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殿。
趙長念倚在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的海棠紋。
她的目光卻凝在殿外虛空處，仿佛透過那些紛揚的塵土，看見了什么旁人看不見的東西。
韶時推開殿中央的香爐，將青瓷小碗置入爐中。
她的動作很輕，腕間手鐲與禁步碰撞卻仍發(fā)出細碎的聲響。"此香安神最妙，夜夜燃上三粒便是。"
趙長念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韶時眉間那點朱砂花鈿上。
那顏色艷得刺目，像極了多年前她初見蕭棲宛時，對方額間的那一抹紅。
"姑娘這般品貌…"話到嘴邊，卻化作一聲輕嘆，"本宮只是想起，你與瑜兒不過相差幾歲，卻要在此處……"
"娘娘。"
韶時突然打斷她，長指叩在香爐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醉月樓的姑娘，最不需要的就是憐惜。"
殿內(nèi)霎時一靜。
慕安瑜垂眸掩去眼底的笑意，起身站到韶時身側："韶時姑娘心直口快，倒是難得的真性情。"
趙長念的目光在女兒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轉向韶時。
唇瓣輕啟似要言語，最終卻只是溫聲道："瑜兒，替母妃好生謝過韶時姑娘。"
"兒臣明白。"
珠釵輕晃，慕安瑜斂衽行禮。
兩人正要轉身離去，忽見柳嬤嬤端著藥盞進來，濃重的藥味瞬間沖淡了殿內(nèi)幽香。
韶時鼻尖微動，突然旋身攔住去路："等等！"
柳嬤嬤被她嚇得一顫，藥盞險些脫手："姑、姑娘有何吩咐？"
"這藥從何而來？"
"太醫(yī)院的安神湯，娘娘日日睡前服用。"
韶時奪過藥盞，指尖在碗沿一掠，突然揚手將整碗湯藥潑在殿外石階上。
瓷勺擲回碗中，發(fā)出刺耳的碰撞聲。
她盯著藥渣冷笑，"既有了我的香，這等腌臜東西就不必入口了。"
轉身時，又意味深長地望了內(nèi)殿一眼："畢竟……誰能保證每次開的，都是安神湯呢？"
慕安瑜將她這一系列動作盡收眼底，嘴角止不住上揚。
江德洲說得沒錯，這位姑娘確實是位妙人。
昭和殿內(nèi)，金猊爐吐出的青煙在燭光中織成朦朧的紗。
慕安瑜斜倚在軟榻上，半挽的云髻松散慵懶，一支累絲金鳳步搖斜插在鬢邊，鳳口銜著的明珠垂至額際，隨著她斟茶的動作輕輕晃動，在眉間投下細碎的光影。
幾縷未束的青絲垂落在頸側，襯得肌膚如新雪般剔透。
細看之下，那雙瑞鳳眼的眼尾微挑，比常人更顯深邃，瞳色泛著蜜糖一般的琥珀光澤。
既似名窯秘色瓷上那層異域的釉彩，又像薄刃淬過寒泉后泛起的冷芒。
玉指執(zhí)壺，廣袖滑落半截，露出的腕骨纖細卻有力，玉鐲子隨著動作撞擊茶壺發(fā)出輕響，一聲聲敲在寂靜的殿內(nèi)。
茶湯注入瓷盞時，熱氣蒸騰而上，將她低垂的睫毛染得愈發(fā)漆黑。
分明是極端莊的坐姿，偏生透出幾分貓兒般的倦懶。
像極了御苑里那株名貴的垂絲海棠，枝干挺秀是天家的風骨，花瓣低垂卻是自顧自的風流。
