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透過窗欞，映照在風祁略顯蒼白的臉上。他盤膝坐在榻上，長發(fā)隨意披散，閉目調(diào)息，試圖一點點梳理體內(nèi)紊亂的氣息和殘留的毒性。
“吱呀”一聲輕響，房門被輕輕推開。
風祁并未睜眼，但從那熟悉的、帶著淡淡蘭香的氣息和輕盈的腳步聲中，他已知道來人是誰。
“表哥，剛才好像聽見你在說話！” 安和公主婉如剛剛梳妝完畢，身上穿的是一件淺杏色襦裙，衣角隨步輕擺，整個人顯得清新明麗。她一邊說著話，一邊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粥從隔壁房間走了進來。
她進門后目光落在榻上的風祁身上，眼神不自覺地柔和了些：“你氣色比前幾天好多了?？礃幼?，是我?guī)淼哪切┧幉钠鹆俗饔谩！?/p>
風祁坐在榻上，長發(fā)未束，臉色卻比幾日前明顯有了血色。他瞧見婉如眼里的關(guān)心，嘴角彎起一絲淡淡笑意：“嗯，多虧你及時帶來那幾味藥。不然我這身傷，還不知要拖到幾時?！?/p>
婉如笑著在他對面坐下，倒了杯溫水遞過去，語氣輕快：“你若知道我?guī)帟r還偷了我爹的庫房鑰匙，得更感激我?guī)追??！?/p>
風祁接過水，輕笑一聲，隨口答道：“那我可要記你一筆恩情?！?/p>
婉如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忽然想起剛才聽到的聲響，便開口道：“對了，我方才聽見屋里有動靜，是你在跟誰說話？”
風祁喝了口水，神情微頓：“你說慕寒？只是當年滄瀾閣的一個棄徒罷了?！?/p>
“棄徒？”婉如輕挑眉，“這稱呼聽起來可不怎么好聽，他做了什么？”
風祁將茶盞輕輕放回幾案，隨后靠坐在榻邊，神情若有所思，語氣也隨之低緩下來:
“慕寒原是出云山莊莊主收養(yǎng)的義子。那年西北大旱，流民成群，莊主偶然在郊外遇見了年幼的他。聽說那時他渾身是血，抱著一個燒焦的小木盒，一句話不說，眼神卻像狼一樣盯著每一個靠近他的人。”
他頓了頓，眼神里浮現(xiàn)出一絲諷刺意味：“但莊主偏偏就喜歡這種孩子，說是骨子里有狠勁，是練劍的好料?！?/p>
婉如微張了嘴，有些意外：“那他……很快就被帶進山莊了嗎？”
“是。”風祁點了點頭，繼續(xù)道，“莊主將他帶回去，給他換了新衣、安頓下人伺候，又親自傳授劍法。他也爭氣，幾乎每日第一個起床，最后一個收劍。天賦雖好，但更狠得下心。比起莊中其他弟子，他更沉，更穩(wěn)，也更冷。”
他聲音中那一絲感慨轉(zhuǎn)瞬即逝，眉眼間隨之掠過一點涼意：“在出云山莊那幾年，莊主極為器重他，幾乎讓他與自己的兒子平起平坐。”
婉如輕聲道：“原來他與出云山莊的關(guān)系如此親近……那后來，他為何會舍棄出云，轉(zhuǎn)投滄瀾？”
風祁沒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語氣一轉(zhuǎn)，帶上了幾分難掩的不屑與冷意：“那就是后話了。”
“出云山莊……我聽說過，是西南一帶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蓖袢绲?。
“不錯。”風祁點頭，“可惜好景不長。多年前的一場論劍大會，出云莊主與滄瀾閣掌門玄霽真人對上，結(jié)果敗北，還受了重傷。從那之后便病臥榻上，出云山莊也一度式微。”
婉如托著下巴聽得出神：“那慕寒又是怎么會跑到滄瀾閣的？”
“這才是荒唐?！憋L祁冷笑一聲，“出云山莊因為一場論劍落敗，莊主受了重傷，兩年沒再踏出莊門半步。莊中弟子更是逢人便罵滄瀾閣欺人太甚。那時他們上下都將滄瀾閣視為仇寇，恨不得見一人殺一人。”
他眼底閃過一抹不屑的冷意：“可偏偏，就是在那種時候，慕寒在莊主養(yǎng)傷閉門不出的那年冬天，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山莊。之后，便出現(xiàn)在滄瀾山下?！?/p>
婉如輕輕一怔：“然后呢？”
風祁微微挑眉，仿佛對那一幕記憶猶新：“他站在山門外，穿著一身舊青衫，風塵仆仆，神情卻不卑不亢，說是愿意拜師入閣，學習劍道?！?/p>
“他就這么直接說了？”
