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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第8章

          凡木問道 予子矛 293130 字 2025-05-26 19:4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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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的余暉,早已被西沉的群山徹底吞沒。流云宗外門的廣大區(qū)域,在暮色四合中漸漸被點點的燈火與朦朧的月色籠罩,顯出幾分不同于白日的靜謐與神秘。

          然而,這片靜謐似乎與東邊山坳深處的那片雜役棚屋區(qū)無緣。

          林木獨自站在棚屋區(qū)的入口邊緣,身后是接引弟子駕馭葉形法器騰空遠去時留下的、淡淡的草木清香,身前,卻是一股混雜著濃郁藥味、泥土腥氣、汗水酸腐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穢物氣息的、沉甸甸的空氣,仿佛一堵無形的墻,將這里與外面那個光鮮亮麗的仙家世界徹底隔絕開來。

          他微微吸了口氣,那復雜的味道嗆得他幾欲咳嗽,心中因初窺仙家手段而生出的那點激動與新奇,如同被投入污泥的石子,迅速沉寂下去,只剩下冰冷而沉重的現實感。

          放眼望去,這片依山而建的棚屋區(qū),比他想象中更加破敗和擁擠。低矮的屋舍鱗次櫛比,幾乎是肩并肩、背靠背地擠在一起,大多由粗糙的原木、黃泥混合著稻草搭建而成,屋頂鋪著厚薄不均的茅草,間或夾雜著幾片裂紋密布的劣質瓦片。

          許多墻壁上都帶著明顯的修補痕跡,門窗也歪歪扭扭,糊著泛黃的舊紙。這里的光線似乎格外昏暗,只有寥寥幾間屋子透出豆大的、昏黃的油燈光芒,更多的則是沉浸在濃稠的暮色里。

          偶有穿著同樣灰色粗布雜役服的人影在狹窄的過道間穿行,或是在屋檐下埋頭做著什么。他們大多面色蠟黃,眼神黯淡,臉上刻滿了被生活重壓和長年勞作磨礪出的麻木與疲憊。即便是交談,也多是低聲進行,偶爾爆發(fā)出幾聲粗魯的笑罵,也顯得有氣無力。

          看到林木這個明顯是新來的、臉上還帶著幾分少年稚氣的陌生面孔,投來的目光復雜,有短暫的好奇,有事不關己的漠然,有審視的警惕,甚至還有幾道隱藏在陰影里、帶著不懷好意的打量。

          這里不像是一個村落,更像是一個巨大的、壓抑的蟻巢。每個人都在為了生存而奔波、掙扎,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聲的競爭和令人窒息的等級感。

          林木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這里,比他預想中最壞的情況,似乎還要糟糕幾分。翠竹村雖然貧瘠,但鄰里之間尚有幾分淳樸的情誼,而這里,他只感受到了冰冷和隔閡。

          他定了定神,將那份不適強壓下去。無論如何,他已經踏入了這扇門,哪怕是最低賤的門檻,也絕沒有回頭的道理。他想起父母在送別時那含淚又帶著期盼的眼神,想起那沉甸甸的一百兩安家銀,握緊了藏在懷中的那塊微涼的澄心玦,邁步走進了這片棚屋區(qū)。

          腳下的泥土路坑洼不平,混雜著石子和不知名的垃圾。他小心地避開一灘散發(fā)著異味的污水,按照先前接引弟子模糊的指引,試圖尋找負責登記的管事。

          “這位大哥,”他看到一個正在水井旁費力打水的中年雜役,走上前去,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恭敬而謙卑,“請問,新來的雜役,該去哪里登記?”

