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如同沉入深海的溺水者,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與混沌中掙扎浮沉。許久,一絲微弱的光亮刺破黑暗,將他緩緩拉回現(xiàn)實。 光線有些刺眼,四肢沉重酸痛,肩胸傷口更是劇痛,呼吸艱難。他轉(zhuǎn)動僵硬脖頸環(huán)顧,發(fā)現(xiàn)身處一間陳設(shè)簡單、光線昏黃、彌漫著濃重藥味和淡淡血腥的客棧房間,角落油燈忽明忽暗,即將熄滅。尚未來得及細想,一道冰冷殺意已無聲抵至他咽喉!
那是一把劍。
一柄雪亮狹長的劍停在他喉前,劍鋒薄如蟬翼,銳利無匹,此刻正穩(wěn)穩(wěn)地、紋絲不動地停在他的喉結(jié)之前,只需再往前遞進微不足道的半寸,那鋒銳的劍刃便足以輕易割破他的肌膚,切斷他的喉管,終結(jié)他的性命。
風祁心頭一緊,本能欲動,但重傷與蠱毒讓他經(jīng)脈劇痛,虛弱無力反抗。他艱難抬眼望去,逆光下,那身影逆著昏黃的燈光而立,顯得格外修長而挺拔。一身普通的青色布衣,卻難掩其清冷氣質(zhì)。他的面容隱在光線的陰影中,看不真切,但那雙眼睛……那雙如同寒潭般深邃、沉靜,此刻卻又蘊含著風暴般復(fù)雜情緒的眼睛,卻讓風祁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瞇起眼睛,努力聚焦,終于……看清了來人的臉。
是他。
竟然……是他!
慕寒!
風祁臉色劇變,意識瞬間清醒,脫口而出,聲音沙啞干澀:
“是你?!你……你把婉如怎么了?!” 他的第一反應(yīng),竟是擔心那個被他舍命保護的女孩。
劍鋒穩(wěn)懸喉前,靜謐逼人。慕寒俯視著風祁,眼神復(fù)雜。片刻后冷淡道:“她沒事,在隔壁休息?!苯又Z氣轉(zhuǎn)厲:“但在談她之前,風祁大師兄,先解釋清楚你的事!” 風祁聞言微松。
“你,為什么會出云山莊的‘鎖云十三式’?”
慕寒的聲音低沉,蘊含著冰冷的質(zhì)詢。
“據(jù)我所知,‘鎖云十三式’乃是出云山莊嫡系一脈的不傳之秘,劍譜單傳,秘不示人,嚴禁外傳,更不容外人覬覦?!?他的聲音陡然一沉,“你,風祁,一個滄瀾閣的弟子,一個外人!憑什么會這套劍法?!而且……使得如此純熟?!”
最后那幾個字,如同最鋒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直直刺入風祁的心口!
風祁沉默了片刻,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閃爍了幾下,似乎在權(quán)衡,又似乎在回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抵在咽喉處那劍鋒上傳來的、讓他肌膚顫栗的森然寒意。他知道,只要自己稍有異動,或者回答稍有不慎,眼前這個曾經(jīng)的師弟,絕對會毫不猶豫地……割斷他的喉嚨。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體內(nèi)翻涌的氣血和蠱毒帶來的不適,面上卻極力維持著一種近乎挑釁的冷靜,甚至嘴角還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帶著嘲諷意味的弧度。既然身份已經(jīng)暴露,過往無法回避,他索性不再掩飾。
“呵……慕寒師弟,多年不見,你的脾氣倒是見長?!?他故意拖長了語調(diào),試圖用這種方式來掩蓋自己內(nèi)心的波瀾,“不過,你一個……被逐出師門的滄瀾閣棄徒,又有什么資格,來質(zhì)問我這個……前任大師兄呢?”
他的話語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精準地戳向了慕寒心中另一處隱秘的傷疤。
果然,慕寒的眼神瞬間變得更加冰冷!握劍的手指微微收緊,那抵在風祁咽喉皮膚上的劍尖,又往前逼近了毫厘!一絲細微的刺痛傳來,風祁甚至能感覺到一縷溫熱的血珠,正順著冰冷的劍鋒緩緩滑下。
直到這時,風祁才真正收斂了臉上所有的嘲諷和偽裝,神色慢慢變得認真。
“慕寒,” 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沙啞,“你真以為,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這世上……還有多少東西是所謂的‘嫡系獨有’、‘秘不示人’的嗎?”
