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透，廖承淵便已踏著露水出了門。
青石板路上凝著薄霜，腳步落下時發(fā)出細(xì)碎的脆響，驚起竹林間幾只早起的山雀。他緊了緊身上半舊的墨色短打，呵出的白霧與山澗蒸騰的晨靄融在一處，將少年的輪廓暈染得模糊，唯有一雙眸子清亮如星，映著遠(yuǎn)處主宅飛檐上尚未熄滅的琉璃燈。
這里是廖氏宗族的“棲云嶺”，主脈居于九重殿，朱墻金瓦隱在云霧間，偶有仙鶴振翅掠過，銜來一縷丹香；而旁支子弟則散落山腰，屋舍青灰，檐角垂著經(jīng)年的藤蘿，與山間野竹共飲一溪寒水。
“承淵，又去寒潭修煉??？”溪畔搗衣的婦人抬頭喚他，木槌在石板上敲出沉悶的節(jié)奏。
少年駐足回禮，唇角勾起極淡的笑：“三嬸早，今日想試試新悟的吐納法。”
婦人贊道：“旁支里就屬你最勤勉?！痹捯絷┤欢?，她低頭用力捶打衣衫，水花濺濕了粗布裙裾。
他笑了笑，不再多言，轉(zhuǎn)身踏入竹林。
風(fēng)過時竹葉簌簌如私語，露珠順著葉尖滴落，在他肩頭洇開深色的痕跡。這條路他走了十二年，閉著眼也能數(shù)清每一處凸起的樹根。七歲那年，他在此拾到半卷《觀星札記》，泛黃的紙頁上畫著星軌交錯，旁批朱砂小楷遒勁如劍：“天道如網(wǎng)，凡人亦可盜一線天機?！?/p>
寒潭位于棲云嶺西側(cè)裂谷深處，終年白霧繚繞。此處靈氣雖比不主脈所在，但也比其他地方濃郁，更主要是不用去受主脈弟子的氣。
修行不過半個時辰，頭頂傳來譏誚聲:“嗤！裝模作樣?！?/p>
竹梢晃了晃，躍下個錦衣少年，腰間玉佩刻著主脈的云紋，正是主脈弟子廖明輝，曾與他有關(guān)過節(jié)。他踢開腳邊碎石，斜睨著青石上的《靈元訣》：“旁支的破爛功法也值得參悟？不如求我賞你幾本中品典籍?！?/p>
廖承淵合上書卷，霧氣沾濕的睫毛下眸光沉靜：“你有那能耐我倒不介意求你?！?/p>
“你！”廖明輝臉色陰沉，私傳家族功法，刑罰堂不介意帶他去開開眼。
蒙學(xué)中只有基礎(chǔ)功法《引起訣》與《青松劍法》，但卻有很多雜談傳記，族中功法的優(yōu)缺點，修煉出錯時有什么表現(xiàn)都有說。像他自身修行的《靈元訣》說是開脈老祖的修行功法，卻是對體質(zhì)有特殊要求，幾十年難得有一人可修行有成，因為兌換便宜，最終淪為支脈的專屬。
“辰時將至，明輝兄該去聽長老講《通脈要術(shù)》了?！绷纬袦Y站起身就走，聲音淡得像潭上霧氣。
主脈弟子有專門長老傳授功法，解答疑問，支脈除非父母修行有成，不然靠自己琢磨，前期還好，越往上，走火入魔者不少。
“哼，泥腿子，自以為是。”竹影搖晃，少年消失在霧靄深處，廖明輝盯著他背影狠狠道，他也只是路過，見到廖承淵不過習(xí)慣性譏諷幾句，哪知卻被他弄得心情煩悶。
……
歸途需經(jīng)過主宅的“千階云梯”。廖承淵仰頭望著白玉階盡頭巍峨的殿宇，飛檐上三十六顆定風(fēng)鈴正被晨風(fēng)吹響，清越鈴聲蕩開群山間的霧。十年前族祭大典，他隨父母跪在此處，看主脈子弟錦衣玉帶，風(fēng)資無雙極為向往。
母親卻攥緊他的手低聲說：“承淵，莫羨旁人，咱們旁支的根扎在土里，才經(jīng)得起風(fēng)雨?！?/p>
他知道母親的意思，但是，他會靠自己的努力去過上想要的生活。
朝霞浸透棲云嶺時，演武場東側(cè)的古松總在石壁上投下龍爪狀的影。廖承淵握著半舊的木劍立在松下，劍尖垂地。石壁間縱橫交錯的刻痕——那是歷代廖氏子弟試劍留下的“松濤痕”，最深的一道據(jù)說是三百年前某位旁支天驕所留，入石三寸，裂痕如閃電劈開蒼苔。
他一般不來這來，因這經(jīng)常有主脈弟子來此修煉，看到他們這些支脈，經(jīng)常冷嘲熱諷。他只是在此等個機會。
“承淵哥！”脆生生的呼喚驚落松針，一個穿鵝黃襦裙的十一二歲女孩，走路時發(fā)間銀鈴晃出一串清響，“我就知道今天你在這，娘親新蒸的玉髓糕，我知你肯定沒吃，給你帶了幾塊。”
