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卷著冰冷的雨絲,呼嘯著掠過青牛山陡峭的山坡。雨幕連接著灰沉沉的天空和泥濘的山林,把整個世界都浸泡在一種刺骨的濕冷里。寒氣像無形的針,輕易刺透單薄的衣物,鉆進骨頭縫里。
林風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混雜著汗水,冰冷黏膩。單薄的粗麻布衣被雨水浸透,緊貼在身上,沉甸甸的,每一次動作都像拖著水袋。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裸露在外的脖頸和手臂,早已凍得發(fā)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死死攥著砍刀粗糙的木柄,虎口因為過度用力已經(jīng)磨破了皮,滲出血絲,被雨水一泡,火辣辣地疼。手掌心早已滑膩一片,必須用上全身的力氣,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才保證那柴刀不會脫手飛出。
眼前這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毛竹,碗口粗細,根系如盤踞的巨蟒,深深扎在陡峭山壁的爛泥里。雨水順著它墨綠色的竿身沖刷下來,匯成渾濁的水流,帶著泥漿和腐爛的落葉苔蘚。林風看著它,嘴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抿得毫無血色。眼神里是化不開的疲憊,像沉甸甸的鉛塊壓在瞳孔深處,但這疲憊之下,卻燃燒著一簇不肯熄滅的火焰——一種被貧窮和處境反復捶打卻愈發(fā)熾烈的、近乎蠻橫的不甘。
砍夠三百斤毛竹,這是今天必須完成的任務。完不成,熊管事手里那根油光水滑的硬木短棍,可不會跟他客氣。想到熊管事那張坑坑洼洼、常年帶著獰笑的臉,和他身后那幾個同樣神色不善的跟班,林風胸中的悶氣便堵得更結實了,像塞滿了濕透的棉絮。
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那冰涼潮濕的空氣嗆得他肺部一陣發(fā)緊。雙臂肌肉賁起,用盡殘存的力氣,再次狠狠掄起柴刀。
刀鋒劃破雨幕,帶著一股破風聲。
“鐺——!”
一聲沉悶刺耳的撞擊!火花被雨水瞬間澆滅。刀刃只在那黑褐色的老竹節(jié)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白痕。巨大的反震力沿著刀柄兇狠地撞進林風的胳膊,一直麻到肩膀。他身體劇烈一晃,腳下一滑,沉重的砍刀幾乎脫手。右腳猛地陷入一團軟爛的稀泥里,一直沒到腳踝,冰冷的泥水瞬間灌滿了破舊的草鞋。
“嘶……”林風倒抽一口涼氣,一股腥甜涌上喉嚨口,被他強壓下去。穩(wěn)住身形,拔出腳,帶起一褲腿的污泥。雨水順著額前的碎發(fā)滴進眼睛里,刺得他視線模糊。他看著那幾乎紋絲不動、只在表皮留下微不足道傷痕的老竹,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混合著冰冷的雨水砸在心頭,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
“爹…娘……”沙啞的低語逸出唇齒,立刻被風雨撕碎。他記得父親倒在那場席卷小山村的無名熱癥中時的眼神,痛苦里夾雜著對他和病弱母親無法放下的牽掛。母親拖著重病的身子日夜織布繡花,手指變形,咳出的血染紅了衣襟……可最終,熬不到他帶回第一份買藥錢。那雙枯槁的手失去溫度時,林風覺得心里的某個地方也轟然塌陷了,只剩下一片廢墟般的冰冷和堅硬。被青嵐宗的雜役管事用兩個摻了沙子的黑面饅頭“買”進這深山里做苦工,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泥沼,能活,卻也只是活著,像山路邊一塊被人隨意踢開的石頭。
“不……不能認命…”林風狠狠甩了甩頭,把涌上眼眶的酸澀連同雨水甩開,也甩開那些啃噬心肺的回憶。他抹了把臉,眼神重又銳利起來,帶著一種孤狼般的兇狠。放棄,就意味著連最后這點活著的資格都沒有!他重新握緊刀,手指骨節(jié)因為用力過度而咯咯作響,仿佛那刀柄是唯一的浮木。他不再追求一刀砍斷,而是發(fā)瘋般地朝著同一個落點,一刀、兩刀、三刀……每一次劈砍都用盡全力,像在跟這老竹,跟這該死的天氣,跟這狗日的命運較勁。
“鐺!鐺!鐺!”
