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獨自一人躺在書房的床上,眼望著印花紙糊的頂棚出神。按照河南的風俗習慣,不到夏至是不睡午覺的。一般的百姓家,過了端午節(jié)之后,天長農(nóng)忙,都要在中午飯后,稍事休息以恢復體力,這樣才能堅持漫長的下午勞作。官宦人家,雖不參加田間勞動,但老爺太太們養(yǎng)成習慣,無論春秋四季,都要午飯后小憩。此時,鳳鳴知道沒有人會來找他的麻煩,可以安心地休息一下了??墒撬木w不寧,難以合眼。來衙門里已經(jīng)好幾天了,不讓回家也不許出門,既不定罪,也不放人。若說是罪人,縣府內(nèi)下人們都對他客氣得很。若說是客人,縣太爺和夫人時不時的還要呵斥幾句。家中情況怎樣?也沒人通遞消息。老母肯定為兒著急擔心。弟弟年少氣盛千萬別惹禍。老父外出,不知田地農(nóng)活可有人安排?諸多事情一下子也理不清楚。鳳鳴拍拍腦門,干脆站起身來,在室內(nèi)踱方步。走了幾步,站在窗前看院中景色?;ǔ乩锏脑录净ㄕ谂?,那紅的、粉的、玫瑰紅的花朵,竟相逞艷。讓你很難說出什么顏色的花最好看。在綠葉的陪襯下,各具風姿,媚態(tài)可掬。當微風吹動,輕搖枝葉,似乎在向你展現(xiàn)倩影。鳳鳴由花想到了玉蓮小姐的嬌媚和真摯,也想到了惠玉妹的淳樸和親切……。屋檐下,兩只小麻雀嘰嘰喳喳,不知是打鬧還是在嬉戲,鬧騰得把墻邊的土都踢蹬下來。鳳鳴無聊地關(guān)上窗戶,信手從書櫥里抽出一本書,往桌上一撂,長長吁了一口氣,念出一首包如春的絕句:
‘長日閑門春意舒,風搖花影忽疏疏,研朱點墨無余事,手撥牙簽讀舊書?!?/p>
正當鳳鳴埋頭看書的時候,玉蓮小姐開門進來,見他專心的樣子便笑道:
“公子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呀?!?/p>
鳳鳴抬頭見是玉蓮,忙站起笑道:“哪里,哪里。小姐休取笑。我正奇怪怎么會有‘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呢?原來是小姐大駕光臨了?!?/p>
“那么公子只看書不彈琴,是因為‘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了?!?/p>
“一介書生豈敢有此怨言?我這是‘感此懷可人,中午勞夢想’?!?/p>
他們二人是借用孟浩然的詩句在開玩笑。詩的最后兩句是:感此懷故人,終宵勞夢想。鳳鳴故意把‘故人’改為‘可人’,把‘終宵’改為‘中午’。二人說罷,相視哈哈大笑。然后各自落座。
玉蓮說道:“你竟然改用名人的詩句,把夏天的景象移到春天來牽強使用。好吧,我這里恰好也有一首附會的小詩,請指教?!?/p>
鳳鳴接過一看,上面是一首五言詩:
春愁夜難眠,心怯入帳晚。夢中愁更多,雞曉眉未展。
鳳鳴評論道:“此詩寫愁,寫夢,寫心情,都是直述實情,可為入木三分。但是沒有點明人物的身份,夢的內(nèi)容,愁的原因。詩的詞句再好,其品位也就泛泛了。孫豹人有首《怨情》你可曾讀過?詩是這樣的:
為嗔秋夜苦,不敢上窗遲。床上還多夢,行人知未知?