“嗯，口氣不大不小，卻叫人沒法不重視?！憋L祁低聲冷笑了一下，“掌門當時正閉關(guān)，閣中長老有人說不能收此等‘反骨仔’，也有人說他天賦太好，不收可惜。吵了三天三夜，結(jié)果掌門出關(guān)后，看了他一眼，只說了一句——‘留他試試’。”
“掌門愿意收他？”婉如驚訝。
“不止是收?！憋L祁語氣中多了幾分壓抑的火氣，“掌門竟收他為關(guān)門弟子，親自教導，幾乎傾囊相授。他天賦確實極高，短短兩年，就成了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p>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那些讓所有同輩黯然失色的戰(zhàn)績，語氣有些發(fā)澀：“當年，北地青陽派有個號稱‘快劍無雙’的天才弟子，來滄瀾閣挑戰(zhàn)，自負劍術(shù)了得，結(jié)果……被他只用了三招，便干凈利落地擊敗，連劍都握不住；還有南疆落月谷那位成名已久的首席劍客謝無眠，性情孤高，劍法詭異，據(jù)說已觸摸到宗師門檻，在一場論劍中與慕寒對決，兩人大戰(zhàn)三百回合，最終竟也棋差一招，落于下風……諸如此類，不勝枚舉。那些年，‘滄瀾慕寒’這四個字，在江湖年輕一輩中，幾乎是……不可戰(zhàn)勝的代名詞，風頭無兩，光芒萬丈?！?/p>
“那……表哥你呢？你以前可是滄瀾閣的大師兄呀！” 婉如聽到這里，忍不住好奇地抬眼看向風祁，語氣認真地問道，“那時候，你肯定比他要強吧？” 在她心中，風祁已經(jīng)是頂尖高手了。
風祁的神情卻明顯一滯，聲音也變得低沉而含糊：“那時候……各有勝負吧?！?/p>
他頓了頓，似乎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談，語氣一轉(zhuǎn)，帶著幾分刻意的淡漠：“而且……我的身份特殊，暫時還不宜過分張揚。這件事，還請公主殿下務(wù)必替我保密，不要對旁人提起，包括……慕寒?！?/p>
婉如雖然心中疑惑，但也看出他似乎有難言之隱，便乖巧地點了點頭，鄭重承諾：“你放心，我既然答應(yīng)過，就絕不會說的?！?/p>
風祁這才微微松了口氣，緊繃的神經(jīng)似乎放松了一些。他看著婉如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沒有探究，只有全然的信任，心中不由得泛起一絲久違的暖意。他沉默了一下，語氣稍緩，補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說服自己：“若是以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我或許……還能和他斗個平手?！?/p>
他沒有說出口的那半句話，卻如同烙印般刻在心中，隱隱作痛：若不是因為當年那場意外……那場幾乎毀掉他一切的重傷，他本可以……比慕寒更強，強得多！也不會淪落到今天這般田地……
婉如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沒有再追問，而是將話題拉了回來：“那……他既然在滄瀾閣如此受重視，后來又為何……成了你口中的‘棄徒’呢？”
風祁的眉峰再次猛地一挑！這一次，他的眼神徹底冷了下來：“那是因為……八年前，就在他聲名最盛之時，西南傳來消息——出云山莊忽遭西域密宗高手圍攻，危在旦夕！”
“他一聽到這個消息，便如同瘋了一般！當時師父正在閉關(guān)緊要關(guān)頭，嚴令任何人不得擅離山門！可他……竟完全不顧師父的禁令，也不顧閣中長老的阻攔，在一個深夜，打傷守山弟子，偷偷潛下了滄瀾山，趕去救援他那所謂的‘故主’！”
“不僅如此！” 風祁的聲音更冷了幾分，“他下山之前，還……還潛入了閣中禁地‘藥王殿’，擅自盜走了我們滄瀾閣的鎮(zhèn)派圣藥——‘九轉(zhuǎn)續(xù)命丹’！那可是……那可是閣中耗費百年心血才煉制而成、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無上靈丹！是用來應(yīng)對宗門滅頂之災(zāi)的最后底牌！”
婉如被這接二連三的變故驚得愣住了：“就……就為了去救人？”
