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從象形字結(jié)構(gòu)來看,是關(guān)于人心理上的一種情感形式,其本義是指從內(nèi)心里發(fā)出的責備責怪,一般組詞埋怨、怨恨、怨氣等,是人常有的消極情感類型,屬于輕度的“恨”,因此有成語積怨成恨。在古典詩歌中,表達怨意的詩篇眾多,其突出的題材為閨怨詩,作為古典詩歌,它主要集中于唐代,在唐代諸多題材的詩篇里獨樹一幟。閨怨詩主要描寫少女在閨閣中的哀怨,棄婦和思婦的憂傷以及想念情人時的惆悵心緒,唐詩中的怨或閨怨詩,大多數(shù)是男性模擬女子口吻而寫的,也有少量女性作者創(chuàng)作的,代表作有如唐代才女李治著有的《相思怨》和魚玄機創(chuàng)作的《閨怨》詩。少女情懷總是詩,情感細膩的女人容易入詩,加持女性的幽怨氣質(zhì),或許有助于創(chuàng)作詩歌,當一個細膩女人處于境遇不佳時,詩味將會容易顯現(xiàn),思念情人時,詩味將會更加濃郁,所表達的情感更加纏綿及扣人心弦,很多男性文學家深諳此特點,故多有采用女性口吻創(chuàng)作。
閨怨詩,根據(jù)其女子所處境遇形態(tài)可以細分,如女子在閨閣里熱切期待丈夫或情人多點陪伴的閨怨詩,代表作有王昌齡的《閨怨》,描寫少女進宮后在深院里孤獨寂寞的宮怨詩,以杜牧的《秋夕》為代表,描寫丈夫被征調(diào)守衛(wèi)邊疆后的思歸婦人的征怨詩,商人重利輕別離的本性致使妻子獨守空房后表示怨恨之情的商婦詩。閨怨詩,以描寫閨閣少婦的閨怨詩和勾勒禁中內(nèi)院的宮怨詩最為突出,閨怨詩如溫庭筠創(chuàng)作的閨怨詩《瑤瑟怨》,宮怨詩如唐代詩人劉方平創(chuàng)作的七言絕句《春怨》,可能令人覺得新奇的是,詩仙李白竟然也有創(chuàng)作宮怨詩《玉階怨》,或許是他曾經(jīng)侍奉翰林時見識過宮女有所感觸后的作品。
盛唐邊塞大詩人王昌齡,以七言絕句的邊塞詩聞名,留存作品雖不多,但多是質(zhì)量杠杠的佳作,有創(chuàng)作一首《閨怨》詩,是其非邊塞詩代表作,亦是閨怨詩中的名作。王昌齡描寫的閨怨詩,著重刻畫婦女內(nèi)心情感,通過描寫綺麗的情景,細膩入微的描繪少婦們的內(nèi)心痛苦以及對幸福的憧憬,勾勒出樓閣中女子在失望時交織著希望的復(fù)雜內(nèi)心活動?!堕|怨》這首詩所描寫的情景與唐人社會背景息息相關(guān),當時的青年士子們?yōu)榱瞬┤」γ摶蛘邩s華富貴而遠離妻室,他們可以打著游學求仕的旗幟混跡于京師,出入于秦樓楚館消解孤獨寂寞,而年輕的妻子處于無盡的等待和無邊的愁悶中,這些少婦們卻只能空對著明鏡寶奩感慨韶華易逝,淚眼看著青春紅顏慢慢褪色。
《閨怨》
(唐)王昌齡
閨中少婦不曾愁,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這首詩大意是說,閨中少婦未曾有過相思離別之愁,在明媚的春日里,她依舊會精心妝扮登高翠樓,翠樓即青樓,是指顯貴家庭里青色的樓而非后來的妓院,忽然遠望到路邊的楊柳春色,感傷的情緒涌上心頭,后悔當初叫夫君去建功立業(yè)以求封侯。王昌齡所處的唐代,從軍遠征在邊疆立功,可能是當時基層貴族鯉魚跳龍門的捷徑,科舉入仕是士子們首選,從戎封侯的途徑亦是可行之路,但這些士子們得長期駐扎在軍營,從而遠離妻室。家庭有光耀門楣的需要,妻子需要建有功業(yè)的丈夫,朝廷需要能夠鎮(zhèn)守邊疆的將帥,多種需要下,使得士子們需要在邊塞建功立業(yè),到頭來卻是委屈了獨守閨房的妻子。
《閨怨》首句點出閨中女子不曾愁,緊接著第二句描寫女子在春日里登上翠樓欣賞風景,展現(xiàn)他不曾愁的生活情景,然而第三句開始轉(zhuǎn)折,在樓上忽然見到陌頭楊柳色,表明女子登樓后的心理發(fā)生大轉(zhuǎn)彎,或許是楊柳春色勾起了女子潛意識里面的感想和觸覺,后面第四句聯(lián)想到千里之隔的夫君,自己的思念情緒涌上心頭,才甚感后悔,當初教夫君去遠方建功封侯。此作系典型觸景懷人詩,以女子閨怨的角度去闡述,通過抓住閨閣女子心理的微妙變化,采用先抑后揚的方式勾勒出女主人想丈夫建功封侯而又怨恨丈夫常年不在身邊的復(fù)雜心理,反映出唐代士子們追求功名與維持愛情之間的矛盾。類似的矛盾在當代亦比較普遍,正如一個家庭的頂梁柱追求可觀的薪酬待遇需要遠赴他鄉(xiāng),而留下妻兒守家,長期留守的女人,內(nèi)心難免不會產(chǎn)生“悔教夫婿覓封侯”的惆悵思緒,折射的更多則是生活的無奈。
