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風(fēng)總是裹挾著沙礫，刮得人臉生疼。小蘭蹲在土墻邊，用一根枯枝在地上畫著歪歪扭扭的線條。她七歲了，卻瘦小得像五歲的孩子，身上的粗布衣裳補(bǔ)丁摞補(bǔ)丁，袖口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
“死丫頭！又偷懶！“母親的喝罵聲從屋里傳來，緊接著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小蘭趕緊扔下樹枝跑進(jìn)屋，看見母親正扶著灶臺咳得直不起腰，灶上的鐵鍋里煮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
“娘，我來?！靶√m踮起腳，接過母親手中的木勺。她的手腕細(xì)得像蘆葦桿，卻熟練地攪動著鍋里的稀粥。鍋里飄著幾片野菜葉子，那是她天不亮就去野地里挖的。
屋外傳來馬蹄聲和男人的吆喝聲，小蘭的手抖了一下。母親臉色驟變，一把將她拉到身后。
門被猛地踢開，三個披著獸皮的突厥人闖了進(jìn)來，腰間的彎刀上還沾著血跡。
“糧食！“為首的突厥人用生硬的漢語吼道，眼睛在簡陋的屋子里掃視。
母親顫抖著指向墻角的一個破布袋：“軍爺，就、就這些了.”
突厥人一把扯過布袋，倒出里面可憐的一點黍米，罵了句什么，然后目光落在了小蘭身上。
小蘭感覺那雙眼睛像狼一樣，她縮在母親身后，大氣都不敢出。
母親突然跪下：“軍爺行行好，孩子還小…”
突厥人獰笑著伸手來抓小蘭，母親猛地?fù)渖先ケё∧侨说耐?。寒光一閃，母親的身體軟軟地倒下了，血從她脖子上噴出來，濺了小蘭一臉。
小蘭呆住了，連哭都忘記了。突厥人似乎對殺了一個女人毫不在意，轉(zhuǎn)身去翻找其他東西。
小蘭跪在母親身邊，溫?zé)岬难噶怂南ドw。她伸手想捂住母親脖子上的傷口，但血還是不停地流出來，母親的眼睛漸漸失去了神采。
那天晚上，父親回來時，看見的是妻子冰冷的尸體和縮在墻角、滿臉血污的女兒。父親沒有哭，只是默默地用草席裹了母親，背到村外的亂葬崗埋了?；貋淼穆飞?，他牽著小蘭的手說：”蘭兒，這世道，活著比死了更難。”
小蘭不懂，但她記住了母親的血有多熱，也記住了突厥人的眼睛有多冷。
十年過去，突厥的侵?jǐn)_一年比一年頻繁。小蘭十六歲那年，父親用半袋黍米做聘禮，把她許給了隔壁鐵匠鋪的兒子趙大山。
出嫁那天，小蘭穿著借來的紅衣裳，坐在驢背上被接到趙家。沒有喜樂，沒有宴席，只有兩家人湊在一起喝了碗野菜湯。趙大山比她大五歲，是個沉默寡言的漢子，手掌粗糙得像樹皮，但看她的眼神很溫柔。
“我會對你好?！靶禄橹梗w大山笨拙地?fù)崦念^發(fā)，“等攢夠了錢，我們就搬去城里，聽說那里的城墻高，突厥人打不進(jìn)去?！?/p>
小蘭靠在他結(jié)實的胸膛上，第一次覺得生活有了盼頭。趙大山雖然窮，但有力氣，打鐵的手藝也好。小蘭每天給他送飯，看他赤裸的上身被爐火映得通紅，汗珠順著肌肉的溝壑滾落，鐵錘敲擊的聲音成了她最安心的樂曲。
然而好景不長。那年秋天，突厥可汗親率大軍南下，邊關(guān)告急。一天夜里，里正帶著官兵挨家挨戶征兵。
“趙大山！年二十一，符合征兵條件！明日辰時到縣衙報到！”
小蘭正在補(bǔ)衣服，針一下子扎進(jìn)了手指。她抬頭看見丈夫站在門口，背影僵直如鐵。
“軍爺，我爹年紀(jì)大了，鋪子離不開人.“趙大山的聲音很低。
“少廢話！“官兵不耐煩地?fù)]手，“要么你去，要么你爹去，自己選！”
那天晚上，趙老爹把祖?zhèn)鞯蔫F牌一分為二，一半給了兒子，一半給了兒媳?！斑@是祖上留下來的，據(jù)說能保平安。你們各拿一半，等大山回來，再拼在一起?！?/p>
小蘭緊緊攥著那半塊鐵牌，上面的紋路硌得掌心生疼。趙大山收拾著簡單的行裝，動作很慢，好像這樣時間就能過得慢些。
