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蹲在河壩邊掐野蔥尖尖,露水打濕了千層底布鞋。青?樹上的斑鳩叫得人耳朵發(fā)癢,石磨盤上的青苔還留著去冬的霜氣。
"要選紅桿桿的野蔥才出香。"隔壁五嬢嬢挎著篾簍簍過來,篾條上纏著曬蔫的清明菜,"你老漢兒在世時,最愛用野蔥炒臘肉丁包粑。"
月月跟著鉆進刺笆籠。五嬢嬢的陰丹布圍腰掃過野薔薇,勾出幾綹棉線,七十三歲的人攀巖采蕨像巖羊般利索。竹篩里的清明菜堆成翡翠山,驚飛了躲在葉底的灶雞子。
蒸青汁講究文武火。五嬢嬢守著柴灶哼川北燈戲,鐵鍋邊的水泡把她的皺紋熨平了二十年。月月突然發(fā)現(xiàn)石磨把手上刻著"丙寅年"—正是母親難產(chǎn)去世那年,父親在這磨過最后一升糯米。
臘肉丁混著野蔥在粑葉上打滾,蒸汽熏醒了梁下的燕兒窩。五嬢嬢往灶膛添把柏樹枝:"你娘懷你時害口,聞不得菜油味,非要用柏煙熏粑粑。"
月月咬破青粑的剎那,艾草苦混著臘肉香在舌尖開花。河街上傳來三輪車響,景區(qū)餐館的保鮮盒堆在吊腳樓下,塑料膜裹著的青粑泛著工業(yè)綠。
頭道悶雷滾過老龍洞時,月月在灶屋角落尋到了銅漏勺。
勺眼結(jié)著陳年米漿痂,握把纏的麻繩還沁著母親的桂花頭油香——這是秦家三代擺涼蝦攤的傳家寶。
"井水要冰透三匹瓦。"五嬢嬢把新收的糙米倒進木盆,乳白的米漿染得指甲蓋像落了雪,"你娘擺攤擺到臨盆前三天,說吃涼蝦比打止痛針舒坦。"
月月學起漏米蝦。銅勺磕碰瓷盆的脆響,像極了母親彌留時咬銀鐲的動靜。五嬢嬢突然往紅糖水里撒桂花:"你老漢哄人最兇,說咯香味是巴山夜雨泡出來的。"
古戲臺支起八仙桌那日,成都來的美食博主架著云臺拍"非遺涼蝦"。月月的銅勺舞得飛旋,米蝦兒落進土陶碗,濺起的糖水打濕了博主的漢服大袖。直播間彈幕瘋刷"求空運",快遞小哥的冰柜車在青石板街上擺起了長龍。
收攤時,月月在漏勺縫里摳出塊米漿痂。對著日頭一照,里頭竟封著只金殼蟲——正是母親難產(chǎn)那晚,父親在涼蝦攤邊逮給月月玩的。
野菊花開遍曬壩時,月月在柴房發(fā)現(xiàn)了蛐蛐罐大的陶甕。
甕底結(jié)著層辣醬油痂,聞著像外婆陪嫁來的老壇鹽水。"要等辣椒皮起虎斑紋",五嬢嬢用竹片挑豆瓣,"你娘做姑娘時,總偷老輩子們的霉豆瓣下飯。"
月月跟著學曬海椒。篾笆笆的倒刺扎得手心發(fā)麻,五嬢嬢突然往醬缸里丟野山椒:"你老漢走的那年秋,咯辣味壓得住中藥苦。"
封壇那日,重慶來的畫家在吊腳樓寫生。有個扎馬尾的姑娘湊近醬缸嗅,突然紅了眼眶:"跟我阿婆腌的泡菜壇一個味。"五嬢嬢不作聲,往她畫箱夾層塞了勺辣醬,第二天全鎮(zhèn)都聽說美院教授對著油畫抹眼淚。
冰凌子掛滿吊腳樓的瓦檐時,老砂鍋在灶眼上唱起了歌。
五嬢嬢用井水擦鍋沿,水珠子順著陶紋爬成蚯蚓痕。"要湊齊七匹山的味道",老人把臘豬蹄剁得梆梆響,"你娘在時,年年冬至偷留截香腸給你宵夜。"
月月跟著擺干菜。干豇豆要盤成龍須狀,野山菌得壘成小寶塔,五嬢嬢突然往湯里丟橘皮:"你老漢化療掉頭發(fā)那陣,聞咯個味道才喝得進湯。"
砂鍋沸騰那刻,景區(qū)餐館正在推銷"科技濃湯寶"。月月掀開鍋蓋的剎那,臘香撞碎了玻璃試管,美食博主的檢測儀突然尖叫:"檢測到未知溫暖元素!"