          那打水的雜役動作一頓,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瞥了他一眼,看到他身上的衣服雖然破舊但相對干凈,又看到他肩上那明顯沒什么分量的小包裹,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似乎是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繼續(xù)將沉重的木桶提出井口,這才用嘶啞的嗓音,朝棚屋區(qū)中心一個稍微像樣些的獨立小屋方向努了努嘴:“往前走,第三排,門口掛著塊木牌子的那間。找周山周管事。新來的?哼,又是個來填坑的?!?/p>

          最后那句話聲音不高,帶著明顯的譏誚,但林木還是聽清了。他心中一凜,卻沒有表現出來,只是低聲道了句:“多謝大哥?!?/p>

          他順著指引,很快找到了那間屋子。確實比周圍的棚屋要好上一些,至少墻壁是用相對整齊的石塊和泥土壘砌,屋頂也鋪著瓦片,雖然同樣陳舊。門口掛著一塊被風雨侵蝕得有些模糊的木牌,上面似乎刻著“雜役處·東園”之類的字樣。

          林木整理了一下呼吸,輕輕叩響了那扇看起來還算結實的木門。

          “誰啊?有事就進來!”門內傳來一個粗嘎而不耐煩的聲音。

          林木推門而入。屋內空間不大,光線昏暗,只點著一盞小小的油燈??繅[著一張磨得發(fā)亮的舊木桌,桌后坐著一個身材中等、面色黝黑、額頭上刻著幾道深刻皺紋的中年漢子。

          他穿著的灰色雜役服雖然也是粗布,但漿洗得相對干凈,袖口和領口也沒有明顯的磨損。他正低頭看著一本厚厚的、紙張泛黃的名冊,手指上沾著些墨跡??諝庵袕浡还闪淤|油墨、汗水和淡淡藥草混合的氣味。

          這人,想必就是周山了。

          “管事大人,”林木躬身行禮,“弟子林木,今日通過入門考驗,由外事堂分配至藥園,特來報到登記?!闭f著,他雙手將那塊刻著名字和“雜役”字樣的木牌呈了上去。

          周山抬起頭,露出一張飽經風霜、沒什么表情的臉。他的眼神銳利而實際,在林木身上快速掃了一圈,似乎在評估他的體力狀況。

          當目光落在林木略顯單薄的身板和那雙雖然疲憊卻依舊保持著幾分清亮的眼睛上時,他那刻板的嘴角似乎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

          他接過木牌,在名冊上迅速翻找著,很快找到了林木的名字。他拿起桌上的粗劣毛筆,蘸了蘸墨,在名字后面重重地勾了一下,像是在處理一件貨物。

          “林木,十五歲,四靈根,金木火土俱全”周山一邊用粗劣的毛筆在名冊上勾畫著,一邊低聲念叨,那語氣中混合著一種根深蒂固的輕蔑和早已習以為常的麻木。

          “嘖,又一個四靈根。這種資質,唉,也不知道上頭是怎么想的,收進來也只是白白消耗宗門一份口糧,能指望干多少活?”

          他似乎并非刻意針對林木,更像是一種長久以來形成的、對這類資質者根深蒂固的看法和抱怨。但在林木聽來,這字字句句依舊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四靈根”、“消耗口糧”,這些標簽無情地定義著他此刻的價值,一個近乎無用的負擔。

          盡管來之前已有心理準備,也親耳聽過那兩位仙師的評判,但再次被雜役管事如此直白、甚至帶著幾分嫌棄地否定,強烈的屈辱感和苦澀依舊如同潮水般涌上。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

          但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挺直了那略顯單薄的脊梁,臉上沒有流露出絲毫憤怒或委屈,只余下一片被硬生生壓制下去的平靜。他知道,在這里,憤怒和委屈是最廉價、最無用的東西。

          周山抬眼瞥了他一下,似乎對這個新來的雜役在聽到這種評價后還能保持鎮(zhèn)定感到一絲細微的意外,但那也僅僅是一閃而逝。他早已見慣了各種各樣的反應,痛哭流涕的、怨天尤人的、或是像眼前這個一樣強作鎮(zhèn)定的,最終的結果,大多沒什么不同。

          他不再多言,從桌子底下摸索出一本薄薄的、紙張發(fā)黃、邊角磨損嚴重的小冊子,像是丟垃圾一樣扔在林木面前的桌子上。

          “喏,拿著?!?/p>

          林木的目光落在冊子上,封面上是三個墨跡有些模糊的古字乙木訣。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一下。修仙功法!哪怕只是最低等的,這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接觸到通往那個未知世界最直接的鑰匙!