“聽說..這次是李將軍親自帶兵?！摆w大山試圖安慰她，“李將軍厲害，說不定幾個月就能打退突厥人。”
小蘭不說話，只是把臉埋在他胸前，聞著他身上熟悉的鐵銹和炭火味。她想起母親死的那天，血也是這個味道。
第二天清晨，小蘭送趙大山到村口。隊伍已經(jīng)集合了，都是和她丈夫一樣的年輕人，有的甚至才十五六歲，臉上還帶著稚氣。趙大山把剩下的銅錢都塞給她：“好好照顧爹，等我回來?！毙√m點頭，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趙大山突然緊緊抱住她，在她耳邊說：“我一定會回來，你要活著等我。“然后轉(zhuǎn)身大步走向隊伍，再也沒有回頭。
小蘭站在原地，看著隊伍消失在晨霧中。風(fēng)吹起她的衣角，半塊鐵牌貼在胸口，冰涼如淚。
丈夫走后，小蘭和公公相依為命。鐵匠鋪的生意一落干丈，因為村里能買得起鐵器的人越來越少。為了活下去，小蘭開始給軍營洗衣，每天背著沉重的木盆走十幾里路，手指被堿水泡得發(fā)白潰爛。
“小蘭啊，聽嬸子一句勸?！班従油鯆鹨贿厧退龜Q干被單一邊說，“大山都走了一年多了，音信全無。你還年輕，何苦…”
小蘭搖頭，繼續(xù)用力搓洗手中的衣物。她的手腕更細(xì)了，青筋清晰可見?！八f會回來。”王嬸嘆氣：“這仗打到什么時候是個頭?。课夷锛抑蹲诱f，前線死了好多人，尸體都來不及
小蘭的手停了一下，然后更用力地搓起來，好像這樣就能把恐懼都搓掉似的。
第二年春天，突厥人又來了。這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兇猛，據(jù)說已經(jīng)攻破了三座邊城。村里能跑的人都跑了，只剩下老弱病殘。趙老爹病倒了，高燒不退，小蘭日夜守在床邊。
“蘭兒.“老人干裂的嘴唇顫抖著，“要是.要是大山回不來.你就改嫁吧?.別苦了自己…”小蘭用濕布擦拭老人滾燙的額頭：“爹，您別胡說。大山答應(yīng)過的，他一定會回來?！崩先藴啙岬难壑辛飨聹I來：“這世道?.人命比草賤啊.”
那天夜里，趙老爹咽了氣。小蘭用家里最后一塊布裹了公公，求村里的老人幫忙抬到亂葬崗。回來的路上，她看見天邊火光沖天，那是鄰村的方向。突厥人越來越近了。
小蘭回到空蕩蕩的家，抱著丈夫留下的舊日衣裳蜷縮在墻角。半塊鐵牌貼著她的心口，她輕聲哼起母親生前常唱的歌謠，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第三天黎明，馬蹄聲驚醒了小蘭。她剛睜開眼，就聽見外面?zhèn)鱽響K叫和哭喊。突厥人來了！
小蘭跳起來，抓起早就準(zhǔn)備好的小包袱，里面裝著半塊鐵牌和丈夫最后一封信。她剛跑到后院，院墻就被人撞倒了。三個突厥兵闖了進(jìn)來，看見她時眼睛一亮。
“女人！“他們用突厥語歡呼著撲過來。
小蘭轉(zhuǎn)身就跑，卻被一把抓住頭發(fā)拖了回來。她拼命掙扎，咬了一個人的手，那人怒吼著扇了她一耳光。小蘭眼前一黑，感覺溫?zé)岬难獜谋亲雍妥旖橇鞒鰜怼?/p>
她被拖到村中央的空地上，那里已經(jīng)跪著十幾個女人，有的才十二三歲，有的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小蘭被推倒在她們中間，聽見突厥人在大笑，說著她聽不懂的話。
一個首領(lǐng)模樣的人走過來，挑剔地打量著她們，像在挑選牲口。他指了指幾個年輕女子，包括小蘭，士兵們便粗暴地把她們拖出來，綁成一串，拴在馬后。
小蘭的腳很快就被粗糙的地面磨出了血，但她不敢停下。一個女孩摔倒了，突厥人揮刀就砍，女孩的頭顱滾到小蘭腳邊，眼睛還睜著。小蘭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聲。
