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篩里的黑豆被晨霧染成灰青色時,程竹青在閣樓木梁摸到了黏膩的蛛絲。
生銹的鐵鉤上懸著陶壇,壇口松針封泥裂開細紋,露出內(nèi)里墨綠的霉斑——這是姑婆六十年前的嫁妝豆豉壇,壇底沉著她沒能送出的婚書。
"莫碰!那霉吃人哩!"
姑婆的竹杖叩地聲混著茶香撞進閣樓。老人銀發(fā)盤成道姑髻,藍布衫沾滿明前茶的嫩芽,枯瘦的手指正捻著片帶齒痕的野莓葉:"春霉鎮(zhèn)邪,你阿媽當年就是靠這壇豆豉熬過饑荒。"
茶山霧氣漫過門檻,竹青跟著姑婆拾掇霉豆。黑豆需在竹匾上晾夠九十九次日升,姑婆卻把竹匾架在松枝間:"讓松針香滲進豆魂,往后炒菜才有山味。"偷食的畫眉被松脂黏住腳爪,撲棱著翅膀濺落晨露,正巧淋在豆豉壇的裂縫里。
蒸豆的火候最難掌。姑婆守著土灶唱起采茶戲,鐵鍋邊沿凝滿水珠,將她的倒影扭曲成年輕模樣。竹青突然看清壇口刻著的"庚子年驚蟄",正是母親出生的年月。蒸騰的豆香里,姑婆顫巍巍摸出半塊玉佩塞進灶膛:"當年你爺悔婚,留這定禮給豆豉壇作伴。"
深夜翻晾豆豉時,竹青被霉斑間的熒光吸引。磷火般的綠點忽明忽滅,竟拼出母親少女時的筆跡:"三月十七,帶阿青看朝天門夜景。"字痕嵌在1962年的豆豉殘渣里,與化療同意書上母親的簽名重疊成雙。
姑婆不知何時拄著竹杖出現(xiàn)在曬場。
"那壇底還壓著你阿媽的胎發(fā)。"老人用杖尖挑起塊松針封泥,"她總說豆豉霉得越狠,念想就存得越久。"
茶山突然落下流星。竹青仰頭飲盡隔夜豆豉水,咸澀里泛起野莓的酸,像極了母親化療后第一口米湯的味道。姑婆的松煙茶在粗瓷碗里轉(zhuǎn)涼,倒映的星群恰好連成渝中半島的燈海。
暴雨砸碎茶廠玻璃時,竹青正把最后一匾新茶頂在頭上。
雨水混著松針從瓦縫灌進來,在殺青機的鐵皮外殼上敲出喪鐘般的悶響。姑婆卻蹲在墻角扒拉陶罐,掏出一把霉得發(fā)亮的銅鑰匙:"去把七號窖的門開了,那窖壁沁著老竹瀝。"
竹青在閃電里跌進地窖。青石壁上凝著琥珀色的黏液,竹筒接縫處垂著百年老竹瀝,像凍住的月光。姑婆的拐杖突然戳向某處裂縫:"就這兒,你阿媽懷你七個月時摔的跤,倒摔出眼通靈的本事。"
取竹瀝要趁雷雨夜。姑婆教她將竹筒斜插進裂縫,說竹海積攢的靈氣會在暴雨中化淚。竹青仰頭接住滴落的竹瀝,冰涼液體滑過喉管時,舌尖竟泛起母親孕期常喝的枇杷膏味道。
"抱去!"姑婆把裝滿竹瀝的葫蘆塞進她懷里,"摻了松針灰的竹瀝水,能愈你阿媽舌上的火瘡。"暴雨沖垮了進城的公路,救護車在二十里外的滑坡處閃著徒勞的藍光。竹青用棉簽蘸著竹瀝涂抹母親潰爛的口腔,監(jiān)護儀突然發(fā)出清越的滴答聲——像山泉撞上青石。
停電第三天,茶廠冷庫的西瓜開始腐爛。竹青把瓜浸入古井,井繩纏著姑婆的裹腳布,布上霉斑吸飽井水脹成詭異的青花。剖瓜時刀尖傳來異樣觸感——半世紀前村民投井的許愿銅錢,竟嵌在第五個西瓜的瓜瓤里。
