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真相的裂痕
潘霖的體溫透過交疊的掌心滲過來,像冰原上唯一的火種。
我數(shù)到第三十二次心跳時,左耳突然灌進青銅器特有的震顫音——不是來自外界,而是頭骨內側的共鳴。
這感覺就像有人在我顱腔里敲擊編鐘,每根神經(jīng)都隨著音波簌簌發(fā)抖。
"西南方。"潘霖突然收緊手指,他說話時喉結的震動沿著相貼的皮膚傳來,"氣流在往那邊坍縮。"
我摸索著去碰他的肩胛骨,指尖觸到青銅器烙下的菱形凹痕。
方才撞擊的悶響在記憶里回放,但此刻他的背脊繃得像張滿弦的弓,仿佛隨時會將我甩到安全地帶獨自赴險。
這讓我想起父親書房里那盞鎢絲斷裂前的臺燈,在徹底熄滅前總會迸出刺眼的光。
黑暗突然裂開細紋。
淡青色的熒光如同霉菌沿著墻壁攀爬,將整個空間切割成破碎的鏡面。
我看見潘霖的側臉被光影割成七塊,他睫毛上凝結的冰晶折射出星芒。
那些流動的陰影正在我們腳邊匯聚成溪流,蜿蜒著朝中央石柱涌去。
"這是......"我松開手時才發(fā)現(xiàn)掌紋里嵌著發(fā)光的碎屑,像揉碎的月光混著青銅銹。
石柱表面覆蓋的冰層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楔形符號。
某些字符邊緣殘留著暗紅色澤,像是用指甲反復抓撓留下的血痂。
潘霖用考古鏟刮開表面浮霜,冰晶墜地時發(fā)出類似骨片碰撞的脆響。"商周過渡期的祭祀文,但語法結構是倒置的。"他的呼吸在石柱表面暈開白霧,那些被呵氣潤濕的符號突然滲出墨綠色液體,順著凹槽流成詭異的圖騰。
我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父親臨終前攥著的那卷帛書在記憶里浮現(xiàn),褪色的朱砂批注與眼前符號重疊成三重影。
當指尖撫過某個形似眼瞼的字符時,后頸胎記突然燒灼起來——十七歲那個雨夜,我就是這樣跪在父親墓碑前,任由雨水將帛書上的血手印泡發(fā)成模糊的云紋。
"瑤瑤?"潘霖用袖口抹去我額角的冷汗,他腕間的脈搏頻率比我記憶中快了十七下。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喉頭發(fā)緊,方才黑暗中共振的心跳或許并不是錯覺。
石柱頂端的冰層轟然炸裂。
紛揚的冰碴在熒光里化作千萬只銀蝶,羽翼掀起的風中裹著腐爛的甜香。
我仰頭望著顯露出來的環(huán)形浮雕,那些交纏的蛇形生物正在光暈中緩慢游動。
它們鱗片間隙滲出粘稠的液體,滴落時在青銅地面蝕刻出焦黑的孔洞。
"雙重加密。"我咬破舌尖保持清醒,血腥味沖淡了令人作嘔的甜膩,"表層是殷商貞人占卜用的骨刻體,內層用戰(zhàn)國楚帛書的變體轉寫了周天子西巡路線圖。"說話間浮雕上的蛇眼突然轉向我們,暗紅色瞳仁里浮動著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機械齒輪。
潘霖的考古鏟"當啷"砸在冰面上。
他僵硬的指尖正對著浮雕邊緣的星宿圖:"瑤瑤你看,紫微垣的位置被替換成了......"話音戛然而止,我們同時發(fā)現(xiàn)那些星子竟是用人牙鑲嵌而成,齒根處還黏連著風化的血肉。
暗流突然從四面八方涌來。
石柱表面的墨綠液體開始沸騰,蒸騰的霧氣里浮現(xiàn)出父親的身影。
那是他最后一次站在書房窗前,蒼老的手指劃過《穆天子傳》泛黃的紙頁:"瑤兒,有些秘密要等封印它的青銅銹蝕,等守護它的尸骨成灰,等......"