走了不知多久，他們到了一個突厥營地。小蘭和另外五個女人被關(guān)進(jìn)一個臭氣熏天的帳篷，地上只有些發(fā)霉的干草。她們的手腳都被綁著，嘴里塞著破布。
夜幕降臨后，噩夢開始了。突厥士兵一個接一個地進(jìn)來，像野獸一樣撲向她們。小蘭的掙扎換來的是更殘酷的毆打，她的衣服被撕成碎片，身體像被撕裂一般疼痛。當(dāng)最后一個士兵離開時，小蘭像破布娃娃一樣癱在角落，身下的干草被血浸濕。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不知多少天。白天，她們被當(dāng)作”兩腳羊”關(guān)在圍欄里，隨時可能被拉出去宰殺；晚上，她們是士兵們發(fā)泄獸欲的工具。小蘭看著身邊的女子一個個消失，有的被折磨致死，有的成了軍糧。
一個下雪的夜晚，小蘭發(fā)起了高燒。她躺在骯臟的干草上，渾身滾燙，意識模糊?；秀遍g，她聽見有人在說漢語。
“?.李將軍的部隊明天就能到.”“..這些俘虜怎么辦？”“.都?xì)⒘?，不能留活?”
小蘭努力睜開眼睛，看見兩個突厥軍官站在圍欄外說話。李將軍？是丈夫說的那個李將軍嗎？她混沌的腦海中閃過一線希望，但隨即又熄滅了。即使軍隊來了，她這個樣子，還能活著見到丈夫嗎？
第二天清晨，營地突然騷動起來。遠(yuǎn)處傳來號角聲和馬蹄聲，突厥士兵慌亂地跑來跑去。小蘭勉強(qiáng)撐起身子，從圍欄的縫隙中望去。天邊塵土飛揚，隱約可見黑色的旗幟—那是唐軍的旗幟！
希望像火花一樣在小蘭心中燃起，但隨即又變成了恐懼。她聽見突厥首領(lǐng)在怒吼，命令士兵殺掉所有俘虜。幾個突厥兵沖向圍欄，舉起了刀。
就在這時，一支箭破空而來，射穿了那個舉刀士兵的喉嚨。喊殺聲突然逼近，唐軍騎兵如潮水般涌入了營地。
小蘭蜷縮在圍欄角落，聽著外面刀劍相交的鏗鏘聲、士兵的喊殺聲和慘叫聲。一支流箭射穿了圍欄，擦過她的肩膀，但她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了。
戰(zhàn)斗聲漸漸平息，有人用漢語大喊：“檢查俘虜！還活著的都帶出來！”
圍欄的門被踢開，陽光刺得小蘭睜不開眼。她隱約看見一個穿著唐軍盔甲的身影走進(jìn)來，蹲在她面前。
“還活著！“那士兵回頭喊道，“是個姑娘！”
小蘭想說話，但干裂的嘴唇只能發(fā)出微弱的氣音。士兵小心地抱起她，走出圍欄。小蘭瞇著眼，看見營地里到處都是尸體，有突厥人的，也有唐軍的。遠(yuǎn)處，一個軍官正在指揮清理戰(zhàn)場，他的背影讓小蘭的心猛地一跳—那寬厚的肩膀，那走路的姿勢?
“大.山.“她用盡全身力氣擠出這兩個字，聲音細(xì)如蚊吶。
抱著她的士兵沒聽清，低頭問：“你說什么？”
小蘭掙扎著抬起手，指向那個軍官。她的視線已經(jīng)模糊，但那個背影轉(zhuǎn)過身來，陽光下，她似乎看見了趙大山的臉。
“大夫！快叫大夫！“抱著她的土兵突然大喊，“她在流血！”
小蘭感覺生命正在從身體里流失，但她的眼睛仍死死盯著那個方向。那人跑過來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
她的手中還緊緊攥著那半塊鐵牌，上面的紋路已經(jīng)被血染紅。在意識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小蘭似乎聽見了丈夫的聲音在喊她的名字，那么遠(yuǎn)，又那么近。
北疆的風(fēng)依舊日呼嘯，卷起地上的雪花，輕輕覆蓋在小蘭已經(jīng)冰冷的身體上。半塊鐵牌從她松開的手掌中滑落，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永遠(yuǎn)無法再與它的另一半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