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鎮(zhèn)的老碼頭總飄著荷葉香。端午前三日，陳伯從漢豐湖采來新荷葉，鋪在竹屜上。豬肉要選三肥七瘦的“抬轎肉”，拌上紅曲米粉和花椒碎，碼成小山似的垛。
“混蒸混蒸，混的是百家心氣兒?！彼偰钸哆@句老話。鎮(zhèn)上的龍舟賽前夜，家家都端來一海碗肉——殺豬李家的后腿肉、豆腐西施家的豆干碎、船工老劉腌了三年的酸蘿卜……全被陳伯一股腦兒塞進蒸籠。水汽漫過青瓦時，碼頭忽而響起川江號子，二十條漢子抬著龍舟往江邊走，腰間別著荷葉包的熱蒸肉。
十五歲的阿滿偷掰了塊肉塞嘴里，燙得直跳腳。陳伯笑著往他手里塞竹筒：“給你爹送去，他劃頭槳的，得吃雙份?！敝裢怖锘熘D肉香和荷葉苦，像極了那年發(fā)洪水，全鎮(zhèn)人擠在祠堂分吃一鍋混蒸的滋味。
盛山腳下的桂花林藏著張嬸的秘密。她總在日出前挎竹籃進山，專撿被夜露浸透的落花。散養(yǎng)的蘆花雞踱過青石板，啄食石縫里的蟬蛻與草籽。
“這雞吃的是百草，喝的是山泉。”她把桂花和當(dāng)歸塞進雞腹時，灶上煨著女婿從三峽庫區(qū)挖來的葛根。女兒高考前夜，滿屋藥香混著蜜香，瓦罐里浮著金黃的油花。鄰居笑她太講究，她卻說：“老張家祖上逃難來開州，就是靠這鍋湯活命的?！?/p>
放榜那日，女兒把錄取通知書墊在桂花雞的陶罐下。蟬鳴聲里，山風(fēng)卷起通知書一角，露出“中醫(yī)藥大學(xué)”幾個字，和罐口冒出的熱氣纏在一起。
漢豐湖結(jié)薄冰時，吳家的臘腸已在船頭掛了月余。腸衣用的是湖對岸養(yǎng)的羊小腸，灌肉前得用老黃酒浸軟。吳叔總說臘腸要“經(jīng)三凍”——初凍鎖鮮，再凍凝香，三凍后油脂會沁出珊瑚紋。
除夕夜渡船停運，他卻偏要搖櫓出去。船篷里吊著煤油燈，火光在臘腸上投出細密的影?！敖o守魚塘的老趙送點下酒菜?！彼忾_藍布包，露出用紅紙捆的臘腸。船行至湖心，遠處忽然炸開煙花，映得臘腸上的白霜像撒了金箔。
后來才聽人說，那晚老趙用臘腸就著自釀的拐棗酒，對著滿塘冰面唱了一夜《川江號子》。調(diào)子穿過結(jié)了冰的蘆葦蕩，驚起兩只早歸的白鷺
盛山腳下的野蔥冒尖時，母親總要掀開后院的老壇子。陶壇沿口結(jié)著灰白的鹽霜，手指一勾，酸香便像山泉般涌出來。三月的陽光透過泡菜壇邊的苦楝樹，在壇底投下細碎的青影。
“這是你太婆嫁來開州時帶的鹽水，比漢豐湖的年紀(jì)還大?！蹦赣H將新摘的蘿卜纓子浸入壇中，水面浮起一串氣泡，像在應(yīng)答。清明祭祖前夜，家家戶戶都要取一勺老酸鹽水煮社飯，說是能讓先人嘗到人間煙火。隔壁阿婆總端著搪瓷碗來借：“分我一勺‘活水’，我家壇子去年遭了白花。”
