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染血帛
**【卯時三刻·青州城門】**
晨霧裹著馬蹄濺起的泥漿撲在臉上時，江星辭嗅到了命運腐朽的甜腥。
裴隱的玄甲衛(wèi)如黑潮漫過街市，檐角銅鈴被鐵蹄震得叮當作響。她借著送葬隊伍的白幡遮掩身形，指尖卻觸到棺槨縫隙滲出的暗紅——那根本不是喪儀，而是走私鴉片的暗樁！
"讓路！"
官兵的呵斥聲近在咫尺，她猛地掀開棺蓋翻身入內，腐臭的尸首下壓著數(shù)十個檀木匣。濃烈的罌粟香熏得人眩暈，而棺外正傳來甲胄摩擦的錚鳴："攝政王有令，開棺驗查！"
心跳聲震耳欲聾。江星辭將毒粉撒在袖口，卻聽見棺蓋掀動的剎那，送葬的老嫗突然哀嚎："官爺行行好，我兒得的是肺癆??！"
推棺的手倏地縮回。
隔著棺木縫隙，她望見裴隱的墨狐大氅掃過染霜的石板。他手中把玩的正是一枚藍寶石扳指，與她懷中那枚恰成一對。
"肺癆？"他輕笑如薄刃刮過琉璃，"那便燒干凈吧。"
**【辰時·西市染坊】**
火焰吞噬棺槨的爆裂聲中，江星辭滾進染池。
靛藍的寒水浸透粗麻衣，上百匹懸在竹竿上的茜紗被晨風吹得狂舞，恍若漫天血浪。她屏息潛至池底，隔著晃蕩的水紋，看見裴隱的皂靴停在染池邊。
"王爺，要抽干池子嗎？"
"不必。"他突然俯身掬起一捧藍水，"傳令下去，西市所有染坊三日內不得開張。"
漂浮的茜草纏住江星辭的腳踝，像極了冷宮里那些勒死宮娥的綾羅。記憶不受控地翻涌——娘親咽氣那夜，也是這樣艷麗的晚霞爬滿窗紙，老太監(jiān)將白綾一圈圈纏上她脖頸："小主子莫怕，老奴送您去享福..."
"嘩啦！"
她破水而出的瞬間，整匹月白綢緞迎頭罩下。染工驚慌的呼喊與衛(wèi)兵抽刀聲混雜，她在層層疊疊的濕綢間奔逃，布料摩擦聲蓋過了腕間銀鈴的脆響。
裴隱的聲音卻鬼魅般穿透綢浪："鈴鐺藏得不錯。"
玄鐵劍挑開最后一重素紗時，江星辭正將毒針刺入自己鎖骨——那里埋著能改換聲線的**噤聲蠱**。
"民女冤枉..."她捏著喑啞的喉音跪伏在地，白發(fā)濕漉漉黏在頸側，"昨夜一直在染坊漿洗..."
冰涼的劍尖挑起她下巴，裴隱眼底映出個面色蠟黃的病婦。他忽然扯開她衣襟，指腹按上鎖骨處陳年燙疤："十年前戶部侍郎府走水的幸存者？"
江星辭渾身血液結冰。那個雨夜，娘親將她推入火場前烙下的傷，竟成了此刻的保命符。
**【巳時·暗巷】**
日頭爬上柳梢時，江星辭癱坐在腌菜缸后。
她摳出噤聲蠱扔進陰溝，聽著蠱蟲垂死的嘶鳴，突然低笑起來。多可笑啊，裴隱親手放過了要找的人——他永遠不會知道，戶部侍郎的女兒早成了亂葬崗的孤魂，而這道疤，是她為掩蓋胎記自己烙的。
懷中的玉扳指突然發(fā)燙，內側銘文在陽光下泛起幽光：**"長庚啟明"**。這是前朝皇室暗衛(wèi)的密語，她在娘親留給她的《毒經(jīng)》夾頁里見過。
巷口傳來餛飩攤的香氣，她摸著空癟的荷包起身，卻聽見賣花女的吳儂軟語："新到的山茶，白瓣鑲紅邊的，像不像美人泣血？"
記憶如毒蜂突襲。
裴隱夢魘中的畫面驟然清晰：懸梁女人繡鞋上，正綴著這樣的山茶！
**【午時·醉仙樓】**
江星辭扮作賣唱女混進雅間時，波斯商人正在炫耀翡翠屏風。
"這可是前朝昭華公主舊物，您看這纏枝蓮紋..."