          他按捺住內心的激動,伸出略帶顫抖的手,將冊子拿起。

          他嘗試翻開,里面的字跡是刻印的,還算清晰工整,但許多字形對他而言依舊陌生而晦澀,需要連蒙帶猜,閱讀起來十分吃力。

          周山看著他眉頭緊鎖、手指在書頁上遲滯滑動的樣子,嘴角再次勾起那抹熟悉的譏諷:“怎么?這上面的字,能認全乎不?”

          林木臉上微微一熱,他知道自己的窘迫瞞不過對方。他抬起頭,坦然答道:

          “回管事,弟子家貧,未曾上過學堂。只是家父年輕時也算識字,在他病倒之前,曾教過我一些常用字,這上面的字,大部分能認得,只是需要多花些時間理解。”

          他沒有隱瞞自己的短板,也沒有找借口。

          “呵,總算不是個睜眼瞎,還算湊合?!敝苌綄Υ瞬恢每煞瘢Z氣依舊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的審視。

          “拿著吧。乙木訣,最低等的木屬性入門練氣法訣,宗門規(guī)矩,新來的雜役人手一本,給你們一個念想?!?/p>

          他話鋒一轉,帶著顯而易見的告誡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看透了結局的漠然。

          “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你這四靈根,五行混雜,修煉起來比起人家單靈根、雙靈根的天才,那是難上了百倍不止!這乙木訣雖然是最基礎的大路貨,但用它引氣入體,靈氣在你體內就會因為屬性沖突而相互傾軋、大打折扣。我這么跟你說吧,同樣的功夫,人家一天能煉化的靈氣,你一個月都未必能攢下多少,修煉速度慢得能急死人,而且根基還不穩(wěn),極其容易出岔子?!?/p>

          他瞥了林木一眼,繼續(xù)道:

          “理論上嘛,四靈根若是能一路苦熬,機緣巧合下,頂了天或許能修煉到練氣八層,但這基本就是極限了,而且那得是耗費比旁人多數倍的資源和時間,還得有天大的運氣才行。就憑咱們雜役這點微薄份例和累死累活的差事?哼。”

          他嗤笑一聲,“我在這藥園管事幾十年,見過憑自己本事熬到練氣三層的雜役,一只手都數得過來!絕大部分,終其一生也就是在練氣一、二層打轉,甚至不少人到死都沒能真正引氣入體,白白浪費了功夫?!?/p>

          他敲了敲桌子,語氣變得嚴厲,指了指外面:

          “所以,我勸你放聰明點!少做那些一步登天的白日夢,老老實實干活才是你該走的路!把藥園的規(guī)矩給我記牢了!每天卯時準時到西邊‘凡草坡’和那幾片最低等的‘一品靈田’外圍區(qū)域報道領活,酉時才能收工!主要就是除草、澆水、挑糞運肥這些不需要動用法力的體力活!”

          他加重了語氣:

          “還有,那些二品以上的靈田,里面種植的靈草對環(huán)境和照料者的靈力都有要求,需要動用法力輔助才能養(yǎng)護好。宗門有規(guī)定,沒有練氣三層的修為,雜役弟子連靠近那些區(qū)域都不準!你們要是哪個不長眼的亂闖亂碰,或者因為偷懶耍滑耽誤了自己分內的差事,損壞了哪怕一株最低等的一品靈草,哼!后果自負!雜役處的大牢可不是擺設!都記清楚了沒有?!”

          林木心中念頭飛轉,面上卻依舊恭謹:

          “是!弟子謹記管事教誨!弟子明白,定會安分守己,絕不逾越規(guī)矩,必將全力做好分內差事!”