廖承淵挽了個劍花收勢，霜白劍氣掃開滿地松針，露出下面青石。
“云芷真好?！彼舆^還溫?zé)岬母恻c，見少女偷偷去摸木劍上的符紋，眼底浮起些許笑意，“想學(xué)？”
廖云芷慌忙縮手，耳尖泛紅：“今年宗家開始辦武堂，支脈下月也要開，說是讓有天賦之人不致上進無門，我……我怕握不好劍。”
“此事我也聽說了，聽說家族對外擴張，主脈人手不足，才在支脈招收弟子?！?/p>
話音未落，演武場西側(cè)忽然傳來金鐵交鳴之聲。十余名主脈子弟擁著位紫袍老者踏入此地，幾個弟子見到他們臉露鄙夷之色。
紫袍老者看著石壁間的劍痕撫須頷首：“今日演武前三甲，可入藏經(jīng)閣乙字房挑選功法?！?/p>
人群霎時沸騰。廖云芷拽了拽少年衣角，聲音發(fā)顫：“是刑罰堂的九長老……承淵哥快走，上月宗家比試時，有人‘失手’震斷了旁支弟子靈脈……”
木劍卻在此刻輕敲青石。
廖承淵將最后一塊玉髓糕放入少女掌心，玄衣掠過她鵝黃的袖口：“云芷，你看這松濤痕?！?/p>
他指尖撫過那道最深的裂痕，松脂香氣混著鐵銹味滲入指腹，“當(dāng)年那位前輩，用的是最普通的廖氏基礎(chǔ)劍訣。”
場中已有數(shù)人出列。最出眾者有三人，廖明堂的劍氣灼得空氣扭曲，赤紅劍氣轟然炸響，在松濤痕上灼出焦黑溝壑;另一位藍(lán)衫少女舞動雙刺如蝶穿花，竟是罕見的冰屬性功法，雙刺舞若冰蝶，霜氣所過之處松針凝冰；另一疤面漢子使九環(huán)刀，刀背銅環(huán)響如悶雷。
“長老，弟子也想試劍?！鄙倌昵謇实穆曇粼趫鲋许懫?。
“旁支也配爭青銅令？”廖明堂突然橫劍攔住去路，赤紅劍氣灼得他臉色通紅。
“可！”九長老面無表情，但是廖承淵感覺他看自己的眼神帶有笑意。
廖明堂只得恨恨地退開，眼中的陰狠令人背脊生寒。
廖承淵的劍招很慢，像是初學(xué)稚童在描紅。但劍招遞出，眾人眼中仿如青松挺拔刺破云霄。
少年睫毛輕顫，劍尖穩(wěn)穩(wěn)點向石壁某處
“?！?/p>
清越劍鳴自石縫深處炸響，那道被削去半寸的古老裂痕突然迸發(fā)青光，如蘇醒的蛟龍。
“劍意臨身！”九長老平靜的面容泛起驚疑，“他倒是收了個好弟子”。
場中死寂，少年面向九長老，雙手抱拳、態(tài)度恭敬，微微低點，肩頭落著松針，聲音清朗如劍鳴余韻：“旁支廖承淵，請長老指教?！?/p>
九長老凝視石壁上新添的劍痕——那痕跡不過發(fā)絲粗細(xì)，卻筆直貫通三百年前的裂痕，像一針縫合了時光的線。
“不錯，小小年紀(jì)即領(lǐng)悟劍意?！弊吓劾险咝渲酗w出一卷帛書及一個青銅令牌，在廖承淵面前緩緩展開，露出“乙叁”兩個朱砂小字。
“謝長老賜?！绷纬袦Y雙手接過，細(xì)心的放入懷中。
廖云芷抱著食盒呆立原地，直到少年拍了拍她的頭。
“承淵兄……好劍法?！彼{(lán)衫少女最先打破沉默，輕語淺笑。她雙刺歸鞘時，冰霜悄無聲息地爬上廖承淵腳邊青石。疤面漢子冷哼一聲，九環(huán)刀重重砸地，震得旁支子弟紛紛后退。
廖明堂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忽然嗤笑出聲：“不愧是旁支小脈，連件像樣的法衣都穿不起?！彼麖椫干涑鲆幻鹅`石，叮當(dāng)落在少年腳邊，“賞你的，省得進藏經(jīng)閣臟了典籍?！?/p>
松針簌簌而落。
廖承淵靜默了會，俯身拾起靈石，指尖摩挲過靈石邊緣的云紋——這是主脈月例中的中品靈玉，足以抵旁支半載用度。他忽然抬頭輕笑：“多謝明堂兄，日后必要厚報?！?/p>
“哼”廖明堂轉(zhuǎn)身即走。
霞光染紅松濤痕時，所有弟子測試完畢。主脈子弟相繼拂袖離去，藍(lán)衫少女臨行前深深望他一眼，雙刺在暮色中泛著幽藍(lán)冷光；疤面漢子經(jīng)過時故意撞向他肩頭，卻被木劍柄巧妙抵住曲池穴，悶哼一聲踉蹌走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