“這首詩和你的詩有相似之處,你比較一下就知優(yōu)劣了。”
玉蓮道:“我正是仿照這首詩寫的?!?/p>
“哦,這么說,你也是把秋天的詩拿來春天用了。你看,孫豹人的詩,沒有華麗的詞句,采用白話明說,卻是意味雋永很有嚼頭。一個‘嗔’字,把對秋夜苦的態(tài)度,形容得維妙維俏。既恨又無可奈何。既有心里的描寫,又有形態(tài)的描繪。第二句‘不敢上床遲’,既是第一句的注解,又是第三句的起因。怕睡不好覺而早點睡,結(jié)果又因多夢仍睡不踏實。這就把躺在床上,展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的樣子,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最后一句,畫龍點睛之筆,一句反問,點明了身份,點明了主題,點明了前因后果。原來,一切都是在思念‘行人’的緣故?!?/p>
玉蓮聽罷,心中自然佩服,但是口頭上仍不肯服輸。她辯道:“聽你這么一說,我的詩就一文不值了。你要知道,我的詩是給你一人看的。那么,這主人公的身份,這愁,這夢的內(nèi)涵,不是都不言自明了嗎?如果這么多愁和夢還打不動你的心,我豈不是在對牛彈琴了嗎?”
“出口傷人,恐非大家閨秀所為。”
“喲,冒犯先生的師道尊嚴了,學生這里誠惶誠恐賠罪就是?!?/p>
“陪罪倒不必,罰你背書一篇。”
“背書?公子又看什么書了?想來難為我這個小學生?”說著,玉蓮搶過桌子上的書,看書皮寫的是《古文觀止》。隨即又說道:“我正欲向公子請教。這書上有一篇韓愈的《祭鱷魚文》。我不明白這事情的真?zhèn)?。難道對鱷魚寫一篇祭祀文章,講一番道理,它們就真的聽話退卻了?若說沒有此事吧,此文何以能流傳千百年?若說真有此事,那作惡多端的鱷魚難道真的怕韓文公的宣戰(zhàn)書不成?”
“小姐的問題可真把我給難住了。古代有許多傳奇故事,因為有奇趣,才流傳下來。這里難免有許多巧合或者有牽強附會的地方。我的看法是:有很多事情說不清道理,但不能夠就否認它的存在。寧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有些現(xiàn)象,很怪,我們解釋不清,不等于所有的人都解釋不清。今人說不清的事,也許后人能解釋清楚。我是相信動物有靈性的,特別是長壽的龜、蛇、魚之類。我弟弟鳳翔就……”
鳳鳴說到此處,感到有些失言,不往下說了??墒怯裆徴牭萌肷?,非要刨根問底不可:“弟弟怎么啦?說呀!”
“沒什么,我弟弟和一個烏龜交了朋友,發(fā)生了許多稀奇事。有幾次我親眼所見。你千萬可別往外說。弟弟很忌諱外人知道?!?/p>
鳳鳴就此打住,不再詳細說了。他陷入了沉思默想之中。他想念弟弟:他那耿直的脾氣,他那奮發(fā)的朝氣,他那聰敏的靈氣以及他那具有神秘色彩的故事,都在鳳鳴的腦海里逐一閃現(xiàn)。玉蓮見鳳鳴提到弟弟時就不言不語地呆想,自己也想見見這個神秘的年青人。玉蓮雖然答應不告訴別人,可是沒過兩天,她就當作稀奇事告訴了母親,同時也告誡:“不要告訴別人。”此乃后話。
翠萍送茶進來,說道:“小姐,大少爺吵鬧著要尋元相公打架呢?!?/p>
“怎么回事?”玉蓮忙問。
翠萍翻眼瞧了元鳳鳴一眼,對小姐說道:“陳媒婆回到府里給夫人講了去張家提親的事。說張家不愿意,說是已經(jīng)受了元相公的聘了。大少爺知道后,要找元相公算帳。我趕緊來送個信?!?/p>
翠萍的闖入,使二人都從詩詞古文當中回到現(xiàn)實中來。二人聽罷翠萍這一番話,都墜入了云霧之中,而玉蓮的疑惑更甚。