單調(diào)而沉悶的撞擊聲在風雨中持續(xù)響起。
“他娘的,這破天!”一個粗嘎難聽的聲音帶著罵罵咧咧的腔調(diào),從坡下被風刮了上來。雨幕中人影晃動,幾個同樣穿著破舊蓑衣的人影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了上來。為首的漢子身形異常壯碩,一身橫肉,蓑衣下的衣服被撐得緊繃繃,像頭即將撐破麻袋的黑熊。他臉上的橫肉在雨水沖刷下油膩地反著光,正是熊管事。他身后跟著兩個跟班,王二麻臉,瘦得像個猴子,李歪嘴歪著嘴,一臉諂媚相,都淋得如同落湯雞,狼狽中透著幾分兇戾。
熊管事目光如刮骨刀,掃過林風剛剛艱難砍倒、散落在地上的幾捆濕透竹子,分量顯然不夠。他那只蒲扇似的大手隨意翻弄了幾下,肥厚的嘴角往下一撇,擠出滿臉的不屑和惡意:“小崽子,磨洋工呢?這點東西,喂兔子都不夠!是不是又想偷懶?”
李歪嘴立刻幫腔,歪嘴讓他的話音聽著有些含混:“就是,熊爺可是說了,今天三百斤,少一兩都不行!”雨水順著他歪斜的嘴角流下,顯得格外滑稽又陰險。
林風停下機械的劈砍動作,胸膛劇烈起伏,雨水和汗水混合著流下。手臂酸脹得像要炸開,肺部灼燒般疼痛。他慢慢直起身,攥著柴刀的指節(jié)再次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抬頭,透過連綿的雨線,那雙因疲憊而發(fā)紅的眼睛死死盯住熊管事那張油膩橫肆的臉。
“下雨,坡滑,竹硬?!绷诛L的聲音不高,嘶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鐵皮,每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力道,透著一股被逼到角落的寒意。沒有解釋,只是陳述事實,更像一種壓抑到極致的冰冷警告。
熊管事眉頭一擰,被林風這毫不示弱的眼神激得火起。他踏前一步,厚重的木底草鞋踩在稀泥里發(fā)出令人厭煩的“噗嘰”聲,油黑的手指幾乎戳到林風臉上,唾沫星子混著雨水噴濺過來:“硬?放你娘的屁!就你事兒多!廢物就是廢物!怎么著?不服?”他身后的王二麻臉和李歪嘴也配合地向前逼了一步,眼神兇狠,像三頭準備撕咬獵物的豺狼。
林風的呼吸微微一窒,胸口那股悶氣如同實質的石頭,死死抵著咽喉。臉頰上傳來熊管事粗壯手指幾乎要戳上皮膚的冷風。他握刀的手又緊了緊,指骨被冰冷刀柄硌得生疼,一股原始的、狂暴的沖動在血液里沖撞——砍過去!砍爛那張丑陋的臉!哪怕同歸于盡也好過這樣被踩在泥里!
就在這時,一絲微弱的光芒似乎在他眼角余光里極其輕微地一閃而過。
太微弱,太短暫,被沉重的雨水和刺骨的寒意瞬間覆蓋。林風的心緒全被眼前即將爆發(fā)的沖突占據(jù),只當是雨水糊了眼導致的錯覺。那微光稍縱即逝,未曾在他緊繃的心弦上留下任何痕跡。
“啞巴了?”熊管事見林風緊抿著唇,眼中怒火翻騰卻一時沒了言語,只當是少年慫了,氣勢更足,往前又踏了一大步。油黑肥膩的手指幾乎要戳中林風的眉心,嘴里噴著腥膻的熱氣:“不服管教的東西!今天不給你點狠的,你就不知道馬王爺有幾只眼!”他另一只手揚起,作勢要去奪林風死死攥著的柴刀。
就是這一逼,徹底引爆了林風積蓄在胸口的火山。退無可退!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野獸般低沉的咆哮,被逼到絕境的怒火徹底點燃了理智!什么后果,都去他媽的!
“滾!”林風暴吼出聲,聲音嘶啞卻炸裂!壓抑到極點的怒火和少年人的血性徹底壓過了恐懼!他猛地一擰身,手臂肌肉瞬間繃緊如鋼索,手中沉重的柴刀帶著積攢的所有屈辱和憤恨,不再是對著毛竹,而是悍然橫拍出去!目標是熊管事那只快要戳到他臉上的粗壯手腕!