"是五間西瓜哩!"聞訊而來的老茶工趙叔紅了眼眶,"這瓜紋路要長得像茶山梯田才算正宗。"他抖著手拍下瓜紋發(fā)到抖音,暴雨沖垮的直播間突然涌入三千人,打賞音效里混著山那頭滑坡的悶響。
竹青把西瓜分裝進竹籃吊入井中,井水突然泛起魚鱗般的波光。姑婆從星湖撈回的鯽魚在木盆里擺尾,魚鰓沾著野花椒的籽粒。"刮鱗莫用鐵器,"老人用竹刀輕挑魚腹,"你阿媽見不得血光。"
魚骨湯在炭爐上煨出奶白色時,茶廠飄進草藥香。瘸腿的李嬸冒雨送來半筐夏枯草,說當年竹青母親執(zhí)意給茶工交醫(yī)保,才保住她難產(chǎn)時的命。姑婆往湯里撒了把陳年茶末,茶堿中和了魚腥,卻激出母親眼角一滴渾濁的淚。
深夜查房時,竹青發(fā)現(xiàn)母親枕下壓著片西瓜皮。瓜皮內(nèi)側(cè)的紋路被指甲反復(fù)摩挲,顯出模糊的圖案——正是竹青六歲那年,用蠟筆在茶廠墻上畫的"全家去朝天門"的簡筆畫。
CT影像在月光下泛著磷光時,竹青正往竹筒里塞糯米。
母親的癌細胞已蔓延成星云狀,她卻突然能嘗出醪糟的甜。"要柴火煨透,"姑婆把松塔掰碎扔進灶膛,"火候到了,鐵樹也開花。"
野菊在竹匾上曬得卷邊,蒸糕的石臼是民國年間的老物。姑婆教她用菊瓣拓印糕面,模具卻刻著"腫瘤醫(yī)院"的廢棄藥瓶。"你阿媽怕苦,"老人往米漿里兌蜂蜜,"得騙她的舌頭嘗甜頭。"
蒸籠騰起第三道白汽時,后山傳來怪響。竹青舉著松明火把尋去,見塌方的茶田里裸露出半截陶甕。甕里霉爛的茶餅結(jié)成塊,掰開時簌簌落下的茶渣竟拼成觀音土時期的糧票圖案——1962年的茶廠曾用茶葉渣混觀音土救活半個村。
姑婆把茶渣混進抗癌茶糕:"當年你阿媽就是吃這個保住胎。"竹青咬破糕體時,苦澀在舌尖炸開,回甘卻泛著井水的清冽。母親突然伸手搶過茶糕,潰爛的牙齦在糕面留下血印,形狀恰似CT片上的陰影區(qū)。
腌制皮蛋的紅泥來自星湖底。竹青把裹泥的鴨蛋碼成北斗七星狀,姑婆卻偷偷往泥里摻香灰:"你阿爺?shù)墓腔覟⒃诤?,得讓他護著這些蛋。"滿月那夜開壇,松花紋在蛋殼上綻成星圖,蛋白上的結(jié)晶簇竟與母親最新的癌細胞切片驚人相似。
母親在止痛泵失效時哼起采茶戲。竹青跟著調(diào)子拍打裝醪糟的陶缸,回聲驚飛了梁下的家燕。姑婆突然掀開地磚,捧出壇1962年的觀音土茶渣:"埋了六十年,該派用場了。"
茶渣混著新醪糟喂進母親嘴里時,監(jiān)護儀上的波浪線突然平緩如星湖。竹青在淚眼朦朧中看見,母親手指在床單上劃出的軌跡,正是幼時教她辨認的茶山地圖——那座標著紅圈的山頭,去年剛被劃入開發(fā)區(qū)。
松塔在炭火里爆開第三顆籽時,竹青聞到了麥芽糖的焦香。
紅苕在陶甕里熬成蜜色,姑婆用竹筷挑起糖絲,手腕輕旋便在青石板上繪出綿羊——正是竹青的生肖。糖絲在晨霜里迅速凝固,映著茶廠拆遷告示的血紅色公章,竟透出幾分琉璃質(zhì)感。
"甜味能粘住魂兒,"姑婆把糖畫塞進竹青手里,"你阿媽小時候,一顆糖能哄她采三簍茶。"