“真有這事兒?”玉蓮看著鳳鳴問。她指的當然是下聘的事。
“沒有影的事,這從何說起?”鳳鳴兩手一攤,表示冤屈。當然下紅帖的時候,他確實不知情,但他臨來時,母親卻是提起過。雖說是應急措施,對方也未回貼,但畢竟有這回事。然而鳳鳴如何能夠給玉蓮解釋清楚呢?他只能否認,免得小姐承受不了這感情上的打擊。
大少爺吳欽可不管三七二十一,非找鳳鳴算賬不可。他一心要奪回黑鳳凰。他被人勸阻在別處轉(zhuǎn)了一圈,最后還是吵吵鬧鬧地尋到后書房來了。看熱鬧和勸解的人也來了不少。他一手扠腰一手揮舞,嘴里直冒唾沫星。態(tài)度鮮明,口氣堅硬,沒有緩和余地:
“姓元的小白臉,你給我聽著!你不能要兩個老婆。你得給我讓出一個?!?/p>
“哥!什么話嘛!”玉蓮羞得無地自容,氣得直跺腳。
“什么話?就這話?!眳菤J昂首挺胸毫不顧及妹妹的存在:“我要我的黑鳳凰?!?/p>
“大少爺?!贝淦歼B忙上前解圍:“你消一消氣。有老爺和夫人給你做主,你還是找老爺夫人去。在這里吵鬧,多失您的身份呀!走吧,走吧?!贝淦颊f著給看熱鬧的人示意,讓把他拉走。
“去去!你們都是一伙的。我只找姓元的說話?!眳菤J甩開眾人的手喊道。
鳳鳴無可奈何只好出面。對吳欽一拱手,客氣說道:“仁兄息怒,有話請坐下來慢慢講?!?/p>
“什么人兇狗兇!你就直說:把黑鳳凰給不給我?就要你這一句話?!眳菤J說著還舉起一個拳頭像是示威。
眾人忍不住偷笑。鳳鳴弄得非常尷尬,簡直不知如何應付這種場面??吹叫〗阄臉幼?,只得硬著頭皮答話:“我確實沒有和張小姐訂婚。我們只是干兄妹關(guān)系。”
聽罷這話,玉蓮放心了。吳欽卻不算拉倒,他拉住鳳鳴的胳膊說道:“走,給我一塊兒去見黑鳳凰,當面說清?!?/p>
眾人連忙上前解勸,哄著吳欽大少爺松手。鳳鳴這才真正嘗到了‘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的滋味。正在不可開交的時候,管家王頭前來傳話:
“大老爺和夫人在后堂等元公子問話?!?/p>
鳳鳴掰開吳欽的手,抖了抖長衫,扭頭看了看小姐,便隨王頭往后堂去。他雖然擺脫了這邊吳欽的糾纏,可是老爺夫人這一關(guān)也是不好通過的。他心里暗自盤算,如何答復呢?若一口咬定沒有和惠玉定親,父母親的心計不就白費了?既辜負了雙親,又坑害了惠玉妹妹。若說和惠玉已經(jīng)定親,那么如何對得起這位癡情的玉蓮小姐?自己也曾對玉蓮發(fā)過誓言,何況自己還在人家手心里攥著?他是兩頭都不想傷害,卻苦于沒有兩全之策。他拍拍腦袋,已經(jīng)麻木了,到用著它的時候,一點辦法都沒有了。他恨自己笨,又埋怨老天捉弄人,怎么給自己出了這么一道難題?
鳳鳴還未想好,跟著王管家已到了后堂。見吳知縣正襟危坐,態(tài)度嚴肅,李夫人面帶慍色,斜靠在椅子上眼睛瞟著他。鳳鳴上前欠身施禮:
“給老公祖和夫人請安?!?/p>
李夫人不等吳知縣開口,先來個下馬威:“元鳳鳴,我來問你:咱家對你怎么樣?”
“夫人對晚輩恩深義重,關(guān)懷備至。”
“那為什么還欺騙咱家?”
“晚生不敢?!?/p>
“還不誠實!既然和張家已有婚約在先,就不該再來糾纏咱家玉蓮。這不是要咱家的難堪嗎?”
“是啊,這豈是君子所為?”吳知縣終于也插上了一句不滿意的話。
“二位前輩在上,容晚生如實稟告。我們家和張家雖相距不遠,但并無交往,直到前不久,家父收張家小姐為義女,才算認識。我和義妹惠玉僅見過兩次面,并無許婚之事。開春以來,晚生一直在外求學,訪師會友,很少時間在家。至于下婚帖契約一事,晚生概不知悉。請問大人可曾看到紅帖上的名子是鳳鳴嗎?抑或是別人的名子?”
