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九年，承乾太子的步輦停在止戈堂前時，念安正在給一只受傷的雨燕包扎翅膀。少年太子扶著鎏金拐杖，眉頭緊蹙，盯著階下啄食的麻雀：“先生總愛管這些閑事?！?/p>
“禽鳥亦有求生欲?！蹦畎矊⒂暄喾湃胫窕\，轉(zhuǎn)身時注意到承乾的臉色比上個月更蒼白，“殿下的腿疾，可是因憂思過重？”
承乾怔住，拐杖尖端在青石板上劃出細痕。自母親長孫皇后病逝，他每日要聽三遍《貞觀政要》，還要應(yīng)付魏王李泰的藏書進獻，昨夜又因諫臣的彈劾摔了玉硯——這些，都被眼前的白發(fā)老者一眼看穿。
“某給殿下開個方子?！蹦畎蹭侀_宣紙，揮毫寫下“去憂散”：酸棗仁三錢、柏子仁二錢、龍眼肉五錢，“今晚用牛乳煎服，可睡個安穩(wěn)覺?！?/p>
“先生可知，父皇讓我監(jiān)國？”承乾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滿朝文武都在看我的笑話，說我連路都走不穩(wěn)，如何治天下？”
念安任由他攥著，感受著少年掌心的冷汗：“某曾見過一位國君，年輕時征戰(zhàn)四方，晚年卻因腿疾被臣子嘲笑。他沒有自暴自棄，反而讓人抬著他巡視農(nóng)田，百姓見他褲腳沾著泥土，反而更愛戴他?！?/p>
“是誰？”
“晉文公重耳?！蹦畎渤槌霰贿櫟乃幏?，“仁君之德，不在腿腳，在人心。”
魏王李泰的車隊駛?cè)胛魇袝r，百姓們紛紛避讓，唯有念安的藥攤前圍滿了人。這位胖皇子掀開錦簾，捧著一摞《括地志》手稿跳下馬車，腰間的玉帶銙硌得腹部生疼：“先生！某新考訂了西域諸國的方位，你看這大食國的記載……”
念安接過手稿，指尖劃過“食肉飲酪，以氈為帳”的描述，忽然想起霍去病在漠北啃的肉干。他指著地圖上的怛羅斯城：“此處水草豐美，卻多流沙，當年漢軍曾在此地……”他及時住口，轉(zhuǎn)而用炭筆圈出“需記百姓風俗”六字，“治學(xué)如行醫(yī)，不可只看皮毛?！?/p>
李泰摩挲著圓胖的下巴：“先生是說，某該多體察民情？”
“魏王可知，長安西市的胡商每月要繳多少稅？”念安指了指正在買藥材的粟特商人，“他們的孩子想進太學(xué)，卻因戶籍被拒。若魏王修史時能提及‘胡漢一體’，怕是比多畫十個城邦更得民心?！?/p>
李泰若有所思，忽然從袖中掏出塊胡餅：“先生嘗嘗，這是某讓膳房改良的，加了蜂蜜和核桃?！?/p>
念安咬了一口，甜得瞇起眼：“好吃是好吃，就是太甜了?！彼噶酥杆帞偵系拇蛀滐?，“真正的百姓美食，是這個。”
長樂公主的鸞車停在醫(yī)館后院時，念安正在晾曬草藥。麗質(zhì)公主掀開茜紗帷帳，繡著并蒂蓮的裙擺掃過青苔：“先生，今日父皇說要為我加俸，比姑姑永嘉長公主多一倍……”
“公主可知，永嘉長公主的封地連年蝗災(zāi)？”念安將曬干的艾草掛在廊下，“陛下疼惜公主，卻也該想想，百姓的賦稅是否能支撐這份恩寵?！?/p>
麗質(zhì)的臉瞬間通紅，她想起前日隨念安去賑濟災(zāi)民，看見瘦骨嶙峋的孩子捧著麥粥狼吞虎咽的場景。指尖撫過腕間的珍珠串，那是李世民親賜的及笄禮，此刻卻燙得像火炭。
“先生教我?！彼鋈磺バ卸Y，發(fā)間的步搖輕顫。
念安摘下她的珍珠串，放入藥柜的“民心”抽屜：“明日隨某去慈恩寺施粥，記得換粗布衣裳，別帶金釵。百姓不看公主的儀仗，只看公主的手——”他攤開自己的掌心，“是否和他們一樣，沾著人間煙火?！?/p>
晉陽公主的哭聲驚飛了檐下的鴿子時，念安正在調(diào)配小兒驚風散。李明達抱著布偶沖進醫(yī)館，發(fā)辮上的紅絨繩松了一根：“先生！大皇兄又和二哥吵架了，父皇摔了玉杯！”