但凡出身世家或家有恒產(chǎn)者,其志向多是宏遠的,想建立起如同祖輩的豐功偉績,才藝雙絕的亦居多,詩詞歌賦自是容易精通,然而內(nèi)心卻多狷介傲骨,秉承君子作風處世,對世俗多有譏諷,唐太宗時宰相溫彥博的裔孫溫庭筠亦是如此。溫庭筠素有才情,為人恃才不羈,屢舉進士不第,使得他終生未能與仕途結(jié)緣,在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社會下,他儼然是位郁郁不得志的士子,然而在文學上他是成功的,成為詩歌文學花間派的靈魂人物。花間派流行于政治相對黑暗的晚唐五代時期,如溫庭筠等一般的失意文人遂將自己的才華置放于男女私情方面,多歌詠合歡離恨且局限于燕婉之私,閨怨詩作《瑤瑟怨》便是溫庭筠的代表詩作,亦是他花間派風格的作品。
《瑤瑟怨》
(唐)溫庭筠
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輕。
雁聲還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
詩題中的瑤瑟是指華美的鑲玉弦樂器,首句中的冰簟是指清涼的竹席,瑤瑟和冰簟或許對于今人來說并非奢侈品,可在唐代它只屬于富裕人家,尾句中的十二樓原是指神仙的居所,在詩句里指女子的閨閣。這首詩,使用的語言優(yōu)美含蓄婉轉(zhuǎn),大意是說,躺臥在涼席上做夢也難成,天空碧藍如水,只有偶爾幾縷云絮輕輕飄過,雁聲凄厲遠遠地飛過瀟湘去,十二樓中的月光自是明媚,濃郁的詩意耐人尋味,通過勾勒冰簟、銀床、碧空、明月、輕云、雁聲、月光及玉樓多個情景,拼接成一幅離人幽怨的秋夜畫面,渲染出主人公幽怨的情調(diào)和氣氛,表達出女主人公凄冷獨居寂寞難免的愁怨之情。
在階層等級森嚴的古典時期,帝宮內(nèi)院有數(shù)以萬計的宮女,他們多是綠窗貧家女,且在宮廷里遭遺棄或孤獨終老的居多,能被眷顧的寥若晨星,而且歷史也只會記載成功上位的宮女,而那些凄慘度過一生的絕大多數(shù)人甚至連個名號都沒有,數(shù)以萬計的宮女只會一筆帶過。由于宮廷女子的特殊性,在盛產(chǎn)閨怨詩的唐代,自有文人感慨宮廷女子的悲慘命運,創(chuàng)作宮怨詩作,如前文所提及的杜牧佳作《秋夕》,描寫到宮廷女子在七夕佳節(jié)之夜,只能仰望牛郎織女排遣心中的孤寂。在杜牧之前,詩人劉方平曾創(chuàng)作一首《春怨》,同樣描寫到宮廷嬪妃的寂寞及其內(nèi)心的哀怨,雖然居在金屋內(nèi),卻不再受到君王的垂憐而備受孤冷,同為宮怨佳作,不同的是,這首宮怨佳作的女主人公尚且有過春風得意之時。
《春怨》
(唐)劉方平
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詩前兩句描寫主人公曾經(jīng)備受寵幸,然而如今新人換舊人,不再受寵后只能終日淚眼縱橫,刻畫出寂寞的她,內(nèi)心的愁怨難以排遣。此詩點出主題的是第二句,“金屋”常搭配藏嬌,即說它是私藏美人的場所,無人見淚痕,則是說金屋里的女主人公現(xiàn)如今處于與外界隔絕的境地,說明該宮人女子身處極端孤寂環(huán)境之中,縱然落淚也沒人看到或同情,電視熒幕前的宮斗劇中,有時候會呈現(xiàn)打入冷宮女子的凄慘境況,或許是“金屋無人見淚痕”的寫實場景。后兩句借景抒情,大好時光及美景無心欣賞,極好的渲染出宮廷女子凄楚的心境,第三句“寂寞空庭春欲晚”,即是為無人的金屋增添孤寂的感覺,春色濃艷之時,一篇生機盎然的景象面前,寂寞無人陪伴的金屋顯得更加孤寂難堪,尾句“梨花滿地不開門”承接第三句,“不開門”是春欲晚的補充延伸,也呼應(yīng)第二句中的“無人見淚痕”,梨花滿地猶如詞人李清照《聲聲慢》中的“滿地黃花堆積”之言,襯托她冷清尋覓后仍然凄凄慘慘戚戚的心境。這首詩層層遞進烘托詩中女主人公哀怨的同時,還使用象征的手法點出了美人遲暮之感,日落與黃昏,春欲晚,梨花滿地,象征著宮廷女子的命運,幽深委婉的刻畫了女主人公的凄楚怨情。
