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六年的槐花落在程咬金的酒壇上時,念安正在醫(yī)館后院給尉遲恭艾灸。這位黑面將軍光著膀子趴在長案上,背上布滿陳年箭傷,卻在看見程咬金翻墻進(jìn)來時,猛地起身撞翻了艾灸架:“老程!你又來偷酒!”
“噓——”程咬金捂著酒壇縮在葡萄架下,絡(luò)腮胡里沾著花瓣,“某奉陛下之命來查案,順路……”他忽然盯上念安手中的青銅藥碾,“老念,你這碾子看著眼熟,莫不是戰(zhàn)國時的物件?”念安用鑷子夾起艾草,火星在他指尖跳躍卻不灼傷皮膚:“公爺好眼力。此乃武安君舊物,當(dāng)年在長平戰(zhàn)場碾過止血草。”他將藥粉倒入錦囊,遞給尉遲恭,“每晚用醋調(diào)敷,七日可愈。”尉遲恭接過錦囊,忽然盯著他的手:“先生的手竟不怕燙?某曾見你徒手接箭,莫非真有仙術(shù)?”念安笑了,攤開掌心露出淡金色的老繭:“不過是練了幾十年的鐵砂掌。公爺若想學(xué),明日起跟某去西市搬藥材?!?/p>
正午的西市人聲鼎沸,念安的藥攤前圍滿了百姓。秦瓊騎著黃驃馬擠進(jìn)來,懷里抱著個啼哭的孩童,鎧甲上還沾著早朝時的露水:“先生!這孩子誤食了馬錢子!”念安掀開孩童眼皮看了看,從袖中取出銀簪刺入人中,另一只手已捏開孩子牙關(guān)灌下綠豆湯。圍觀者發(fā)出驚呼,卻見孩子突然吐出黑血,哇的一聲哭出聲來。秦瓊抹了把汗,鎧甲下的中衣已濕透:“多謝先生!這是陛下新賜的……”
“某不要賞賜?!蹦畎膊林肿呦蛉怃?,“替某買兩斤羊肉,今晚去程府喝酒?!背桃Ы鸬母★h出酒香時,尉遲恭正在院子里和石獅子比腕力。念安坐在葡萄架下,看月光透過葉片在他白發(fā)上織出碎銀,忽然想起長平戰(zhàn)場上的月光——那時他戴著面具,站在尸堆里,月光冷得像刀?!袄夏畎l(fā)什么呆?”程咬金端著烤羊腿砸在石桌上,“某新得的波斯葡萄酒,比你那苦藥湯好喝百倍!”念安接過酒盞,指尖觸到盞口的葡萄紋——那是他教工匠刻的,為的是讓酒更易入口。尉遲恭忽然指著他的白發(fā):“先生的頭發(fā),為何總也不見少?某聽說西域有駐顏術(shù)……”
“因?yàn)槟硲械眉??!蹦畎惨Я丝谘蛉猓室庥糜蜐n抹花程咬金的臉,“公爺若羨慕,某明日便給你剃個光頭,保準(zhǔn)涼快。”眾人哄笑,尉遲恭笑出眼淚,秦瓊則默默給念安添酒。月光下,四個跨越千年的人圍坐在一起,仿佛忘記了身上的傷痕和歲月的重量。
上元節(jié)的燈會照亮朱雀大街時,念安被程咬金拽去看“潑寒胡戲”。胡人們赤裸上身,潑灑冰水互相追逐,周圍百姓笑得前仰后合。念安站在人群中,忽然看見一個胡人少年被冰塊砸中后頸,頓時僵在原地——那是中風(fēng)的前兆?!皠e動?!彼麛D過去按住少年穴位,從腰間取出銀針在火上烤了烤,刺入百會穴。少年眼皮微動,忽然用粟特語喊了聲“阿爺”。念安摸出塊蜜餅塞給他,用流利的粟特語說:“回家讓你阿爺煮碗姜湯,明日來西市找某?!背桃Ы鹋闹绨虼笮Γ骸袄夏钌畈夭宦栋?!竟會說胡話!”