動作迅猛決絕,毫無預兆!
熊管事顯然沒料到這個平日里沉默寡言、總是一副受氣包樣子的少年竟敢真的還手!還是如此兇悍的暴起反擊!他臉上的獰笑瞬間僵住,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隨即轉化為更深的暴怒。
“小雜種!反了你!”熊管事厲聲咆哮,聲如炸雷。
千鈞一發(fā)之際,他那笨重卻反應不慢的身體猛地向后一縮!肥厚的手掌帶著一股惡風,不是躲避,竟是變戳為抓,如同老鷹抓小雞般,猛地抓向林風橫掃過來的手腕!王二麻臉和李歪嘴也反應過來,怪叫一聲,同時從左右撲上!王二伸手就要去拽林風濕透的衣領,李歪嘴則陰損地一腿踢向林風小腿,位置刁鉆,力量狠辣!
混亂就在這風雨泥濘的瞬間爆發(fā)!
林風一刀拍空,力量用老,身形難免微滯。熊管事那蒲扇般的大手帶著腥風和冰冷的雨點已到了眼前,眼看就要扣住他的腕子!王二的手也堪堪要揪住他衣襟,李歪嘴的腳尖已撩到小腿!
電光火石之間,林風只憑著山野少年那股原始的、求生的狠勁和對身體的控制力,猛地咬牙偏頭,上半身后仰!右手砍刀來不及收回,索性松開刀柄(刀沉重掉落在泥水中),變拍為肘!左臂則閃電般格向王二揪來的手臂!
“啪!”肘尖險險擦著熊管事抓來的指尖撞在對方前臂上,力量雖未能盡展,但足夠讓那只巨爪歪向一旁!同時“啪”一聲,林風的左臂也狠狠格開了王二的手!險險避開要害!
然而,李歪嘴那陰險的一腳卻沒躲全!小腿外側被堅硬的鞋尖狠狠擦到!一陣劇痛傳來,林風悶哼一聲,失去平衡,整個人朝后踉蹌,后背重重撞在身后那棵冰冷、濕滑的老毛竹上!
竹身劇烈搖晃,積存的雨水“嘩啦”一下傾盆倒下,兜頭蓋臉澆了林風一身,冰冷刺骨!也澆了剛逼上來的熊管事三人一臉!
“狗崽子!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熊管事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徹底狂暴,像一頭被激怒的黑熊,怒發(fā)沖冠(盡管沒多少頭發(fā)),紅著眼,碩大的拳頭帶著風聲就朝貼在竹子上、暫時失去平衡的林風當胸猛砸!
林風后背撞在冰冷滑溜的竹身上,震得五臟六腑都顛了一下,眼冒金星。李歪嘴那一腳的余痛還在小腿上蔓延,讓他站立不穩(wěn)。熊管事砂鍋大的拳頭已經(jīng)帶著一股能砸碎骨頭的狠戾勁風,直撲面門!避無可避!王二也揉著被格開的胳膊,臉上帶著獰笑再次逼近!
一股濃烈的死亡氣息,混合著松脂、腐土和冰冷的雨水味,狠狠地扼住了林風的喉嚨。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閃過:完了……爹娘……兒不孝……連茍活……都做不到了……
可就在熊管事的拳頭距離林風鼻尖不足半尺,那勁風已讓他感到窒息、無法呼吸的瞬間——
“轟隆隆——咔!?。 ?/p>
一聲前所未有的、仿佛就在耳邊炸開的、撕裂天地的恐怖巨響,毫無征兆地籠罩了整個青牛坡!
這聲音之大,之近,之狂暴,遠勝過之前的所有雷聲!它不像是從天上傳下,倒像是整座青牛山猛地從內(nèi)部炸裂開來!大地在腳下瘋狂顫抖!巨大的震蕩力讓泥濘的山坡猛地向上彈起!
正要下死手的熊管事和兩個狗腿子瞬間被這近在咫尺的恐怖“地鳴”和劇烈晃動徹底嚇破了膽!三人臉上的兇惡瞬間化為極致驚駭!王二一個趔趄慘叫著栽進爛泥里!李歪嘴更是雙腿一軟,“噗通”跪倒在地!熊管事?lián)]出的致命拳頭硬生生僵在半空,巨大的身體像個破麻袋般搖晃著,一雙牛眼瞪得溜圓,寫滿了“發(fā)生了什么?山要塌了嗎!”的茫然與驚懼!
