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會散場時，暮色已將曲江池染成琥珀色。我揉著笑僵的臉頰鉆進馬車，綠竹抱著我散落的發(fā)簪絮絮叨叨：“小姐的步搖都歪成這樣了，回去可得好好泡個花瓣浴……”話音未落，八匹玄甲騎兵突然從街角轉出，馬蹄踏碎滿地夕陽，為首的將領亮出金牌：“奉太子令，請林姑娘入宮一敘?！?/p>
馬車在宮道上顛簸得愈發(fā)劇烈，我攥著裙擺的手心沁出冷汗。透過車窗望去，朱紅宮墻如同巨獸張開的獠牙，琉璃瓦上的鴟吻在暮色中泛著冷光。綠竹被侍衛(wèi)攔在宮門外時，哭著朝我揮舞帕子的模樣，讓我想起被搶走骨頭的小狗。
穿過三道垂花門，眼前豁然出現(xiàn)一片波光粼粼的太液池。水面倒映著燈火通明的飛霜殿，數(shù)十盞宮燈將九曲回廊照得恍若白晝。我踩著七步搖的木屐剛踏上漢白玉臺階，就聽見殿內(nèi)傳來清脆的玉器相撞聲，仿佛有人將一整盤葡萄摔在地上。
“進來?！钡统恋哪新暪埾严銚涿娑鴣怼Ｎ疑钗豢跉?，跨過半人高的門檻。殿內(nèi)鎏金蟠龍柱上，燭火將陰影拉得老長，太子負手立在一幅《明皇幸蜀圖》前，玄色龍袍上的金線蟒紋隨著動作若隱若現(xiàn)。他緩緩轉身時，腰間十二章紋玉佩發(fā)出清泠聲響，像極了毒蛇吐信的前奏。
“林小滿，聽說你在詩會上風光無限？”太子指尖劃過畫卷上的山巒，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的弧度。我盯著他腰間那枚血紅的螭紋玉佩，喉嚨發(fā)緊：“殿下謬贊，不過是大家抬愛?！庇喙馄骋姲干洗蚍难蛑癖K，殘酒在波斯地毯上暈開暗紅，像極了未干的血跡。
太子突然逼近，龍袍下擺掃過我的鞋面。他身上濃烈的沉香混著酒氣將我籠罩，溫熱的呼吸拂過耳畔：“果然名不虛傳，這豐腴之態(tài)，倒是別有一番風情?！北鶝龅闹讣馔蝗惶羝鹞业南掳?，“本太子決定了，封你為太子側妃！”
我嚇得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青銅博山爐。香灰撲簌簌落在裙裾上，倒像是下了場細雪?！暗钕?！使不得！”我死死攥住腰間的絲絳，指甲幾乎掐進掌心，“我、我已有心上人了！”
殿內(nèi)突然陷入死寂。太子的瞳孔驟然收縮，仿佛被觸怒的猛虎。他慢條斯理地收回手，指尖在袖口輕輕擦拭，像是沾到了什么臟東西：“大膽！敢拒絕本太子，你可知后果？”龍袍下擺掃過打翻的香爐，火星四濺，將我裙角的金線牡丹燙出焦痕。
我望著滿地狼藉，想起李逸在桃樹下為我簪花時溫柔的目光，不知哪來的勇氣讓我挺直腰板：“殿下，強扭的瓜不甜，還請殿下放過我！”話音未落，案上的青銅冰鑒轟然炸裂，碎冰混著葡萄汁濺在我的襦裙上，涼意滲進皮肉。
太子猛地轉身，袍袖帶到了案上的《女誡》竹簡。竹簡嘩啦啦散落，其中一頁正巧停在我腳邊，“婦德”二字被葡萄汁染得通紅?！昂靡粋€伶牙俐齒的林姑娘?！彼穆曇衾涞媚芙Y出冰碴，“你會后悔的?！闭f罷，十二章紋玉佩重重撞在門框上，發(fā)出一聲悶響，驚飛了檐下的夜梟。
等我跌跌撞撞逃出飛霜殿，太液池的風卷著寒意撲來，這才驚覺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遠處宮墻傳來更夫打更的梆子聲，“咚——咚——”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我蹲下身系松散的木屐帶，卻發(fā)現(xiàn)手指抖得根本抓不住鞋帶。
突然，身后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我渾身僵硬地轉身，卻見一個身著藕荷色襦裙的宮女捧著食盒怯生生地站在回廊拐角?！肮媚锸荏@了?！彼龑⑹澈休p輕放在石凳上，露出里面冒著熱氣的桂花藕粉，“這是太子殿下吩咐御膳房做的，說……說給姑娘壓驚?！?/p>
我盯著食盒里漂浮的枸杞，想起太子擦拭手指的模樣，胃里突然一陣翻涌：“多謝姑娘，只是我實在沒胃口。”宮女咬著嘴唇，眼眶突然紅了：“姑娘快些吃吧，殿下其實……其實是個心軟的人。”她突然捂住嘴，驚慌失措地福了福身，轉身小跑著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相府時，綠竹正蹲在角門邊抹眼淚。看見我平安歸來，她“哇”地一聲撲上來：“小姐你可算回來了！李公子知道你被帶進宮，急得在府門口守了三個時辰！”她突然停住，盯著我凌亂的裙擺和焦黑的裙角，“小姐，你這是……”
我擺擺手，拖著沉重的步子往繡樓走去。經(jīng)過影壁時，月光正巧照在上面的“?！弊稚?，卻被我的影子遮去了半邊。后院傳來更夫打三更的梆子聲，“咚——咚——咚——”，比先前更顯寂寥。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我盯著帳頂繡著的并蒂蓮發(fā)呆。突然，窗外傳來石子輕叩窗欞的聲音。我慌忙起身推開窗，李逸清瘦的身影立在梧桐樹下，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幾乎要碰到我的裙擺?！靶M，你沒事吧？”他壓低聲音，手中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桂花糕，“我翻墻進來時，看見角門的守衛(wèi)都換了新人……”
我望著他被樹枝勾破的衣袖，眼眶突然發(fā)酸。正要開口，卻聽見前院傳來陣陣馬蹄聲。李逸臉色大變：“不好，是太子的侍衛(wèi)！”他拽著我躲進床底，剛藏好，房門就被粗暴地撞開。
“搜！”領頭的侍衛(wèi)一腳踢翻繡墩，寒光閃閃的長劍挑開床幔。我屏住呼吸，看著李逸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死死捂住我的嘴。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在侍衛(wèi)的甲胄上流淌，仿佛無數(shù)把懸在頭頂?shù)睦小?/p>
不知過了多久，侍衛(wèi)們罵罵咧咧地退了出去。李逸松開手時，我的嘴唇已經(jīng)被他掐出深深的紅痕?！靶M，我們得離開長安?！彼穆曇魩е鴱奈从羞^的顫抖，“太子這次，怕是動了殺心?！?/p>
窗外，更夫敲起了四更。我望著李逸被月光照亮的側臉，突然想起詩會上他為我擋住潑來的墨汁時，也是這樣堅定的眼神。只是這次，我們要面對的，不再是打翻的硯臺，而是一頭真正的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