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突然下起來的。
蘇晚晴在草廬檐下接雨煮茶時，遠(yuǎn)遠(yuǎn)望見田埂上立著一個人影。那人渾身濕透，青衣緊貼在瘦削的肩骨上，腰間懸著一柄銹跡斑斑的斷劍。
他站得筆直，卻像一抹游魂，連雨水穿過他的身體都顯得理所當(dāng)然。
“路過？”蘇晚晴問。
那人搖頭，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滴落。他的眼睛很靜，靜得像往生河最深處的死水，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討碗酒?！彼f。
聲音沙啞，像是很久沒有開口。
蘇晚晴的指尖在茶壺上微微一頓。
——**驚鴻劍不會銹。**
——**陳莫從不討酒。**
她垂下眼，倒了一盞熱茶推過去：“沒有酒，只有茶?！?/p>
那人接過，一飲而盡，仿佛嘗不出燙。茶盞放回桌上時，蘇晚晴看到他的虎口有一道疤——那是陳莫當(dāng)年練劍時，被驚鴻劍氣反噬留下的。
“怎么稱呼？”她問。
“林凡?！彼f。
女童從屋內(nèi)探出頭，好奇地望著陌生人。林凡的目光掃過她，沒有停頓，就像看一株草、一塊石頭，或這世間任何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
“叔叔，你的劍斷了?！迸钢难g。
林凡低頭看了一眼那把銹蝕的斷劍，像是才意識到它的存在。他隨手解下，放在桌上。劍柄纏著的舊布條已經(jīng)泛黃，隱約能看出曾經(jīng)繡著并蒂蓮紋。
蘇晚晴的呼吸滯了一瞬。
——那是她大婚時系在驚鴻劍上的綢帶。
“能修嗎？”林凡問。
他的語氣太平靜，仿佛只是在問明日的天氣。蘇晚晴拿起斷劍，指腹擦過劍身的裂痕，忽然僵住——這把劍沒有劍靈。
驚鴻劍的靈性，是陳莫三魂所化，縱使碎成齏粉也該有靈光殘留?？蛇@把劍……
“修不了?！彼p聲說，“劍死了?！?/p>
林凡點點頭，似乎并不意外。他伸手要拿回斷劍，女童卻突然抓住他的袖子：“叔叔，你身上有鎖鏈的聲音?！?/p>
確實有聲音。
每當(dāng)林凡動作時，他的黑袍下便傳來細(xì)微的金屬碰撞聲，像是拖著無形的鐐銬。蘇晚晴盯著他的手腕——那里有一圈淡金色的紋路，像是被什么灼燒過。
天道枷鎖的痕跡。
“你從哪兒來？”蘇晚晴問。
林凡望向雨幕深處：“不記得了。”
“要去哪兒？”
“不知道。”
女童忽然踮起腳，將一顆麥芽糖塞進(jìn)他手里：“吃了糖，就能想起來啦?！?/p>
林凡看著掌心化開的糖漬，雨水順著他的睫毛滴落。
“謝謝。”他說。
依舊沒有表情。
雨越下越大。
蘇晚晴留林凡在柴房過夜。女童睡下后，她獨自坐在窗邊，指尖摩挲著那把斷劍。劍脊上的裂痕很古怪，不像是被外力折斷，倒像是……
**從內(nèi)部崩碎的。**
窗外忽然傳來腳步聲。
林凡站在雨里，手中握著一截枯枝。他的招式很干凈，挑、刺、劈、掃，每一式都精準(zhǔn)得像用尺子量過，卻唯獨少了驚鴻劍的意氣。
——那是陳莫的劍法。
——但沒有陳莫的魂。
蘇晚晴推門走進(jìn)雨幕：“誰教你用劍的？”
林凡停下動作，枯枝垂在身側(cè)：“不知道?！?/p>
“你的劍怎么斷的？”
“不記得?！?/p>
“為什么來這兒？”
林凡沉默了一會兒，雨水順著他的額發(fā)滑下，流過那雙空洞的眼睛。
“有人讓我還東西?！彼f。
他從懷中取出一塊青銅碎片，放在蘇晚晴掌心——那是往生輪盤的殘片，邊緣還沾著干涸的血跡。
蘇晚晴的血液驟然冰冷。
這是陳莫消散那天，她親手埋在天道殘骸下的碎片。
“誰讓你還的？”她攥緊碎片，鋒利的邊緣割破皮膚。
林凡看著她流血的手，忽然伸手拂過她的傷口。他的指尖很涼，像往生河的水。
“一個和你很像的人?！彼f。
頓了頓，又補充：“在夢里。”
天快亮?xí)r，蘇晚晴在柴房找到了林凡的蹤跡。
潮濕的稻草上散落著幾枚銅錢，排成一個古怪的陣型。銅錢邊緣磨損嚴(yán)重，像是被人摩挲過千萬次。她俯身撿起一枚，背面刻著細(xì)小的字跡——
是陳莫的字。
窗外，林凡已經(jīng)站在田埂上，背影融進(jìn)漸弱的雨幕。他沒有告別，就像他來時一樣安靜。
女童揉著眼睛站在門口：“娘親，那個叔叔是誰？”
蘇晚晴望著遠(yuǎn)處消失的身影，輕聲道：“一個找不到家的人?！?/p>
“他會回來嗎？”
“也許吧。”
她握緊那枚銅錢，冰冷的金屬硌得掌心生疼。
柴房的角落里，那把斷劍靜靜躺著，劍身上的銹跡不知何時褪去，露出一線微弱的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