這一問,吳知縣和夫人都傻了眼,誰也沒有見到紅帖什么樣,都是聽陳媒婆和長信說的。他們倆也未必翻開看過,怎么會知道寫的是誰的名呢?鳳鳴見二人都未回答,心中有了數(shù),于是便進一步開脫:
“婚約紅帖可能是真的。因為家父一直在張羅舍弟的婚事。不過晚生不在家中,此事就不知詳情了?!?/p>
鳳鳴的用意很明顯,他既要開脫自己,也要防止對惠玉妹繼續(xù)逼婚,只好含糊其詞地把弟弟鳳翔推上去了。當然,他心里也清楚弟弟愛惠玉。
李夫人氣得拍著椅子扶手罵道:“長信呢?沒用的東西!把他給我叫來!連帖子都沒有打開看看,真是糊涂透頂?!蓖nD一下,又對鳳鳴說道:“這事還需你去辦:你回去查一下,看看到底張家女孩是否許了人家。一定要弄清楚!即使有了紅帖,也可以退了嘛。老爺你說是吧?”
吳德才沒料到夫人如此麻利,快刀斬亂麻。自己還未想好主意,夫人就已經(jīng)定奪了。他知道內(nèi)人護犢子已經(jīng)到了不講理的地步,自己不好硬抗,只得緩緩答覆道:“我看這件事先不著急。鳳鳴嘛,是該回去了。長住府中多有不便。外人知曉會說三道四不好聽?!彼戳艘谎埒P鳴,見他正用心恭聽,接著說道:“你回去之后,速稟令尊知曉:籌款修堤之事,不可固執(zhí),尚可商量。對咱家小女的終身大事,卻不可草率?!?/p>
李夫人見說到女兒婚事,立即補充道:“小女自小嬌生慣養(yǎng),離不開父母。既是你們情投意合,那你就過府來入贅吧。這是我和老爺商量過的。”
鳳鳴聽到‘入贅’一句,如雷轟頂,當時就懵了。對后來又交代了些什么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
消息不脛而走,一頓飯工夫,吳府上下都知道元公子入贅為婿了。當事人玉蓮小姐卻是最后由翠萍告知的。玉蓮喜不自禁,聽說元公子第二天要走,便在上燈時分,又帶翠萍上后書房來。
對鳳鳴來講,知縣當面許婚,又放他回家,本是件大好事,應當高興才對。可是往下要進行的兩件事,令他望而卻步。一是告知父母入贅吳家,二是說服張家與吳欽聯(lián)姻。他如果答應辦這兩件事,他等于出賣了元、張兩家,也出賣了自己。還有何面目立于世上?若不答應此事,又怎能過了吳府這一關(guān)?他氣急的時候真想發(fā)作,把這個無德無才的大頭老丈人罵個狗血淋頭。豁出去一百多斤的五尺漢子去坐它一輩子牢房!他真想大喝一聲,往那個冷面、高傲、霸道的丈母娘臉上吐一口唾沫,永世不再看她的臉色。他真想這樣做!他真想做一個有血氣的剛強男子漢,和他們一刀兩斷!唉,想歸想,做歸做。如果真是那樣做,那就不是元鳳鳴了,他有他的難處。首先,他是元門老大,要頂立門戶。他有責任盡快回家安慰父母,即使受點委屈也要想法脫身。其次,玉蓮小姐對他情真意切,他不能拋卻這段緣分。第三,他還年輕,不能因一時的莽撞而斷送了前程。得罪了縣太爺,就等于功名前程就一筆勾銷了。枉費十年寒窗之苦。常言說,大丈夫能屈能伸。他選擇這一信條:居人屋檐下,焉敢不低頭。到了這一步,也只能走一步說一步了,先逃離牢籠再說了。
鳳鳴正在思前想后考慮對策的時候,玉蓮小姐到了,開門就問:
“怎么不點燈?翠萍,掌燈?!?/p>
“是,小姐?!?/p>
看他們主仆二人忙著收拾桌子,點燈倒茶,擺椅整床。鳳鳴欲言又止,長長吁了一口氣。
“公子好像心中不快,還在生哥哥的氣嗎?”