“莫怕?！蹦畎捕紫绿嫠戆l(fā)辮，聞到她裙角沾著的龍涎香——那是李世民書房的味道，“還記得某教你的‘息怒茶’么？去御膳房煮些薄荷、菊花，給陛下和兩位殿下送去?！?/p>
“可他們會聽我的么？”晉陽捏著布偶的耳朵，眼睛腫得像桃子。
念安從藥柜里取出個撥浪鼓，上面刻著“止戈”二字：“你就說，這是止戈堂的‘和平寶器’，敲三下，火氣全消?！彼痉吨鴵u響撥浪鼓，清脆的響聲里，晉陽破涕為笑。
黃昏時，李世民抱著晉陽來道謝，龍袍上還沾著茶漬：“明達說，這撥浪鼓是先生年輕時用過的？”
念安望著晉陽在葡萄架下追螢火蟲，想起自己曾在長平戰(zhàn)場用竹哨哄過的趙國幼童：“是個故人送的，說能鎮(zhèn)住戰(zhàn)場上的哭聲?！?/p>
李世民沉默片刻，忽然說：“承乾的腿疾，朕派了最好的太醫(yī)……”
“陛下可知，承乾最需要的不是太醫(yī)，是父親?！蹦畎泊驍嗨装l(fā)在暮色中宛如銀針，“當年某在渭水河畔，見陛下單騎赴敵營，眼底有光。如今這光，該照照您的兒子們了?！?/p>
貞觀十六年，止戈堂的藥柜里多了個青瓷罐，里面裝著晉陽公主送的桂花蜜。念安每日清晨用它調(diào)藥，卻在這日看見罐底刻著“念爺爺親啟”——那是小公主用歪歪扭扭的筆跡刻的。
“先生！”李承乾的聲音帶著罕見的驚慌，“明達染了天花！”
念安手中的藥碾子“當啷”落地，他沖向皇宮時，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這具長生的軀體，已有百年未曾如此慌亂。晉陽躺在床上，往日紅撲撲的小臉布滿痘疹，卻在看見他時，伸出手輕聲說：“念爺爺，疼……”
“某在?！彼兆∧侵恍∈?，指尖輸送著內(nèi)力替她溫養(yǎng)經(jīng)脈，“還記得某教你的《詩經(jīng)》么？‘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晉陽微弱地跟著念，念安卻在她閉上眼時，看見自己掌心滲出的血——他竟因過度用力掐破了掌心。李世民站在床前，胡須上掛著淚珠，這位天可汗的龍袍皺得像抹布，卻在念安抬頭時，聽見他用顫抖的聲音說：“先生，求你……”
三日后，晉陽的痘疹開始結(jié)痂，念安卻在御花園的長椅上睡著了。他夢見長平的孩子、漠北的雪、長安的月光，夢見晉陽捧著撥浪鼓笑，忽然驚醒時，發(fā)現(xiàn)李承乾坐在身邊，正用手帕替他擦拭額角的汗。
“先生夢到什么了？”太子輕聲問，“一直在說‘對不起’?！?/p>
念安望著初升的朝陽，想起自己沒能救回的霍去病、劉關(guān)張，還有那些在亂世中凋零的孩子們。他摸出懷中的碎面具，如今已磨得圓潤如鵝卵石：“某夢見了很多人，他們都問某，仁道何時能成真。”
李承乾沉默良久，忽然從袖中取出一卷《貞觀政要》，上面用朱筆圈滿了“民本”“仁恕”等句：“先生曾說，仁道是劍鞘。兒臣現(xiàn)在知道了，劍鞘不是軟弱，是讓劍有歸處?！?/p>
念安望向遠處的金鑾殿，殿角的風鈴在晨風中輕響。他知道，屬于這些孩子的時代正在到來，而他——這個見證了千年興衰的逆旅者，終于可以松開攥著劍柄的手，讓仁道的種子在他們心中自然生長。
“殿下醒了?！睂m女的聲音傳來。念安站起身，白發(fā)被晨露打濕，卻笑得像個孩子：“走，去給小公主送桂花蜜?！?/p>
陽光穿過云層，照亮醫(yī)館的“止戈”匾額。念安牽著李承乾的手，走向充滿希望的清晨，忽然明白：長生的意義，從來不是見證永恒，而是在每個時代，都有人接過仁道的火種，讓它在人間，代代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