她琵琶弦音忽變，《折柳曲》轉作《破陣樂》?？蜕虃兗娂娧诙?，趁亂摸向屏風背面——果然有刀刻的鳳凰圖騰，與她胎記形狀重合！
"找死嗎！"龜奴的巴掌呼嘯而至，卻被一柄描金折扇攔住。
紫衣公子笑吟吟扔來銀錠："姑娘的琵琶，像極了我走失的侍妾。"
江星辭在看清他腰間螭紋玉玨時如墜冰窟。這是太后母族宇文家的圖騰，而那人袖中隱約露出半截密信，朱砂批注赫然是：**誅殺青州白發(fā)女**。
"爺說笑了。"她假作嬌羞垂首，染了鶴頂紅的指甲劃過對方掌心，"不如...去您府上慢慢敘舊？"
**【未時·地牢】**
地下水道的腥氣鉆進鼻腔時，江星辭正用金簪撬開鐐銬。
宇文家的私牢比官獄更陰毒，鐵柵欄上掛滿帶著倒刺的刑具。她忍著暈眩摸向壁燈后的暗道——這是方才那登徒子意亂情迷時吐露的密道。
暗河在腳下轟鳴，遠處忽然飄來嬰孩啼哭。
"造孽喲..."老獄卒的嘆息在石壁間碰撞，"宇文氏這些年送來的孕婦，都填了河神廟的祭壇..."
江星辭貼著濕滑的巖壁挪步，腹中突然劇痛難忍。是觸憶反噬！她顫抖著扶住石柱，卻見掌心胎記泛起詭譎的紫光。
無數(shù)女子哀嚎涌入腦海：
隆起的腹部被剖開，沾血的巫祝高舉嬰尸，祭壇上赫然刻著**鳳凰泣血圖**...
"誰在那里！"
火把的光圈驟然逼近，她縱身躍入暗河。湍流中有蒼白的手臂纏上來，竟是順水漂來的孕婦浮尸！
**【申時·河神廟】**
殘陽如血潑在褪色的神幡上時，江星辭從尸堆中爬出。
她濕透的白發(fā)貼在額前，懷里還抱著個氣息微弱的嬰孩——那是在暗河漩渦中搶下的生命。廟中巫祝早已被毒煙放倒，香案下散落的密札記載著駭人真相：
**"昭華公主血脈可破皇陵封印，取七月嬰胎心頭血澆灌..."**
殿門轟然洞開，晚風卷著杏花瓣撲滅長明燈。
裴隱逆光而立的身影仿佛自幽冥踏來，目光掃過她懷中嬰孩，忽然撫掌輕笑："江姑娘這場戲，比西市的說書人精彩得多。"
"王爺不是要殺我么？"她將孩子裹進染血的祭袍，"就像二十年前，你們殺昭華公主那樣？"
劍光乍起，斬落的卻是她一縷白發(fā)。
裴隱掐著她脖頸按在神像底座，指尖摩挲她因記憶反噬而泛紫的唇："知道為什么留你到現(xiàn)在？"
他忽然咬住她耳垂低語："你掙扎的樣子，很像當年柜子里發(fā)抖的小老鼠。"
江星辭瞳孔驟縮。原來十年前冷宮大火中，那個把她拖出火海的蒙面少年...