慕寒眉頭皺得更緊,眼神中的寒意幾乎要凝結(jié)成冰:“你到底想說什么?”
風祁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抬起那只沒有受傷的手,用手背輕輕擦掉了嘴角因為剛才說話牽動傷口而滲出的一絲血跡。他的動作很慢,眼神飄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陷入了某種不愿回首的記憶。
“你離開出云山莊以后,山莊一日不如一日。那幾年,大旱、流寇、地稅……樣樣都壓在山莊頭上。莊主去世,新任莊主孤掌難鳴,為了撐下去,不得不做出選擇?!?/p>
他頓了頓,看向慕寒的眼神帶著一絲說不清的復(fù)雜情緒:“藏劍閣的寶劍、書庫里的孤本,甚至連弟子的佩劍都有人出價收購。那時候,只要能換到銀子,就什么都能賣。你當年離開得太早,大概沒看到最狼狽的樣子?!?/p>
“……鎖云十三式的殘本,也在那時候,被一名北境的富商重金買走?!?/p>
“之后,聽說,新莊主寧無爭遣散了家中子弟和家仆,之后也不知所蹤......”
“什么???!”
如同九天之上落下的一道驚雷,狠狠劈在了慕寒的頭頂!
他只覺得眼前猛地一黑,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和支撐,瞬間僵在了原地!耳邊嗡嗡作響,風祁后面的話他似乎一個字也聽不見了!胸口傳來一陣又一陣尖銳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刺痛!心疾,在他情緒受到最劇烈沖擊的此刻,毫不留情地爆發(fā)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他站在早已破敗不堪的出云山莊那傾頹的門樓前,看著門匾上那曾經(jīng)鎏金溢彩、如今卻落滿塵灰、字跡模糊的“出云山莊”四個大字,看著那曾經(jīng)人聲鼎沸、如今卻蛛網(wǎng)遍結(jié)、荒草叢生的庭院……記憶中那些鮮活的畫面——義父嚴厲而關(guān)切的眼神,無爭年少時清朗的笑聲,師兄弟們在演武場上揮灑汗水的身影,藏書閣里古老的墨香,鑄劍爐里跳動的火焰……所有關(guān)于“家”的溫暖記憶,所有關(guān)于“出云”的榮耀與驕傲,在這一刻,被風祁那冰冷殘酷的話語,徹底擊得粉碎!灰飛煙滅!
他想起,就在不久前的云臨城,他曾在一個附庸風雅的商戶家中,看到一把本該屬于出云山莊內(nèi)門弟子的、帶有獨特云紋烙印的“出云劍鞘”,被隨意地擺放在博古架上,如同一個廉價的玩物。那一刻,他心中就已經(jīng)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卻被他強行壓下。
而如今……連代表著出云山莊最高傳承、象征著莊主一脈榮耀的“鎖云十三式”,竟然也如同市井貨物一般,被明碼標價地……賣掉了?!
山莊敗落至斯……家仆弟子四散……連無爭……連那個他從小一起長大、曾立誓要共同守護山莊的兄弟……也落得個……不知所蹤的下場?!
慕寒的喉嚨像是被一團浸滿了苦水的棉絮死死堵住,哽咽難言,怎么也咽不下去。巨大的悲痛、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種莫名的、對他自己的……怨恨,如同驚濤駭浪般席卷了他的內(nèi)心!
如果……如果當年他沒有那么決絕地離開…… 如果……他能早一點回來…… 如果……
可惜,這世上從來沒有如果。
出云山莊……那個他曾經(jīng)想要逃離、卻又在內(nèi)心深處始終視為歸宿的地方……真的已經(jīng)……名存實亡,不復(fù)存在了嗎?
無爭……你到底去了哪里?你還好嗎?
他站在那里,身形微微晃動,眼神空洞,神情恍惚,臉色在一瞬間變得如同死人般蒼白。握著劍的手指,也因為內(nèi)心巨大的震動和心疾的爆發(fā),而開始微微顫抖。
就在這時,隔壁房間里,忽然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輕響,似乎是有人醒了過來。
緊接著,一個帶著幾分剛睡醒的懵懂和鼻音的女聲,小心翼翼地響起:
“表哥……?是你醒了嗎?”