“令兄莽撞之人,何須計較。只是令尊要我入贅府上,唉,知道嗎?我實在難以從命?!?/p>
“可以不改姓氏,仍然姓元?!?/p>
“那也不行!”鳳鳴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筆筒直晃。他忽然覺得失態(tài)了,看了一眼受驚的翠萍,收回手來,又嘆口氣。
“翠萍去燙壺熱茶來?!庇裆彴汛淦贾ё?,然后說道:“公子有話可盡數(shù)吐出,不要窩在心里,傷了身體?!?/p>
鳳鳴誠懇說道:“小姐對我情深,鳳鳴沒齒不忘。但要入贅卻萬萬不能。您想,我是元家長子,雙親盼望我成家立業(yè)支撐門戶。豈能允許我入贅女家?況且吳家并非沒有男兒。”
“此事尚可從長計議,公子不必耿耿于懷,傷了和氣?!?/p>
“小姐果有不二之志,容我回去稟過父母,商量個萬全之策。想我元家雖不富裕,倒也小康。不至于委屈了小姐。如果令尊一意恃強相逼,只有等來生再續(xù)緣分?!?/p>
“公子不必把話說絕。此乃母親主意。爹爹并未以官勢壓人。公子且寬心,等我再行周旋。好啦,我們且不談這個,談點別的話題吧?;蛟S公子你明天就回去了,我們再想敘談又不知等到何時?”
一陣沉默,兩人都想換個話題,可是頭腦里總想著這個話題,一時找不著別的合適的題目。又停了一會兒,翠萍端茶進來了。玉蓮為了解除鳳鳴的煩惱,忽然來了興致,提議道:“咱們弈棋吧?……翠萍,把棋盤擺上。”
霎時,棋盤放在桌上,兩盒黑白棋子分開擺桌子兩邊。鳳鳴怕拂了小姐美意,只好勉強坐下,打起精神和小姐對弈。翠萍一旁站立伺候,不時也插入一兩句評語。
二更敲過之后,惠玉已經(jīng)穿房越脊,獨自一人來到縣衙后院。因為這次僅是探聽情況,不打算動武搶人。所以她堅持自己一人前來。母親也就同意了。對惠玉來講,此地雖是熟路,但不知鳳鳴大哥安身何處。她伏在房頂上觀察動靜。夜已靜,院子里少有人走動。各個房屋里都有燈光閃爍?;萦癫辉阁@動更多的人,只想找到鳳鳴大哥,所以她未冒然闖入某屋。她想,既然傳說大哥和小姐好上了,何不到小姐繡樓探個究竟?主意已定,從房頂攀到樹上,沿樹而下,躡手躡腳來到繡樓上,只見房門關(guān)閉,里面黑燈瞎火,沒有一點動靜。
“難道小姐睡覺恁早?”惠玉心里納悶。她想:小姐貴體嬌嫩,早睡也有可能,可是丫環(huán)仆女不會這么早就安生了吧?惠玉知道,女子的針線全靠夜晚出活,不可能這么早睡覺。她離開繡樓,仍然隱藏樹上,觀察各處動靜。她邊觀察邊設想兩個方案:一是挨門逐戶偷聽;二是抓個人問訊。不到迫不得已,不能采取第二方案,以免打草驚蛇。她選擇了一間較大的平房,窗里的燈光較亮。她飛身下地,藏在院中的花木叢內(nèi),仔細傾聽房內(nèi)動靜。半天無人說話,一會兒叭噠一聲,一會兒又叭噠一聲?;萦駴]弄清里邊是什么人,在干什么事。正欲起身往窗口窺視,聽見里面有女子的說話聲:“小姐,你這條大龍有危險,只剩一只眼位了。”
什么龍?只一只眼?惠玉尚未弄懂咋回事,又聽見一個嬌滴滴的說話聲:
“俺不這么走,悔一步。俺先做眼睛再往外沖?!?/p>
“不許悔棋,你占不少便宜了?!蹦袃旱穆曇簟?/p>
惠玉這才明白了,里面是在下圍棋。聽剛才的聲音好像是大哥說話。侭管她來時已有思想準備,說大哥和縣府千金相好。但她希望這不是真的。一個本分的農(nóng)家子弟,不該與官家攀親。何況大哥是英俊倜儻的清白讀書人,怎么會陷入污濁之流?可是眼前明亮的窗戶里,竟然傳出了大哥和女孩子的談話聲。她按捺不住急躁的情緒,雀然跳起,貼近窗戶,用舌尖舔破窗紙,往里窺視。這一看不打要緊,直氣得惠玉七竅生煙,火冒三丈。分明是鳳鳴大哥和兩個女子頭頂頭湊到一起在嬉戲玩棋。她一氣之下,把母親的囑咐忘到了九霄云外,唰地一聲抽出了寶劍,噹地一聲撞開了房門,搶入屋內(nèi),說時遲那時快,手起劍落,嘩啦一聲,把棋盤劈為兩半,棋子亂飛。
室內(nèi)三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弄得目瞪口呆。玉蓮、翠萍二人早嚇得魂飛魄散,不知所措。鳳鳴畢竟是男子漢,受驚之余,定睛看時,覺得來人有些面熟。
“你是……?”