**【酉時·祭壇】**
火把將鳳凰圖騰映得宛如浴血重生時，江星辭的銀針抵住了裴隱后頸。
"讓我走，否則明日全城都會知道，攝政王在找前朝遺孤。"
玄甲衛(wèi)的弓弦拉滿聲如蝗蟲振翅，裴隱卻低笑著握住她執(zhí)針的手："不妨告訴姑娘，當年柜中孩童為保命，曾親手喂母親喝下鴆酒。"
河風突然變得粘稠，她袖中準備撒出的迷魂散簌簌落地。
裴隱轉身時，她終于看清他眸中映出的自己——白發(fā)勝雪，眼角卻蜿蜒著血淚，仿佛從地獄爬出的艷鬼。
"想要真相？"他拾起祭壇上的青銅匕首劃破掌心，將血抹在她胎記上，"那就活到成為合格棋子的那天。"
血珠滲入肌膚的剎那，江星辭看見了永生難忘的畫面：
漫天箭雨中，昭華公主將嬰兒交給宮女，自己戴上青銅面具走向火海...而那嬰兒襁褓里，塞著塊沾血的飴糖紙。
**【戌時·官船】**
江星辭在搖晃的船艙中驚醒時，腕上已多了條隕鐵鏈。
裴隱正在燈下把玩染血的糖紙，見她醒來，忽然將滾燙的藥盞貼在她潰爛的胎記上："你每用一次觸憶，這鳳凰紋就深一分，待到覆蓋心口..."
劇痛中，她咬破了他的虎口。
"真像只野貓。"他不怒反笑，蘸著血在她鎖骨畫了道符咒，"此去京城三百里，江姑娘猜猜，夠你這身子反噬幾次？"
船外忽起喧嘩，有人驚呼："河神顯靈了！"
裴隱掀簾的剎那，江星辭看見巫祝們跪拜的方向——河面漂浮的無數(shù)河燈，正拼成巨大的鳳凰圖騰。
血咒在鎖骨灼燒，她終于讀懂了他眼底的瘋狂。這不是追捕，是請君入甕的獻祭。
**【亥時·暗藏】**
江星辭摳著艙板縫隙時，摸到了潮濕的苔蘚。
借著月光，她發(fā)現(xiàn)這是前朝官船特有的**龍血木**，而木紋中竟嵌著娘親最愛的辛夷花圖案。記憶如毒蛇吐信，那些被刻意遺忘的畫面洶涌而至：
冷宮地磚下的密道，娘親臨死前塞進她口中的玉蟬，還有...暗門后成箱的鳳凰紋密札！
鎖鏈忽然被劍氣劈開，裴隱扔來染血的夜行衣："給你半炷香，游不到對岸就喂魚。"
她躍入冰河的瞬間，聽見身后傳來箭雨破空聲。原來追兵不止一方，宇文家的死士竟在官船動了手！
"裴隱！"她回頭時正看見他肩胛中箭，卻仍用劍撐著不肯跪地。玄甲衛(wèi)的血染紅了半江春水，而他望著她大笑："跑?。е阃底叩拿孛芡鬲z跑！"
水底忽然伸出無數(shù)蒼白的手。
是河神廟那些枉死的孕婦冤魂！江星辭掙扎著下潛，胎記在接觸到某個冰涼的玉雕時驟然發(fā)燙——河床深處，竟沉著半塊鳳凰玉璧！
**【子夜·江心】**
當江星辭握著玉璧浮出水面時，對岸山崖亮起萬千火把。
裴隱的官船正在下沉，而他立在船頭拉滿長弓，箭尖對準了她心口。
"接住你的命。"他薄唇微動。
鐵箭攜著火光破空而來，卻擦過她耳際，射穿了身后潛來的死士。
玉璧突然發(fā)出蜂鳴，江心漩渦中升起青銅巨門。江星辭在滅頂?shù)闹舷⒅?，望見門環(huán)上斑駁的銘文：
**長夜如星墜，故國月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