是安和公主婉如的聲音。她的聲音軟軟糯糯,帶著一絲少女特有的嬌憨和依賴,如同山谷中氤氳的霧氣里,偶然飄來的一縷帶著花香的清風,瞬間打破了這房間里凝重得幾乎要滴出水來的死寂。那聲音與眼前這冰冷的劍鋒、殘酷的真相形成了無比強烈的對比。
慕寒那幾乎要渙散的眼神,因為這聲呼喚而微微動了動,仿佛被強行從那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中拉回了一絲神智。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胸口那翻江倒海般的劇痛和混亂的思緒,努力穩(wěn)住心神。
他看了一眼床上眼神晦暗的風祁,緩緩收回了抵在他喉前的長劍。劍身上那一點殷紅的血跡,在昏黃的燈火下顯得格外刺眼。
“……既然話已問明,” 他的聲音依舊低沉,卻帶著一種極度壓抑后的、近乎麻木的平靜,“我便不多留了?!?/p>
話音未落,他甚至沒有再看風祁一眼,便猛地轉(zhuǎn)過身,幾個閃爍,便已來到了窗邊。他腳尖在窗沿上輕輕一點,整個人便如同一道沒有重量的青煙,悄無聲息地掠了出去,融入了窗外沉沉的夜色之中。
他沒有回頭。
只在身影消失的前一刻,留下了一句冰冷刺骨、仿佛淬了寒冰的話語,在空寂的房間里緩緩回蕩:
“風祁,關(guān)于出云山莊和無爭的事……你最好……沒有騙我。否則……”
后面的話沒有說出口,但那其中蘊含的、不容置疑的殺意,卻讓風祁的心臟再次猛地一縮。
夜風掠過,窗簾被輕輕揚起,又緩緩落下。窗外,早已不見了慕寒的身影,仿佛他從未出現(xiàn)過一般。
房間內(nèi),只剩下風祁一人,靜靜地坐在床沿。他抬手,輕輕撫摸著自己咽喉處那道細微的、已經(jīng)不再流血的傷口,感受著那殘留的、屬于慕寒劍鋒的冰冷銳意。他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手指緩緩收緊,又緩緩松開。眼中的光影明滅不定,晦暗深沉,深不見底,沒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房門輕輕合上,屋里重歸寂靜。
慕寒勉強撐著身體走了兩步,終于再也忍不住,整個人一下子跪倒在地,手掌撐住冰冷的地磚,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心疾發(fā)作了。
那熟悉的刺痛從胸口驟然涌起,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臟,下一秒,又像千萬根細針從血肉里一寸寸扎進去——痛感一波緊過一波,像潮水般卷來,兇猛無比。
他咬緊牙,卻依舊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
呼吸開始紊亂,額頭冷汗直冒,衣襟瞬間被打濕。
他靠著床沿坐下,手指緊緊抓著床邊的布簾,眼前開始泛起黑影,耳邊的聲音仿佛被水浸過,一切都變得遙遠而遲緩。
意識在劇痛中慢慢脫離現(xiàn)實。
在那混沌的邊緣,一段記憶悄然浮現(xiàn)——
那是多年以前的一個夜晚,出云山莊的燈火寥落,夜風卷著寒意吹進長廊。
病榻之上,莊主臉色蒼白如紙,眼神卻格外清醒。他緩緩伸出手,緊緊握住少年的手。
“慕寒……”
他的聲音低啞而急切,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恐怕?lián)尾涣硕嗑昧恕!?/p>
少年慕寒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震驚與不安,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莊主卻只是搖頭,眼中帶著從未有過的沉重:“我不怕死……只是最放心不下的,是無爭,還有老祖宗傳下來的這份基業(yè)。”
他停了一下,仿佛在等慕寒聽清每一個字。
“所以,有一件事……我要拜托你去做?!?/p>
他握住慕寒的手,力道一如既往地穩(wěn),卻在逐漸冰冷。
——那個夜晚的燭火還在跳動,仿佛還在提醒他當初的誓言。
慕寒的眼角滑下一滴汗水,不知是冷汗,還是淚。
現(xiàn)實中的痛感還在繼續(xù),他幾乎聽不見自己粗重的喘息,只覺得身體越來越沉,意識越來越遠。
可他心底那句話,卻一遍又一遍地響起:
“我要拜托你去做?!?/p>
他握緊拳頭,像在用盡最后一絲意志,強迫自己撐住,不讓自己昏過去。
哪怕只多撐一刻鐘……也不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