幻象被冰裂聲撕得粉碎。
我踉蹌著扶住石柱,發(fā)現(xiàn)掌心按著的字符正在重組排列。
那些嵌在凹槽里的血痂簌簌掉落,露出底下嶄新的劃痕——分明是十分鐘前才刻上去的現(xiàn)代簡體字。
張浩的喘息聲是突然刺破死寂的,像是生銹的刀片刮過青銅器表面。
我甚至來不及轉身,就聽見冰層在他腳下爆開蛛網(wǎng)狀裂紋。
余光瞥見他眼鏡片上粘著半片人指甲——那是我們在殉葬坑發(fā)現(xiàn)的戰(zhàn)國樂師骸骨上的,此刻正隨著他癲狂的表情上下晃動。
"你們休想!"他揮動的匕首割裂熒光,刀刃上還沾著潘霖外套的棉絮。
我這才注意到潘霖右肩有道新鮮的撕裂傷,血珠正順著考古鏟的鈦合金手柄往下淌,在冰面烙出細小的紅痣。
潘霖將我推向石柱凹陷處時,指腹重重擦過我后頸胎記。
被觸碰的皮膚驟然騰起青煙,那卷帛書的幻影再次浮現(xiàn)——父親用朱砂圈出的"璇璣"二字正在與石柱符號共振。
疼痛讓我?guī)缀跻榫数X,但血腥味反而讓眼前字符排列出清晰的脈絡。
兩個男人的影子在冰壁上糾纏成畸形的巨獸。
張浩的匕首扎進潘霖左臂時發(fā)出悶響,像是鈍器擊打凍肉的聲音。
我強迫自己將視線鎖死在石柱,指甲深深摳進字符凹槽。
那些簡體字的劃痕正在滲血,新鮮的鐵銹味與兩千年前的祭祀文腥氣絞成螺旋。
"巳時三刻,北斗倒懸......"我嘶聲念出突然明晰的讖語,喉管仿佛被冰碴劃破。
整個空間應聲震顫,穹頂垂掛的冰錐暴雨般墜落。
某根冰柱擦著我耳際插入地面,裂開的冰芯里蜷縮著半具穿中山裝的尸骸——那枚翡翠袖扣我認得,是父親參加考古隊授勛儀式時戴過的。
潘霖的悶哼與張浩的獰笑在冰凌破碎聲中時遠時近。
我摸索到石柱底部發(fā)熱的楔形符號,掌心傳來的脈動竟與潘霖的心跳同頻。
當?shù)谄叩窝獫B入刻痕時,那些簡體字突然活物般蠕動起來,在青銅表面拼湊出父親的手寫體:"瑤兒,真相在重瞳之中。"
霎時間所有熒光匯聚成光束,將我們籠罩在刺目的青白色里。
糾纏的身影驟然分開,張浩捂著被灼傷的眼睛踉蹌后退,潘霖趁機用考古鏟柄鎖住他的咽喉。
冰面映出他們扭曲的倒影,仿佛兩具正在互噬的青銅人俑。
"璇璣玉衡,以齊七政。"我對著光束中浮現(xiàn)的雙瞳紋章嘶喊,父親臨終前塞進我掌心的玉蟬突然發(fā)燙。
那些嵌在星圖中的牙齒開始咯咯打戰(zhàn),吐出帶著腐臭的青銅碎末。
當最后一句"地脈歸元"脫口而出時,石柱內部傳來齒輪咬合的轟鳴。
張浩的慘叫聲幾乎刺穿鼓膜。
他掙扎著踹開潘霖,染血的匕首朝著我的面門擲來。
我本能地偏頭躲避,鋒刃擦著顴骨飛過,削斷的幾根發(fā)絲竟在空中自燃成灰燼。
這個瞬間,我看見匕首表面倒映著正在崩塌的星圖——紫微垣的位置,赫然是父親書房的坐標。
"小心!"潘霖飛撲過來時,張浩已經(jīng)沖到石柱前。
他瘋狂捶打那些發(fā)光的簡體字,指甲外翻的手指在青銅面刮出刺耳聲響。"都是我的!"他眼球凸出得可怕,瞳孔里映著墨綠色液體凝聚成的帛書虛影,"教授的研究成果,西周的青銅秘藏......"