“山!山塌了!快跑?。?!”李歪嘴的聲音因極度恐懼而扭曲變形,嘶喊得破了音,完全變了調(diào)。
林風被身后的老竹震得差點彈開,全靠那劇震才沒被熊管事一拳砸中要害。然而,還沒等他弄明白這突然的異變是兇是吉,一種更強烈的滅頂之兆已從天而降!
一股令人頭皮瞬間繃緊、骨髓都結冰的恐怖尖嘯聲,刺破轟鳴的地鳴和風雨聲,由遠及近,撕裂空間般襲來!
林風下意識地猛然抬頭!
視線穿過迷蒙的雨幕和搖晃的樹冠縫隙——
只見半座青牛山西側的山體,被剛才那毀滅性的地鳴硬生生撕裂剝離!無數(shù)噸巨石、泥土、被連根拔起的巨樹,混合著被撕裂的地表草木和奔騰的山洪,如同從天河傾瀉而下的滅世洪流!形成一面不斷加速擴大的、覆蓋了整個視野的、令人窒息的黃褐色死亡巨墻!
這山崩泥流以摧毀一切的狂暴姿態(tài),裹挾著風雷之威,排山倒海,正朝著他們所在的這片山坡斜斜轟然壓落!所過之處,粗大的樹木如同脆弱的稻草般被輕易折斷、裹挾進去!摧枯拉朽!遮蔽天日的泥水碎石洪峰,距離他這里,目測竟已不足百丈!那恐怖的、要吞噬一切的陰影,已經(jīng)如同鬼魅,覆蓋了整個山頭!帶著死寂的毀滅氣息瞬間降臨!
死亡,從天上,直接朝著他們頭頂砸了下來!
“跑??!”林風瞳孔驟然縮成針尖大小,心臟像被一只冰手死死攥??!巨大的、超越凡俗力量的死亡恐懼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扼住了他全部的感官!剛剛還在眼前張牙舞爪的熊管事三人,此刻在他眼中已與泥塑木偶無異!逃!必須逃!逃出這恐怖的滅頂范圍!
求生的本能壓過了一切!他在泥水里猛地一蹬,根本顧不上方向,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離那面死亡的巨墻越遠越好!
但一切都太晚了!
山崩泥流的速度快得遠超凡人想象!那震耳欲聾的咆哮聲浪已經(jīng)蓋過一切!毀滅性的陰影吞噬光線!狂暴的氣浪先行一步,卷著碎石、泥點、斷枝,如同無數(shù)重錘,狠狠砸在林風踉蹌逃跑的后背上!
“轟!”
一股根本無法抗拒的龐然巨力狠狠撞來!林風瞬間感覺像被一頭奔跑的巨犀撞中!整個人被這沖力撞得騰空而起,五臟六腑仿佛移位!喉嚨一甜,視野天旋地轉,直直朝著一片更陡峭的、布滿嶙峋巨石的山坡下方翻滾下去!
身體砸在冰冷堅硬的石頭上,刮蹭著粗糙的地表,劇烈的疼痛從全身各處傳來!碎石泥水瘋狂灌進口鼻耳中!就在這翻滾墜落、意識因震蕩而模糊、整個人即將被身后席卷而來的泥石洪流徹底吞噬的前一瞬,一種奇異而強烈的灼熱感,猛地自他那被浸透、緊貼著胸膛的衣襟內(nèi)側爆發(fā)出來!
那熱度如此突兀,如此清晰!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按在心口!燙得林風在渾噩的劇痛中都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是懷里那個東西?……那個……娘臨死前……哆嗦著塞進他貼身衣服里……反復囑咐“死也不能丟”、“將來靠著它……才有出路”的……硬硬的……冰涼的……祖?zhèn)鞯摹f玉佩?
玉佩……在……發(fā)燙?
劇烈的翻滾撞擊下,林風早已一片混亂的思緒里,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爆閃的一點火星,瞬間照亮了濃霧,又帶著更深的難以置信和荒謬感。娘最后的囑咐、那玉佩冰涼的觸感、此刻滾燙的灼痛……還有……那張布滿淚水死死攥著玉佩艱難塞給他的枯槁的臉……混亂地交織在一起,在他瀕臨徹底昏厥的意識邊緣猛烈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