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悄無聲息地潛回了那間充斥著汗味與鼾聲的大通鋪。
他動作迅捷而無聲，帶著一身未干的寒意與水汽，迅速將那個包裹著墨巖苔、用大葉子和干草層層偽裝好的水囊塞入床板下一個早已留意到的、勉強能容納的縫隙中，又用幾塊破布巧妙地遮掩住痕跡。
做完這一切，他才稍微松了一口氣，但心依舊因為緊張和后怕而劇烈跳動。
他飛快地脫下濕透冰冷的褲子和上衣，只覺得皮膚接觸到空氣都如同針扎一般。他胡亂地用一塊粗布擦拭著身體，換上那套同樣破舊但至少干燥的備用衣物。
冰冷的井水拍在臉上，帶來瞬間的激靈，卻無法驅(qū)散那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寒意。
一夜未眠，加上高強度的水下勞作和精神的高度緊張，他的身體早已瀕臨極限。眼眶酸澀發(fā)脹，頭腦如同灌了鉛般沉重，四肢百骸更是彌漫著散架般的酸痛。
但他不敢顯露分毫。他學著其他剛剛醒來的雜役的樣子，動作略顯遲緩地整理著床鋪，眼神盡量放得平和，只是那隱藏在平靜之下的、濃重的倦意和眼底深處的血絲，恐怕難以完全掩飾。
卯時的鐘聲如同催命符般在藥園上空回蕩。林木隨著人流走出通鋪，匯入前往凡草坡集合的隊伍。
清晨的空氣帶著露水的濕氣和泥土的芬芳，對常人而言或許是清新的，但對他來說，只覺得更加陰冷。他下意識地裹緊了單薄的衣衫。
周圍的雜役們似乎也察覺到了今天的不同。昨日那場突如其來的沖突和被毀的靈草地，早已在私下傳開。
不少目光有意無意地掃向林木，帶著各種復(fù)雜的情緒。有同情，但更多的是幸災(zāi)樂禍和等著看好戲的冷漠。一些竊竊私語聲也隱約傳來。
“看，就是那小子，聽說把周管事氣得不輕?！?“哼，活該！一個新來的就想安穩(wěn)？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三天恢復(fù)原狀？做夢吧！我看他這次是死定了?！?“可惜了那片青靈草，長得多好……”
林木低著頭，目不斜視，將所有議論和目光都隔絕在外。他知道，在這里，同情是最廉價的東西，而落井下石才是常態(tài)。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緊牙關(guān)，挺直脊梁，走好自己的路。
王五和他那幾個跟班也出現(xiàn)在不遠處，看向林木的眼神充滿了怨毒和不加掩飾的惡意。昨日他雖然也被罰了，但相比林木這幾乎等于宣判死刑的處罰，顯然輕得多。
他似乎很享受林木此刻的困境，嘴角掛著一絲殘忍的冷笑，仿佛已經(jīng)預(yù)見到了林木被逐出宗門的凄慘下場。但他似乎也忌憚周山的威嚴，并未立刻上前挑釁。
分配活計的小管事果然多看了林木兩眼，眼神中帶著審視和不耐。
他沒有說什么，只是將林木今天的常規(guī)任務(wù)，負責清理凡草坡另一片區(qū)域的雜草和碎石，交代了一遍，語氣比往常更加嚴厲了幾分，仿佛在警告他不要再出任何紕漏。
白天的煎熬，正式開始。
林木拿起工具，走向指定的區(qū)域。他必須先完成這些常規(guī)任務(wù)，這是雜役的本分，若有延誤，只會罪加一等。
他重復(fù)著，彎腰，揮動鐮刀，搬運石塊的動作。然而，身體的極度疲憊讓他的動作變得異常沉重和遲緩。
原本簡單的動作，此刻做起來卻如同拖著千斤重擔。汗水很快就浸濕了他的后背，不是因為炎熱，而是身體在極限狀態(tài)下的虛弱反應(yīng)。
他的精神也難以集中。耳邊似乎總縈繞著黑石溪潺潺的水聲，眼前晃動的仿佛是水下墨綠色的苔蘚。
他必須不斷地依靠澄心玦散發(fā)出的清涼氣息，強行將渙散的注意力重新凝聚起來，才能勉強不出差錯。
饒是如此，他還是不小心在清除一株頑固雜草時，用力過猛，帶起了一小塊泥土，濺到了旁邊一株藥草的葉片上。