古墓的震顫突然加劇。
我們腳下的冰層如波浪起伏,潘霖拉著我滾向祭壇邊緣時,我瞥見張浩腳下的青銅磚塊正在溶解成漩渦。
他試圖抓住石柱上的蛇形浮雕,卻扯下了整片鑲嵌人牙的星宿圖。
那些牙齒暴雨般砸落,有幾顆嵌入他的肩胛骨,濺起的血珠在半空凝成詭異的卦象。
"救我......"張浩的下半身已經(jīng)陷入青銅沼澤,掙扎時帶起的漣漪竟呈現(xiàn)出《穆天子傳》的章句。
潘霖剛要起身,被我死死攥住手腕。
胎記的灼痛在此刻達到頂點,我清晰看見漩渦深處盤踞著青銅澆筑的蛇骨,嶙峋的脊刺正隨著吞咽動作起伏。
當張浩的慘叫聲最終被青銅吞沒時,石柱頂端轟然升起九枚玉琮。
它們懸浮在空中組成渾天儀的形狀,投射出的光幕中浮現(xiàn)出周天子車輦的儀仗。
我聽見潘霖倒抽冷氣——那些舉著旌旗的侍衛(wèi),面容竟與我們在考古隊資料室見過的失蹤學者們一模一樣。
冰晶風暴毫無征兆地席卷而來。
潘霖用身體護住我時,我聽見他外套里滑落的物件敲擊冰面。
那是枚青銅鑰匙,柄部刻著與石柱上相同的重瞳紋章。
父親書房暗格里的保險箱,密碼正是我生日疊加北斗七星的方位。
"瑤瑤,看!"潘霖顫抖的手指指向正在淡化的光幕。
周天子的冕旒突然崩散,玉珠墜地聲中,最后浮現(xiàn)的竟是現(xiàn)代軍事基地的俯瞰圖。
那些標注著絕密的紅圈,恰好覆蓋了我們大學城的地下防空洞。
震動漸漸平息時,我們腳下的青銅地面開始滲出清水。
潘霖撿起沾血的考古鏟,發(fā)現(xiàn)鏟頭吸附著幾粒玉屑——與張浩失蹤前炫耀過的戰(zhàn)國貴族耳飾質地相同。
我摸著恢復常溫的胎記,突然意識到那些簡體字劃痕的走向,分明是父親中風后顫抖的筆跡。
當?shù)谝豢|晨曦順著盜洞滲入墓室時,潘霖輕輕扳過我的肩膀。
他染血的指尖拂去我睫毛上的冰晶,這個動作讓那枚青銅鑰匙滑進我外套口袋。
我們誰都沒有說話,但頭頂傳來冰層融化的滴答聲,像是某種倒計時。
在攀出盜洞的瞬間,我錯覺聽見父親的嘆息混在風里。
轉身回望時,潘霖正用紗布纏裹手臂傷口,朝陽給他睫毛鍍上的金邊突然與青銅光束重合。
他無名指上的舊疤痕微微發(fā)亮——那形狀,恰似石柱上某個倒置的甲骨文"囚"字。
我們背后的盜洞突然傳來玉石相擊的清響,像是有人在下面對敲玉琮。
潘霖的考古鏟應聲從背包滑落,鏟柄磕在青磚上迸出火花。
我彎腰去撿時,發(fā)現(xiàn)鏟面映出的不是自己的倒影,而是張浩那張因恐懼扭曲的臉——他正在青銅沼澤里朝我們伸出白骨森森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