“少說廢話!”惠玉喝道:“家里人對你牽腸掛肚,千方百計救你出去,甚至于不惜賣掉祖宗產(chǎn)業(yè)。你倒好,在此尋歡作樂。哼!”惠玉說著還掃了玉蓮主仆一眼。
鳳鳴此時認出了女扮男裝的惠玉,連忙答話:“玉妹,你聽我解釋……”
“我沒工夫聽!回家再說?!?/p>
此刻,惠玉也感到自己的行為有些唐突,不便在此久留,一跺腳,扭身出了房門。等到鳳鳴醒過神來,追出房門看時,惠玉早已沒有蹤影了。
玉蓮看著沮喪的鳳鳴,問道:“這人是誰?你認識?”
“唉,不要問了。一言難盡。”
此時,翠萍忘卻了剛才的驚嚇,好奇地想出門看看,被鳳鳴用手勢止住。他鄭重地對二人說道:“請相信我元某為人。為了小姐,我已把家人得罪。二位一定不要對外聲張此事,即使老爺、夫人也不可告知。不然,事態(tài)會更加擴大,以致于不可收拾。這可關(guān)系到你們?nèi)业纳砑倚悦!?/p>
玉蓮疑惑地問道:“有那么嚴重嗎?你我已有了夫妻名份,不能對我說說實情?”
鳳鳴看著玉蓮期望的目光,嘆了口氣,慢慢坐回椅子里,欲說又止。他指指桌面上亂糟糟的棋盤,對翠萍說道:“先把這些東西收拾一下?!?/p>
翠萍遵命把桌子上的爛棋盤移開,將渾亂的黑白棋子分別裝進兩個盒子里。玉蓮小姐已經(jīng)定下神來,坐等鳳鳴說個明白。翠萍擦拭桌后,站在小姐身旁,也用期待的目光瞧著元公子。此時鳳鳴似乎已理出了頭緒,坐在椅子上緩緩開腔:
“你們道此人是誰?她就是惠玉姑娘?!?/p>
“啊?”二人一齊飛出驚詫的目光。
“早幾天,我就想:是誰私闖縣衙來行刺?舍弟雖然性子剛強,但他的武藝有限,不會夜晚來犯。我就懷疑可能是義妹來為我鳴不平??墒潜娙艘豢谝Фㄊ莻€青年男子,我就不再懷疑是她了。這不?今夜前來,果然又是男兒打扮。其動作迅速麻利,確實身手不凡……”鳳鳴停頓下來,陷入了某種沉思里邊。接著他指著玉蓮又說道:“你也看見了,這樣的女子怎么會屈身和令兄成親?這不明擺著一場武斗結(jié)局嗎?我看,還是請小姐勸說二老,收回成命。以免刀兵之災。你們不知道,那位張媽媽受過異人傳授,武藝實是了得。只是平時不外露。真要惹急了她,那后果不堪設想?!?/p>
“母親生性固執(zhí),再加上哥哥的死賴活纏,能勸說成功嗎?”
“那也要努力勸阻。為了不使事態(tài)擴大,今晚的事不要對任何人講,以免火上澆油。玉妹今天是沖我來的,等我回去后,再作解釋便了?!?/p>
“你玉妹?沖你來的?為了什么?”玉蓮似乎才恍然意識到這里邊還有某些特殊的含義。頓時,像打破了陳年老醋的壇子,酸溜溜的味道直冒出來。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