“喂！新來的！你眼瞎了嗎！”小管事尖銳的聲音立刻響起，他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附近，正死死盯著林木，“這點活都干不好？是不是昨天打架把腦子打壞了？再敢毛手毛腳，我讓你好看！”
林木心中一凜，連忙低頭認錯：“是，管事，弟子不小心，下次一定注意。”
小管事的呵斥引來了周圍更多雜役的目光，其中不乏看熱鬧的笑意。林木默默忍受著，將所有的屈辱和疲憊都壓在心底，動作變得更加小心翼翼。
好不容易熬到可以稍作喘息的間隙，其他雜役都找陰涼處休息去了，林木卻一刻也不敢停歇，立刻轉(zhuǎn)身奔向自己那片被毀的“責任田”。
眼前的景象依舊讓人心碎。經(jīng)過一夜的風干，那些斷裂的莖葉顯得更加萎靡，翻起的泥土也變得板結(jié)。
他蹲下身，繼續(xù)著昨晚未完成的工作。他用指尖感受著每一株尚存希望的青靈草的狀態(tài)，極其吝嗇地引導(dǎo)出一絲絲靈力，嘗試去滋養(yǎng)它們的根部。
這過程效果微乎其微，且對他本就枯竭的靈力來說消耗巨大，但他沒有放棄，這是他目前唯一能主動為這些靈草做的事情。
他還找來一些相對完整的枯草葉，輕輕覆蓋在裸露的根系周圍，希望能減少水分的蒸發(fā)。他又試圖將一些徹底死亡的植株殘骸清理得更干凈些，讓整個區(qū)域看起來不那么狼藉。
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那大片的空缺和奄奄一息的植株都在無聲地訴說著任務(wù)的不可能性。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的心也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
他用指尖感受著每一株尚存希望的青靈草的狀態(tài)，極其吝嗇地引導(dǎo)出一絲絲靈力，嘗試去滋養(yǎng)它們的根部。
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超越凡俗手段的努力，哪怕明知希望渺茫。靈力如同最纖細的絲線，順著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入草木殘破的根須。
在澄心玦的輔助下，他能模糊地“感知”到靈力帶來的那一縷微弱生機，如同即將熄滅的燭火，艱難地試圖重新點燃已近枯槁的生命本源。
然而，這點靈力對于眼前這片遭受重創(chuàng)的靈草地而言，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僅僅是嘗試性地滋養(yǎng)了三五株受損相對較輕的青靈草，他就感覺到丹田一陣空虛，靈力幾乎消耗殆盡，隨之而來的是更加沉重的疲憊感。
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些斷裂的根系、破碎的莖稈，在他微末靈力的滋養(yǎng)下，幾乎沒有任何肉眼可見的好轉(zhuǎn)。它們的生機流逝得太快，損傷太重，遠不是他這點練氣一層的修為能夠逆轉(zhuǎn)的。
林木停下了這徒勞的嘗試，心中涌起一陣深深的無力感。他再一次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力量的渺小。
修仙之路固然能帶來超凡脫俗的力量，但練氣一層，終究只是剛剛推開那扇大門，連門檻都未必完全踏入。想要憑此救活這片瀕死的靈植，無異于蚍蜉撼樹。
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讓他心頭沉重，但他沒有時間沉湎于失落。他甩了甩有些發(fā)昏的頭，將不切實際的幻想拋開。