拆遷隊的挖掘機停在古井旁,司機老陳卻湊過來討糖吃。竹青把生肖糖畫分給工人們,鐵漢們舔著糖片突然紅了眼眶:"這麥芽甜像極了咱老家娶媳婦的喜糖。"
松塔烤茶的秘訣在火候。姑婆把陳茶塞進塔鱗,炭火炙烤時松香滲入茶骨,煨出的茶湯竟泛著金暈。直播間突然涌入萬人圍觀,彈幕刷爆"求鏈接"時,鎮(zhèn)長捧著拆遷協(xié)議闖進來,卻被茶香勾得挪不動腳。
"這茶能治你的脂肪肝。"姑婆把茶盞推過去,茶湯倒影里映著鎮(zhèn)長辦公室的"茶山文旅規(guī)劃圖"。拆遷隊臨時改道去修觀景臺,老陳偷偷給瓦斗系上紅綢帶,遠看像給茶山戴了朵大紅花。
母親在輪椅上學畫糖絲。顫抖的指尖拉出歪扭的線條,卻意外勾勒出茶廠鼎盛期的輪廓:殺青機化作糖絲鐵塔,晾茶場變成金線網(wǎng)格,直播間點贊數(shù)在糖畫上跳動成蜜蜂群。醫(yī)護們爭相拍照發(fā)朋友圈,配文"抗癌藝術(shù)家"。
姑婆從地窖搬出1962年的雪水陶罐。冰層化開的剎那,竹青看見水中浮著枚銅鑰匙——正是茶廠檔案室的遺失鑰匙。檔案里塵封的專利申請書泛著柔光,申請人欄赫然寫著母親的名字,日期是竹青出生那天的朝陽時分。
冬至宴擺在拆遷暫停的茶廠。松糖煨雞、麥芽糖藕盒、雪水茶湯擺滿長桌,鎮(zhèn)長吃得滿嘴糖渣,當場簽字成立"茶山記憶保護基金"。姑婆把母親畫的糖茶廠裱進玻璃框,夕陽穿過糖絲,在拆遷告示上投出彩虹光斑。
深夜,竹青在母親枕邊發(fā)現(xiàn)顆松塔糖。塔鱗間粘著未化的麥芽精,甜味滲進監(jiān)護儀的數(shù)據(jù)線,那夜的疼痛指數(shù)史無前例地降到了綠色區(qū)。
冰凌在綠蘿葉尖墜成水晶簾時,竹青收到了專利局的燙金函。
母親的手寫配方被譯成六國文字,姑婆的松針熏茶法成了非遺紀錄片開篇。第一筆專利分紅到賬那日,竹青買了99支麥芽糖玫瑰,拆開竟是茶廠老工人們連夜拗的糖絲花。
"該給茶山娃娃發(fā)喜糖啦!"趙叔把拖拉機噴成糖葫蘆色,車載音響循環(huán)播放母親唱的采茶戲。孩子們舉著DNA鏈狀的糖畫滿山跑,糖絲粘住拆遷隊的頭盔,硬漢們頂著彩虹糖膜成了移動廣告牌。
竹青在茶廠廢墟搭起玻璃廚房?;熕幤扛脑斓亩刽l(fā)酵罐列隊窗邊,CT片燈罩將母親的笑靨投影成星空。網(wǎng)紅主播蹲點直播開缸,五秒搶空的豆豉鏈接驚動了馬爸爸的助農(nóng)團隊。
母親在立春清晨咽下最后一勺竹瀝蜜。監(jiān)護儀歸零的瞬間,滿山茶樹突然同時爆芽,嫩綠茶尖上全凝著麥芽糖似的露珠。姑婆把遺囑塞進竹青手心——泛黃信紙上畫著茶山未來五十年的甜味藍圖,落款是母親用糖漿按的手印。
葬禮那日,無人機在云端撒下松糖粉。糖粒遇暖空氣化成雨,淋在茶廠新立的"抗癌糖畫紀念館"琉璃瓦上,竟折射出母親二十歲時的笑臉。竹青咬破紀念館派發(fā)的喜糖,錫紙里掉出張字條:"甜味記得住時光,阿青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