念安望著少年跑向燈火中的父親,想起五胡亂華時那個被他藏在樹洞中的粟特孩子。夜風(fēng)帶來糖畫的甜香,他忽然伸手摘下滑翔在夜空的孔明燈,在燈面上用秦篆寫下“長安康”,又放飛到天上?!袄夏顚懙氖裁矗俊蔽具t恭仰頭望著燈影。
“寫的是……”念安看著孔明燈融入星河,“愿天下無戰(zhàn)事,愿美酒常滿杯?!?/p>
暮春的雨打濕醫(yī)館的竹簾時,秦瓊抱著一摞兵書來討教。念安正在給一只瘸腿的流浪狗包扎,抬頭看見他眉間的憂慮:“叔寶可是為突厥探子一事煩心?”秦瓊點(diǎn)頭,展開地圖:“先生曾在漠北生活,可知如何分辨突厥各部落的馬蹄印?”
念安放下藥棉,用炭筆在紙上畫出幾種蹄?。骸拌F勒部的馬掌有十字紋,薛延陀的馬蹄左側(cè)多塊老繭?!彼鋈恢赶虻貓D上的定襄,“但某更建議派細(xì)作扮成商隊(duì),用茶葉換他們的戰(zhàn)馬疫病情報(bào)——兵不血刃,方為上策。”秦瓊凝視著他的眼睛,忽然問:“先生真的只是凡人?為何對千年之事如數(shù)家珍?”念安笑了,從抽屜里取出半片饕餮面具,放在兵書之上:“某只是個看了太多戰(zhàn)亂的老頭子。叔寶可知,這面具下的人,曾在長平埋過二十三個孩子,在漠北救過三十七個婦人?”他伸手替秦瓊拂去肩頭的雨珠,“所以某現(xiàn)在只愿看你們這些傻子,在和平里喝醉酒、摔跟頭?!敝仃柕歉吣侨?,四人在終南山巔擺開酒壇。程咬金醉醺醺地指著云海:“老念!你說這天上有沒有神仙?某覺得你就是!”
念安望著遠(yuǎn)處的長安城,宮闕樓臺如積木般小巧,百姓的炊煙如絲線般纏繞。他摸出懷中的筆記本,最新一頁畫著程咬金的丑態(tài),旁邊寫著“老程醉后會學(xué)驢叫”。合上本子時,他忽然想起白起、嬴政、霍去病——那些曾在他生命中閃耀的星辰,如今都化作了手中的酒杯、眼前的摯友。
“神仙?”他飲盡杯中酒,白發(fā)被秋風(fēng)吹得飛揚(yáng),“神仙若真存在,怎會讓人間有這么多戰(zhàn)亂?某只知道,眼前的酒是真的,你們的笑是真的,這盛世也是真的?!蔽具t恭忽然指著山下的農(nóng)田:“看!是你教的曲轅犁!”陽光下,農(nóng)夫們駕著改良的犁具耕作,耕牛脖子上系著念安送的銅鈴,叮當(dāng)聲隨風(fēng)飄來。念安閉上眼睛,感受著秋日的溫暖,聽著朋友們的醉話,忽然覺得千年的漂泊都值得——因?yàn)榇丝痰拈L安,有酒有肉,有友有光,有他用一生守護(hù)的仁道,正在人間煙火中,靜靜生長。暮色漸濃時,程咬金靠在他肩頭睡著了,鼾聲如雷。念安替他蓋好披風(fēng),望著天際的啟明星,輕聲說:“白起,你看,這就是我們用劍守護(hù)的人間。雖然不完美,但很溫暖?!?/p>
山風(fēng)掠過,帶來遠(yuǎn)處的暮鼓晨鐘。念安知道,屬于他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結(jié)束,現(xiàn)在只需坐在這山巔,看著朋友們在盛世里老去,看著仁道的種子在下一代心中發(fā)芽。長生或許孤獨(dú),但有這些凡人相伴的日子,早已讓他的靈魂不再漂泊。
“下一次,又會是誰來喝我的酒呢?”他笑著自問,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在乎答案。因?yàn)榇丝蹋L安的月光正好,酒杯未滿,老友在側(cè),便是最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