流水席從吊腳樓擺到河街。跛腳張爺啃著臘排骨抹淚:"跟素芬嫂子的手藝一式一樣。"——素芬正是月月娘的名諱。五嬢嬢偷偷把湯鍋老鹵塞進博主保溫杯,隔天熱搜炸了算法熬不出的人情味。
苦楝樹飄絮時,秦月在后山竹林尋到了老砂罐。
罐身結(jié)著陳年雞油痂,罐耳拴的紅布條褪成了蝦殼色——這是外婆當年煨雞湯的傳家寶。"要選竹林里跑的烏骨雞",五嬢嬢撒把苞谷喚雞崽,"你娘坐月子時,天天喝咯罐子煨的湯。"
月月跟著學劈柴。松木在斧刃下裂開的紋路,像極了母親臨終前攥被單的手筋。五嬢嬢突然往灶膛塞野山椒:"你老漢化療掉頭發(fā)那陣,聞咯辣味才肯吃飯。"
煨湯講究子午火。五嬢嬢守著土灶唱《薅秧歌》,火光把她的白發(fā)染成了少女青絲。月月突然發(fā)現(xiàn)砂罐底刻著"辛未年"—正是外婆采藥墜崖那年,母親在這罐里煨過斷奶湯。
雞肉在罐里咕嘟第三遍時,貓兒壩的油菜花田漫到了窗根下。跛腳張爺拄拐送來新挖的野天麻:"跟素芬嫂子煨湯用的一式一樣。"——素芬正是月月娘的名諱。五嬢嬢偷偷把雞湯油撇進張爺?shù)奶麓筛?,第二日全壩都聽見老漢在田埂上吼川劇。
知了在黃葛樹上鋸木頭時,秦家老屋飄出了糯香。
五嬢嬢用井水泡陰米,木甑底的竹篾印著外婆的牙印。"要蒸七遍曬七遍",老人把糯米攤在篾笆笆上,"你娘擺涼蝦攤那陣,全靠咯碗茶續(xù)命。"
月月跟著學炒米。鐵鍋里的粗砂滾成金浪,米粒在竹帚下跳儺戲。五嬢嬢突然往砂里摻橘皮:"你老漢走的那年暑天,咯香味蓋得過衛(wèi)生院福爾馬林。"
炒米脆響驚醒了祠堂的八仙桌。七阿婆捧來發(fā)霉的野山菊,碎嘴李嬸貢獻長了蟲眼的核桃仁。月月把陰米茶倒進粗陶碗時,春生爺?shù)娜惩韧蝗徊欢读耍?素芬在時,年年處暑都給我留碗茶腳子。"
白露染白曬壩時,月月在倉房梁上尋到了祖?zhèn)鞯霓Ц场?/p>
槌頭裂著三道紋,握柄纏的棕繩還沁著外婆的桂花頭油。"要選背陰坡的龍爪蕨",五嬢嬢把蕨根泡進山泉水,"你娘懷你那陣,挺著肚子還在蕨菜坡唱《打蕨歌》。"
月月跟著學捶蕨根。石臼里的悶響像母親難產(chǎn)時的呻吟,五嬢嬢突然往粉漿里撒野楊梅:"你爹總哄人,說咯酸味是巴山夜雨化的。"
曬粉那日,重慶來的畫家在吊腳樓寫生。有個扎麻花辮的姑娘湊近粉簾嗅,突然紅了鼻頭:"跟我外婆曬的紅薯粉一個味。"五嬢嬢不作聲,往她顏料盒塞了把蕨根粉,隔天全鎮(zhèn)都聽說美院教授對著畫布抹眼淚。
冰棱子掛滿祠堂飛檐時,八仙桌在曬壩跳起了舞。
五嬢嬢用茶枯擦桌腿,桌縫里嵌著母親當年的楊梅汁。"要湊夠九葷九素才成席",老人把臘豬臉剁得梆梆響,"你爹在世時,年年偷藏截香腸給你當壓歲錢。"
月月跟著學擺頭碗。三鮮要碼成寶塔狀,膀丸得滾出元寶形,五嬢嬢突然往蒸籠塞把野花椒:"你娘化療那陣,聞咯麻味才吃得下半口飯。"