雨水多的年份，壇沿水會漫過竹篾蓋子。父親說這是吉兆，酸水越活，子孫越旺。去年堂姐遠嫁成都，陪嫁里竟有一小壇酸水，用紅綢裹了三層。送親隊伍走過臨江老街時，風(fēng)里全是泡姜的辛辣，混著鞭炮的硫磺味，嗆得人眼眶發(fā)燙。
臨江鎮(zhèn)的龍舟下水前，碼頭總會支起七口杉木蒸籠。陳瘸子家的混蒸攤子擺了四十年，竹匾里堆著各家送來的肉——殺豬匠的后腿、豆腐西施的豆干、船老大腌了三年的酸蘿卜，油汪汪地拌上紅曲米粉。
“混蒸混蒸，混的是百家肝膽。”陳瘸子獨臂翻攪著蒸肉，斷腕處的疤痕像條盤踞的蜈蚣。十五歲那年發(fā)洪水，他爹為搶一籠混蒸跌進漢豐湖，蒸籠卻在漩渦里奇跡般浮起，載著三個餓哭的孩童漂到南山腳。
端午正午，二十條漢子抬著龍舟往江心去，腰間別著荷葉包的混蒸肉。阿滿偷掰了塊燙手的肉塞嘴里，被花椒麻得直跳腳。陳瘸子笑著往他懷里塞竹筒：“給你爹送去，他劃頭槳的，得吃雙份。”蒸肉裹著荷葉的苦香，恍惚是那年祠堂分食大鍋飯的滋味。
漢豐湖結(jié)第一層薄冰時，吳家的柏樹枝已熏了半月臘腸。羊腸衣要用對岸產(chǎn)的，灌肉前得拿黃酒浸軟。吳叔說好臘腸須“經(jīng)三凍”——初凍鎖鮮，再凍凝香，三凍后油脂會沁出珊瑚紋，像他祖父當(dāng)年在起義軍帳外掛的暗號。
冬至夜雪大如席，他卻偏要搖船去湖心。篷頂?shù)拿河蜔魧⑴D腸影子投在冰面上，仿佛一串串懸空的月亮?！敖o守魚塘的老趙送點下酒菜?！彼{布包里露出紅紙捆的臘腸，紙上是女兒歪扭的字跡：“冬至安康”。
后來聽人說，那晚老趙就著拐棗酒撕臘腸，油脂滴在炭火上噼啪炸響，竟對著滿塘堅冰唱起了《川江號子》。調(diào)子驚飛蘆葦叢里的白鷺，振翅聲攪碎了冰面的臘腸倒影。
張嬸天沒亮就進了盛山，竹籃里裝著女婿挖的葛根。散養(yǎng)的蘆花雞啄食著丹桂下的蟬蛻，翅尖沾著零星的橘紅——那是冰薄月餅作坊飄來的橘皮末，落在雪地里像撒了朱砂。
“雞吃百草，人喝百藥?！彼旬?dāng)歸塞進雞腹時，瓦罐里正咕嘟著三峽庫區(qū)帶來的天麻。女兒臨產(chǎn)前夜，滿屋蒸騰的霧氣將窗欞上的冰花融成細流，藥香混著桂花蜜，在窗臺上凝成琥珀色的糖霜。鄰居笑她迂腐，她卻念叨：“老輩人說產(chǎn)婦見不得鐵器?！笔玫氖亲?zhèn)鞯奶绽?，沿口缺了一角，正好像月牙?/p>
這些吃食里藏的何止是滋味。起義軍的馬蹄聲碾進冰薄月餅的芝麻紋，洪水夜的肝膽氣溶進混蒸的米粉，私奔新娘的淚漬釀成了老壇酸水，接生婆指尖的血色染紅了臘腸麻繩。當(dāng)異鄉(xiāng)的霓虹晃得人目眩，總有游子對著玻璃窗上的霧氣呵氣——那朦朧中浮現(xiàn)的，分明是老家灶臺上陶缽的輪廓，是柴火灶里未燃盡的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