既然仙家手段指望不上，那就只能依靠最笨、最原始的凡俗方法了。
他重新專注于手頭的工作：將那些還有活力的根系盡量收攏，用從別處挖來的、相對肥沃濕潤的泥土小心覆蓋；將斷裂但未分離的莖稈用細草繩輕輕捆扎固定，希望能減少它們的負擔；又找來一些寬大的葉片，稍微遮擋在最脆弱的幾株上方，試圖為它們抵擋一下午后漸強的日光。
他能做的，也僅限于此了。剩下的，只能寄望于這些青靈草自身的生命力，以及孫師兄那一次“小甘霖術(shù)”的效果了。
但前提是，他必須先完成那個同樣艱巨的任務(wù)，拿到施展法術(shù)的“資格”。他默默記下了救治的無效，眼下他必須優(yōu)先完成孫師兄的任務(wù)。
午后的陽光變得有些毒辣，林木的體力消耗也達到了頂峰。他感覺眼前的景物都開始出現(xiàn)重影，耳邊嗡嗡作響，腳步虛浮，仿佛隨時都會倒下。
好幾次，他都差點在挑水或搬運工具時摔倒。他不得不一次次地停下來，靠在樹干或田埂上，大口喘息，同時拼命運轉(zhuǎn)澄心玦，汲取那份清涼來維持最后的清醒。
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一旦倒下，可能就再也起不來了。
在這樣極度的疲憊和壓力下，他的大腦反而進入了一種異常冷靜的計算狀態(tài)。他開始盤算晚上的計劃。
昨夜采集了一斤多，還差近兩斤。今晚的時間同樣有限，而且他的體力狀況比昨晚更差。必須提高效率！
昨夜的經(jīng)驗告訴他，關(guān)鍵在于那個“鏟”的動作和力道，以及承接的穩(wěn)定性?；蛟S，可以找一塊更合適的石片？
或者，用兩只手配合，一只手穩(wěn)定石片，另一只手在下方更快速精準地承接？他還想到，墨巖苔主要附著在水流較緩的巖石背面，他應(yīng)該集中精力搜尋這樣的區(qū)域，而不是漫無目的地亂找。
他還必須考慮隱藏的問題。今晚采集到的苔蘚加上昨晚的，數(shù)量會更多，如何更安全地帶回并存放？或許需要找到一個更大的容器，或者分批運送？每一個細節(jié)，他都在腦海中反復(fù)推演。
終于，漫長而煎熬的一天即將結(jié)束。酉時的鐘聲響起，雜役們?nèi)缤玫搅私饷?，紛紛放下工具，拖著疲憊的身軀返回棚屋。
林木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看著那片依舊慘淡的靈草地，心中沒有絲毫完成任務(wù)的輕松，只有對即將到來的夜晚更深的凝重。
他沒有立刻回去，而是又在靈草地周圍徘徊了一會兒，將一些工具收拾整齊，做出還在整理的樣子，直到大部分雜役都走遠了。
他快速地吞下了一顆辟谷丹，腹中的饑餓感暫時被壓下，但身體的疲憊卻無法緩解。
他回到通鋪，里面已經(jīng)有人在準備休息了。他沒有與任何人交流，默默地走到自己的床鋪，檢查了一下早上藏好的墨巖苔，確認安全無虞。
然后，他坐在床沿，閉上眼睛，沒有立刻躺下休息，而是開始調(diào)整呼吸，運轉(zhuǎn)澄心玦，試圖在出發(fā)前盡可能地恢復(fù)一絲體力和精神。
夜色如同巨大的幕布，緩緩落下。當棚屋區(qū)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零星的鼾聲和蟲鳴時，林木再次睜開了眼睛。
眼中布滿了血絲，臉上是無法掩飾的極度疲憊，但那眼底深處，卻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火焰。
他站起身，最后確認了一遍隱藏的苔蘚，然后從床鋪下摸索出一根他白天留意到的、稍微堅韌些的藤蔓，以及一個更大的、不知從哪里撿來的破損布袋。
他將這些東西小心地藏在懷里，然后再次如同夜行的貍貓般，悄無聲息地滑出了通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