在古代極少有女文學家的背景下,描寫相思的作品或閨怨詩多出自男子之手,唐代四大才女之一的李治,將相思和哀怨融合,創(chuàng)作了一首名為《相思怨》的閨怨詩,不僅描寫了相思之情,而且勾勒出閨怨氣息。常見的閨怨詩,皆是用女子的口吻來敘述,“怨”在詩歌文學里也多指女性,而李治以作為女子的口吻創(chuàng)作閨怨詩,自是與男性文人有所差異,從詩題亦可以看出與男子描寫閨怨的差異,李治這首詩直抒胸臆,而很多男性文人的作品多透過女子閨閣背景及所處境遇詮釋其閨怨之情。李治在文學史上是有知名度的才女,據(jù)說她聰慧過人,貌美如花,嫵媚動人,不過這些詞匯普遍適用于歷史上的才女,然而古人常說才命兩相妨,李治與同時列為唐代四大才女的薛濤、魚玄機命運相似,頗為命途多舛,又多被貼上紅顏薄命的標簽,好像在歷史典籍中,習慣性將對容貌出眾和才華橫溢的女子評價趨同,毀則紅顏禍水,譽則紅顏薄命,而且多是結(jié)局不佳的女性容易被歷史記住。
《相思怨》
( 唐 )李治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
攜琴上高樓,樓虛月華滿。
彈著相思曲,弦腸一時斷。
李治的這首《相思怨》是一首思念情人的詩,可以看出她的這首愛情詩既有女性的婉麗清揚,也不乏涉世女子的睿智,首聯(lián)“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和頷聯(lián)“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是泛寫,而非具體的描述,以海水之深比喻相思之情,尤其說海水再深也不抵相思的一半,可見相思情感之深,再言道海水深度都有具體的深度,而相思之情渺渺無畔,李治的這些情感程度的表達類似于李白的名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后兩聯(lián)寫實,在一個月光明媚的晚上,相思之情無法排遣之時,便攜琴到高樓演奏相思的曲子,可是人去樓空,在孤獨清冷的月光下,每彈完一首曲子后,肝腸寸斷的心緒便油然而生。
李治年少時期,曾在玉真觀修行,有道是哪個少女不懷春,渴望愛情的李治自然也是需要愛情的滋潤,然而出于當時禮法和公序良俗的約束,李治只能將自己的感情訴諸詩詞歌賦中,在孤冷的明媚月光下,孤獨寂寞冷的李治也只好通過撫琴吟詩來傾述自己的心聲,于是我們可賞析到這首佳作。同為才女的魚玄機,在思念情人時寫到“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同樣以水比喻自己的相思之情,李治以海水之深不及自己的相思之情,而魚玄機以日夜不停歇的水流堪比相思之情,總之,水可謂是善利萬物而不爭,水與人的相思情感扯上關(guān)系,算是古典詩歌文學作品中的一大特色。
怨字,可能系女性字眼,如組詞癡男怨女和怨婦等詞,多出現(xiàn)在描寫內(nèi)心愁怨情感的詩詞,是女子情感詩作的專屬詞匯,不過多數(shù)的怨意詩詞卻又是男性文人的作品,就如上面的幾首閨怨佳作,只一首出自女子之手。以上閨怨詩,是唐代閨怨詩中的杰出代表,也是衡量唐代閨怨詩水平的作品,論傳誦角度來看, 閨怨詩可傳誦的不多,遠不如唐代送別詩和山水田園詩具有影響力,或許是今日的人們不再具有閨怨的場景,而送別場景仍是常有的,山水田園也是人們內(nèi)心所向往的?;蛟S這幾首詩,對于感性的女子仍有一定的適用性,畢竟在兩性關(guān)系上面,女性處于弱勢仍是主流,使得女子的“閨怨”情節(jié)仍有市場,或許會讓女性對以上幾首閨怨詩萌生共情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