“他是去救他曾經(jīng)的‘義父’和‘兄弟’！是他那個早已衰敗、與我滄瀾閣有著宿怨的‘舊主’！” 風祁的語氣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譏諷和憤怒，“可他別忘了！他當時首先是滄瀾閣的弟子！是師父親自選定的關(guān)門弟子！他這一走，這一盜！便是棄同門安危于不顧！棄師父教誨如敝履！成了徹頭徹尾的……棄義忘恩、背叛師門之徒！”
“那……后來呢？” 婉如的心揪了起來。
“后來？” 風祁冷哼一聲，語氣帶著幾分復(fù)雜，“后來……出云山莊雖然靠著他帶去的‘九轉(zhuǎn)續(xù)命丹’和他的拼死搏殺，保住了幾個活口（其中大概就有寧無爭），但整個山莊也被打殘了，據(jù)說死傷過半，高手幾乎殆盡，徹底淪為三流勢力。而他自己……”
風祁眼中閃過一絲快意：“他一個人獨斗十數(shù)名西域密宗的頂尖殺手，雖然殺了不少敵人，但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據(jù)說……他被密宗一種極其歹毒的秘法擊中，全身經(jīng)脈寸寸斷裂，丹田氣海也被震碎，武功盡廢，徹底成了一個……廢人！”
“廢人？經(jīng)脈盡斷？” 婉如更加困惑了，“可……可他現(xiàn)在武功明明還在，而且……還那么高……” 她想起了慕寒出手時的場景，那份冷靜、凌厲和深不可測，怎么看也不像個廢人。
風祁瞇了瞇眼，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和……忌憚：“那便是他更詭異的地方了。銷聲匿跡了幾年后，江湖上又開始流傳他的消息。據(jù)說……他不知從何處得了一本早已失傳的上古奇術(shù)，那功法雖然詭異霸道，能夠逆轉(zhuǎn)造化，重塑經(jīng)脈，讓他重新?lián)碛辛诵逕挼哪芰?，甚至……功力比以前更加精進。”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冰冷：“但那種逆天而行的功法，豈會沒有代價？據(jù)說修煉此術(shù)，會對身體造成難以想象的巨大損耗，如同飲鴆止渴。每一次運功，每一次受傷，都會加劇反噬?；畹迷骄?，承受的痛苦便越深……或許，這便是上天對他背叛師門、逆天改命的懲罰吧。” 他這話，似乎也在暗指慕寒那難以根治的心疾。
婉如聽得入了迷，心中波瀾起伏。她消化著風祁講述的這一切，低聲喃喃道：“這樣看來……他當年離開出云山莊，投奔‘仇敵’滄瀾閣，確實……有些令人費解。但后來……他不顧一切，甚至背叛師門也要回去救人……倒也……倒也不是那種忘恩負義、寡廉鮮恥之輩。反而……” 她抬起頭，看著風祁，認真地說道，“反而……我覺得，他還挺有情有義的?！?/p>
風祁聞言，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其可笑的話，猛地冷哼一聲，打斷了她：“有情有義？哼！公主殿下，你太天真了！” 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帶著一種近乎逼問的意味，“為了所謂的‘舊情’，罔顧師門禁令，背棄師恩教誨，甚至盜走鎮(zhèn)派之寶，將整個宗門的安危置于險地！這種行為，也能稱之為‘有情有義’嗎？”
他緊緊盯著婉如，一字一頓地問道：“你若是滄瀾閣的弟子，眼看著同門因他而陷入險境，眼看著師門圣物被他盜走……你還會覺得，他做得對嗎？！”
婉如被他這番質(zhì)問問得一時語塞。她張了張嘴，想反駁些什么，卻又覺得風祁的話似乎……也有他的道理。立場不同，對錯自然也不同。她抿了抿唇，最終沒有再接話，只是默默地低下了頭，心中卻對那個叫慕寒的男人，生出了更多的好奇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觀感。
屋內(nèi)沉寂了片刻，風輕窗動。
風祁垂下眼眸，望著指間未冷的茶盞，片刻后，伸手輕輕旋轉(zhuǎn)杯蓋，將那枚已冷卻的瓷盞蓋緩緩扣上。
“咔噠”一聲輕響后，他望著窗外東方的微光，眸色淡淡，卻藏著看不透的起伏。
天快亮了，誰也沒有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