頭碗湯上桌那刻,春生爺?shù)娜惩燃苌狭藯l凳。老漢就著湯吞降壓藥,忽然掏出個鐵皮盒:"素芬托我存的。"盒里躺著月月?lián)Q牙期掉的乳牙,裹著九八年的楊梅糖霜。
稻浪翻過貓兒壩時,秦月在谷倉深處尋到了祖?zhèn)鞯闹窈Y。
篩眼積著陳年谷殼,金燦燦的像撒落的日頭痂。"要選霜降前割的頭茬稻",五嬢嬢用井水淘新米,"你娘懷你那陣,挺著肚子還下田扯稗子。"
月月跟著學舂米。石臼里的悶響像母親臨盆時的喘息,五嬢嬢突然往米漿里拌野菊:"你老漢兒總哄人,說咯香味是巴山夜霧凝的露。"
蒸米講究陰陽火。五嬢嬢守著土灶唱《薅秧歌》,火光把她的白發(fā)鍍成了少女青絲。月月突然發(fā)現(xiàn)竹篩沿刻著"戊辰年"—正是外婆采藥墜崖那年,母親用這篩曬過定親米。
新米粑裹著桐葉上屜時,曬壩邊的野棉花漫到了窗欞下。春生爺拄著棗木拐送來新摘的八月瓜:"跟素芬嫂子蒸粑用的一式一樣。"——素芬正是月月娘的名諱。五嬢嬢偷偷把米漿撇進春生爺?shù)奶麓芍?,隔日全壩都聽見老漢在田埂吼《薅草鑼鼓》。
白霜爬上曬衣篙時,秦家屋檐掛起了紅簾子。
五嬢嬢用柏枝熏臘肉,青煙在香腸間織成紗帳。"要湊齊七味山珍才出魂",老人往肉餡里拌野菌,"你爹在世時,年年偷藏截香腸給你當壓歲錢。"
月月跟著學灌腸。腸衣在指間滑溜如鰍,五嬢嬢突然往肉餡塞橘皮:"你娘化療那陣,聞咯味道才咽得下半口飯。"
熏肉那日,重慶來的畫家在吊腳樓寫生。有個戴貝雷帽的后生湊近臘味嗅,突然紅了眼眶:"跟我爺爺晾的香腸一個味。"五嬢嬢不作聲,往他顏料箱塞了截香腸,隔周全鎮(zhèn)都聽說美院教授對著油畫抹眼淚。
檐溜敲響青石板時,月月在菜畦邊尋到了外婆的柳條籃。
籃底結(jié)著陳年泥痂,柳條上沁著艾草皂香。"要趕在驚蟄前挖嫩尖尖",五嬢嬢把鐮刀別在褲腰,"你娘擺涼蝦攤那陣,全靠咯碗羹醒神。"
月月跟著鉆刺笆籠。薺菜葉上的露珠映著五嬢嬢的藍布衫,晃悠悠像母親當年的銀耳墜。突然有田鼠竄過腳背,驚落的野花瓣把竹籃染成了胭脂盒。
煨羹講究文武火。五嬢嬢守著砂罐哼《采茶調(diào)》,罐口噴出的白汽把皺紋熏淡了十年。月月突然發(fā)現(xiàn)砂罐耳拴著紅頭繩——正是九八年發(fā)大水時,父親背她逃難扯落的褲腰帶。
知了在黃葛樹上鋸木頭時,石井欄沁出了涼霧。
五嬢嬢用竹竿吊面,井水浸過的堿水面透亮如銀絲。"要過三遍井水才爽利",老人往面里澆紅油,"你爹當民兵連長那陣,總偷井水給孕吐的娘拌面。"
月月跟著學挑面。竹筷在井水里畫圈,蕩起的漣漪像母親臨終前的笑渦。五嬢嬢突然往面湯撒野花椒:"你娘走的那年暑天,咯麻味蓋得過衛(wèi)生院福爾馬林。"
涼面端上八仙桌時,曬壩的日頭正毒。春生爺就著蒜泥呷燒酒,忽然掏出個鐵皮盒:"素芬托我存的。"盒里躺著月月?lián)Q下的乳牙,裹著零三年的楊梅糖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