茶盞被推至案幾另一側時，盞底與檀木相觸，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
她抬眸淺笑，唇畔梨渦乍現(xiàn)："嘗嘗？今年新貢的蒙頂甘露。"
“多謝殿下。”
韶時接茶時不經(jīng)意觸到她的指尖，只覺涼如冷玉，偏生那指尖泛著紅暈，為素白的手指增加了幾分顏色。
趁著她喝茶，慕安瑜拿出香盒推過去，打開后，盒中暗金粉末在燭光下流轉詭譎光澤。
"姑娘既精通香道，"她嘴角噙笑，眼底卻凝著霜雪，"不如品鑒一二？"
韶時絳袖垂落窗邊，聞言懶懶抬眼。
染著蔻丹的指尖作勢推拒，卻在觸及香盒時不著痕跡一捻。
暗金粉末沾上指甲，在燭火映照下泛出血色微光。
"殿下這是要考校奴家？"她尾音拖長，似笑非笑，"醉月樓可不做驗毒的營生。"
慕安瑜忽而傾身，鎏金護甲輕挑起她下頜："那姑娘方才…為何指尖發(fā)抖？"
韶時眼波一橫，突然起身逼近。
絳紗裙擺流蘇掃過慕安瑜臉頰，帶著一股醉人的香，她徑直在公主身側坐下，指尖在暖爐邊隨意一彈。
粉末飄入爐中，遇熱瞬間如活蛇翻涌，滲出胭脂色霧靄，在青煙中凝成血絲游動。
"遇熱顯色，倒有稀奇。"
她佯裝漫不經(jīng)心，余光卻緊鎖慕安瑜神情。
慕安瑜輕笑，任由她的動作："稀奇？還是說，姑娘早就知道？"
"殿下既知答案，何必戲弄奴家？"
慕安瑜指尖劃過韶時眉間朱砂："姑娘這般模樣…倒比那宴會上有趣得多。"
癢意襲來，韶時猛地抽手，絳袖翻飛間打翻茶盞。
活了這么多年，還從沒被女人調(diào)戲過。
水霧蒸騰而起，模糊了她泛紅的耳尖："殿下若再戲弄，這毒的成分…殿下就自己琢磨去吧。"
慕安瑜故作嘆息，從袖中取出個琺瑯小盒："真可惜，本想用這盒波斯螺子黛換姑娘真話的。"
韶時盯著那沒見過的款式，朱唇微張又抿緊。
終是冷哼一聲，奪過黛盒起身把玩，背對著拋下一句："不過是混了蒼術，遇熱則成劇毒。"
慕安瑜眸光微閃："何物混入？"
將軍府。
燭火搖曳，將室內(nèi)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陸聞笙展開一方素白絹帕，暗金色的粉末簌簌滑落在烏木案幾上，在燭光下泛著冷冽的紅色光澤。
"云先生，看看此物。"
云七未語，只是抬手從袖中取出一根銀針。
針尖寒光一閃，他已挑起一簇粉末，置于燭焰之上。
暗金色的粉末在火中翻騰，漸漸暈開胭脂色的光暈，映得他那琥珀色眼眸愈發(fā)光亮。
火焰吞噬粉末的剎那，竟有一縷血色霧氣升騰而起，在空氣中凝而不散。
"將軍請看。"云七嗓音沉冷，"此毒見火化血，入水則沉金。"
說著，他將剩余的粉末輕輕撒入茶盞。
暗金色的粉末入水竟不溶解，反而如活物般沉底，在水中蜿蜒伸展，最終聚成猙獰的蛛網(wǎng)狀紋路，宛如一張血色羅網(wǎng)鋪陳在杯底。
陸聞笙眸光一凜："因何至此？"
窗外忽而掠過一陣夜風，燭火"啪"地爆了個燈花，火光驟亮。
昭和殿內(nèi)，暖爐中的血色霧氣裊裊升起，在殿中彌漫開來，染得滿室微紅。
將軍府中，茶盞內(nèi)的蛛網(wǎng)狀紅紋緩緩蔓延，似要破水而出。
"斷腸草。"
韶時與云七的聲音，在皇城兩端同時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