藥架。最大那只爪子上系著紅綢,正是春燕阿爹視頻里常念叨的“雞王”。記者沖上石階拽住紅綢,懷里掉出鐵皮盒——二十枚綠殼蛋靜靜躺著,蛋殼上用臘油寫著“贖罪”。
原來他是三義公司派來的技術員,當年就是他在報告里寫“黑雞產蛋量低”,險些讓曹家鄉(xiāng)斷了養(yǎng)殖補貼。
寒露清晨,鑄劍峰漫起今秋第一場云海。春燕在曬藥場支起八仙桌,底層鋪著松針熏臘肉,往上摞著天麻蛋羹、野蕨粉蒸、黑雞藥膳……最頂層的綠殼蛋雕成茶花狀,花蕊是凝了三年的柏枝霜。
記者換上曹家藍布衫,舉著纏紅綢的竹杖領黑雞巡山。春燕忽然發(fā)現(xiàn),他虎口的疤被草藥膏遮住了,走路時總不自覺地摸胸口——那里藏著張新照片:阿爹坐在輪椅上抱黑雞,背后是重修的藥材基地,云霧漫過“曹家黑雞非遺工坊”的匾額,像給往事蒙了層紗。
霜降前夜,曹家梁子飄起今冬第一場雪。春燕蹲在藥材基地的窩棚里翻曬茯苓,月光透過松木架子的縫隙,在雪白菌塊上烙下棋盤格似的暗紋。沖鋒衣記者——如今已改叫“林遠”的贖罪者——舉著測溫儀念叨:“零下五度!茯苓多糖活性要突破臨界值了……”
話音未落,三十只黑雞突然炸了毛,撲棱棱沖進曬場。領頭的“雞王”喙尖銜著塊帶泥的碎布,春燕就著汽燈細看,竟是三義公司的工作牌殘片?!坝腥送低趦鐾翆拥囊败蜍?!”楊老三的竹杖戳進雪地,指向前夜被刨開的藥壟。
林遠翻出背包里的舊報告:“網頁里提過,三義公司2005年就在曹家鄉(xiāng)建茯苓基地。但他們去年開始偷偷移植野生菌種到人工大棚,活性成分流失了四成。”他虎口的疤在冷風里發(fā)紫,像塊未愈的凍瘡。
臘八節(jié)這天,龍?zhí)逗咏Y了冰碴子。春燕在鑄劍峰北坡起窖取臘肉,松針熏了三冬的肉條泛著琥珀光。林遠舉著直播桿的手直打顫:“這刀工!肥肉透光能映見徐庶祠的飛檐!”
彈幕忽然刷過條刺目留言:“贗品!真曹家臘肉該用花萼山的野蜂蜜腌漬!”春燕刀尖頓住——阿爹視頻里提過,花萼山野蜂十年前就絕跡了。窖底卻突然傳來銅鈴聲,楊老三佝僂著腰抱出陶壇,封泥上赫然刻著“丙戌年冬”(2006),掀開竟是凝固的蜜脂,裹著半片蜂巢殘骸。
“那年三義公司進山灑農藥滅蟲,毀了整片野蜂林?!崩先霜氀劾锬?,“最后半壇蜜,留著給春燕當嫁妝的?!?/p>
大寒那日,成都某生物科技公司派來考察團。穿白大褂的博士撫摸著“雞王”的墨羽驚呼:“基因測序顯示,它們的抗寒性與網頁記載的舊院黑雞有顯著差異!”
春燕攥緊綠殼蛋,蛋殼上的霜花硌疼掌心。林遠調出氣象數(shù)據(jù):“曹家鄉(xiāng)平均海拔1514米,比舊院鎮(zhèn)高出428米。黑雞在極端氣候下發(fā)生了適應性進化?!彼鋈幌崎_外套,胸口紋著DNA雙螺旋與鑄劍峰疊影,“三義公司想用專利獨占新品種,就像當年搶注茯苓菌種……”
深夜,曬藥架下閃過黑影。春燕追到龍?zhí)逗颖妫暗街鼋┑牟蓸庸?,管內黑雞羽毛沾著陌生血漬。
立春前夜,暴雪壓垮了半邊藥材大棚。春燕帶村民搶收天麻,冰棱割破的指尖血滲進凍土。林遠突然舉起手機:“三義公司的冷鏈車被困在鑄劍峰埡口!”
眾人舉著火把上山,見車廂里碼著鐵籠,二十只墨羽黑雞瑟縮在冰霜里。春燕的柴刀劈開車鎖,雞群撲翅驚飛,爪子上綁的追蹤器在雪幕里閃成星河?!熬W頁說舊院黑雞是萬源特有品種,”林遠擦去鏡片上的冰花,“它們屬于山林,不該成實驗室的囚徒?!?/p>
“雞王”忽然引頸長啼,聲波震落懸崖邊的冰錐。雪坡下露出個冰封的洞穴,洞壁藤蔓上垂著黑木耳,竟與網頁記載的2005年大巴山公司培育的菌種形態(tài)一致。
雨水節(jié)氣,曹家梁子籠罩在鐵銹色濃霧里。春燕在曬場支起九層蒸籠:底層鋪著松針臘肉,往上摞著茯苓糕、天麻凍、野蕨團子……最頂層的綠殼蛋雕成鳳凰狀,眼珠是凍干的藍尾雀漿果。
考察團的白大褂們舉著試管不知所措,林遠突然切斷直播電源:“三義公司買通了專利局,但他們算漏了件事——”他掀開祠堂匾額后的暗格,泛黃的《2005年曹家鄉(xiāng)藥材基地合作協(xié)議》飄落,“根據(jù)網頁數(shù)據(jù),當年全鄉(xiāng)GDP僅1001萬元,這份陰陽合同能讓公司賠光十年利潤!”
濃霧忽然裂開道縫隙,三十只黑雞掠過蒸籠,爪尖勾破最頂層的蛋雕。金黃的蛋液淌成溪流,漫過鑄劍峰下的三義公司標牌,凍成一道琥珀色的界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