          他知道,無論周山怎么說,修煉這條路,他都必須嘗試,而這份雜役的工作,是他留在宗門、獲得喘息之機的基礎,同樣不能有失。

          周山見他應答干脆,點了點頭,似乎對這種“安分”還算滿意。他又交代了雜役的最后幾項事務:

          “……每月初一,可以憑身份木牌去庫房領取這個月的份例。除了保證餓不死你們的辟谷丹,還能領到三枚靈石,。”

          交代完畢,周山像是完成了所有程序,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行了,該說的都說了,滾吧!東邊第三排,最里頭那間大通鋪,自己找個空位。鋪位上有宗門發(fā)的被褥,將就著用。記住,安分點,少給我惹麻煩!”

          林木不再多言,再次行了一禮,然后拿著那本薄薄卻可能承載著他唯一希望的乙木訣,轉身默默退出了周山的屋子。

          外面夜色深沉,棚屋區(qū)萬籟俱寂,只有不知名的蟲豸在黑暗中低鳴。他緊了緊手中的功法,辨明方向,朝著那屬于他的、最低賤卻也是全新的起點走去。

          找到那間彌漫著復雜氣味的大通鋪,推門而入。屋內鼾聲依舊,幾道被驚醒的目光依舊帶著審視和漠然。林木目不斜視,徑直走到里面靠墻的那個空鋪位。

          鋪位上整齊地放著一套灰色的粗布被褥,雖然質地粗糙,針腳稀疏,但還算干凈。

          他放下包裹,默默地鋪好床鋪,然后和衣躺下。

          堅硬的床板,粗糙的被褥,渾濁的空氣,以及身邊十幾個陌生而或許并不友善的“鄰居”,這一切都在無聲地宣告著他雜役生涯的開始。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卻異常清醒。周山的輕蔑,功法的簡陋,四靈根的困境,繁重的勞役,以及懷中那塊神秘的澄心玦。

          不知過了多久,當萬籟俱寂,連最后的鼾聲也漸不可聞時,林木悄然坐起。他警惕地傾聽四周,確認無人注意后,才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同時取出澄心玦和《乙木訣》。

          左手握玉,清涼沁入心脾,瞬間驅散疲憊,帶來極致的寧靜與專注。借著微光,他再次翻開《乙木訣》,在澄心玦的加持下,閱讀和理解的速度明顯提升。

          他直接跳過那些無關緊要的描述,專注于“感氣”與“引氣”的法門。他閉上雙眼,凝神感應,很快便捕捉到了空氣中那絲絲縷縷、溫和而充滿生機的木靈之氣。

          接著,他嘗試引氣。

          意念如絲,小心探出,輕輕纏繞上一縷最微弱的木靈氣,引導它緩緩靠近……

          轟!

          幾乎是同一時刻,體內那四股蟄伏的混亂氣感再次暴動!金之銳,火之烈,土之滯,木之亂,如同四方亂軍,瞬間將那外來的一絲“援兵”撕扯得粉碎!

          經脈刺痛,氣血翻涌。

          失敗。

          林木睜開眼,臉上卻不見絲毫氣餒,反而閃過一絲果然如此的了然和更深的思索。

          澄心玦的“內視”讓他清晰地看到了失敗的全過程,看到了四種力量的沖突模式。更重要的是,他再次確認了那個微弱的發(fā)現,澄心玦散發(fā)的清涼氣息,似乎真的能對體內那暴動的氣感,產生極其細微的壓制和安撫作用!

          雖然這作用微乎其微,遠不足以抗衡四大靈根屬性的本能沖突,但它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絲燭火,昭示著一種可能!

          或許他需要更強大的意念去操控?或許需要借助澄心玦更深層次的力量?或許乙木訣并非完全無用,它提供的經脈路線是基礎,而如何克服沖突,才是他需要用澄心玦去解決的關鍵?

          問題很多,答案遙遙無期。

          但林木的心中,卻反而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斗志。

          他收好功法和澄心玦,重新躺下。

          明天,他將第一次踏入那片決定他未來命運的藥田。繁重的勞作在等待著他,而這艱難的修煉之路,也將在無數個這樣寂靜的夜晚,伴隨著汗水、失敗和那塊神秘的玉玦,悄然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