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停在王家府邸門前。
潘金蓮輕輕掀開簾子,透過微涼的夜色打量著這座陌生而威嚴的府邸。與翠影樓的燈紅酒綠不同,王府的氣派莊重而深沉。高高的朱漆大門緊閉著,門前兩座青石獅子鎮(zhèn)守四方,雙目圓睜,透著一股森然之氣。門匾上懸掛著“王府”二字,筆力蒼勁,顯然出自名家之手。
門口站著兩排家丁,身穿藍色短褂,腰束繡帶,見到王招宣的到來,立刻整齊地躬身行禮:“老爺回府!”
王招宣率先下了馬車,略一頷首,隨即轉(zhuǎn)身看向車內(nèi)的潘金蓮。他的目光依舊沉穩(wěn),帶著幾分審視,也帶著幾分意味不明的探究。
丫鬟翠竹上前,輕聲道:“姑娘,到了?!?/p>
潘金蓮低頭應了一聲,緩緩抬起裙擺,走下車。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自從她被王招宣從翠影樓贖出,她便一直忐忑不安。她不知道自己未來的去處,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座府邸中將以什么身份存身。她以為自己會被送回陽谷縣,可王招宣卻帶她回了王府。
這意味著什么?
她不知道。
她站在王府的大門前,感受到從門內(nèi)流淌出的寂靜與深沉的富貴氣息,腳下的青石板似乎比翠影樓的木質(zhì)樓板更加冰冷堅硬,讓她微微不安。
“進來吧?!蓖跽行届o地說,率先邁步入內(nèi)。
潘金蓮猶豫了一瞬,終究還是低頭跟上。她跟隨王招宣入府,穿過一道朱漆影壁,沿著青石鋪就的長廊前行。兩旁宮燈點燃,映照出長廊的曲折幽深。路旁的庭院中,花木扶疏,流水潺潺,似乎連夜色都比外頭更寧靜幾分。
一行人走到正廳前,王招宣停下腳步,轉(zhuǎn)頭吩咐家仆:“先讓潘氏歇息,由一切待明日再說?!?/p>
潘金蓮微微抬眸,目光掠過廳堂,發(fā)現(xiàn)廳內(nèi)雕刻著繁復的祥云紋飾,正中擺著一張紫檀雕花太師椅,案幾上陳列著青瓷古玩,墻上懸掛著書法字畫,氣派非凡??蛇@份華貴,卻讓她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拘束感。
侍女們紛紛上前行禮,一位年約四十、頭發(fā)盤得整整齊齊的婦人走到王招宣身前,微微躬身:“老爺,夫人已經(jīng)知曉潘氏姑娘到府之事,明日請安的時辰已經(jīng)安排妥當?!?/p>
王招宣點點頭,道:“好生安排,不可怠慢?!?/p>
潘金蓮微微抬眸,偷偷打量王招宣,卻見他面色沉穩(wěn),沒有過多的情緒。
那婦人又向潘金蓮福了一福,溫聲道:“潘姑娘,我是管家嬤嬤林氏,府中的規(guī)矩許多,姑娘若有不懂的地方,盡可問我?!?/p>
潘金蓮連忙回禮:“多謝嬤嬤。”
林嬤嬤臉上雖帶著得體的笑意,但神情中透出一絲刻板和不茍言笑的嚴謹。她行禮道:“老爺放心,奴婢會妥善安排潘姑娘?!?/p>
王招宣點了點頭,淡淡地道:“她舟車勞頓,先安排在側(cè)院,妥善照顧?!?/p>
王招宣見安排妥當,向潘金蓮點頭道:“好生歇息。”隨后轉(zhuǎn)身離去。
潘金蓮望著他的背影,心緒復雜。
她垂下眼簾,心中更添疑惑。她本以為,王招宣既然花了八百兩銀子贖她,必然會將她收為姬妾??扇缃窨磥?,他似乎并未急于給她名分,也未曾對她有任何輕浮之舉,這讓她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
林嬤嬤應了一聲,便領(lǐng)著潘金蓮朝側(cè)院走去。
一路上,潘金蓮偷偷觀察著四周的環(huán)境。王府極為寬敞,穿過一條青石長廊后,進入了后院的居住區(qū)域。沿途庭院深深,樓閣錯落,繁花似錦,雕梁畫棟間透露著沉靜的富貴氣息。與翠影樓的浮華艷麗不同,這里處處透著一種嚴格的規(guī)矩和秩序。
潘金蓮心中微微泛起一絲緊張——這座府邸,遠比她想象中更加森嚴。
很快,林嬤嬤將她帶到了一座清雅的小院,院門兩側(cè)種著幾株月季,夜色下隱隱透出淡淡的花香。院內(nèi)設(shè)有一座小小的假山,水池里養(yǎng)著幾尾錦鯉,庭院幽靜,別具雅致。
“潘姑娘,老爺吩咐暫且讓您住在此處?!绷謰邒邞B(tài)度得體,語氣雖和善,卻透著一絲疏離,“院里有丫鬟翠竹伺候,您有任何需求,可告訴她?!?/p>
潘金蓮輕聲道:“多謝嬤嬤?!?/p>
這時,一個模樣俊俏的年輕丫鬟上前行禮,甜甜一笑,道:“潘姑娘,我是翠竹,老爺吩咐我以后侍奉您,姑娘若有吩咐,盡管使喚?!?/p>
潘金蓮微微頷首:“有勞了?!?/p>
她推開房門,屋內(nèi)布置得極為雅致,紅木桌椅、雕花屏風、紫檀床榻,桌上擺著一只青瓷香爐,正裊裊燃著檀香,一切都比翠影樓的居所更加精致,甚至透出幾分靜謐的書卷氣息。
翠竹輕聲道:“姑娘,熱水已備好,您可先梳洗歇息?!?/p>
潘金蓮緩緩走到銅鏡前,望著鏡中的自己。
她穿著進府時的衣裳,青絲挽成飛天髻,眉目柔媚,可眼神卻透著一絲陌生。
她伸出手,輕輕觸摸鏡面,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恍惚。
她……真的自由了嗎?
她離開了翠影樓,可她是否仍然身在囚籠?
她本以為,脫離翠影樓便是自由,可是如今,她才發(fā)現(xiàn),這座府邸雖富麗堂皇,卻比翠影樓更加安靜,也更加令人感到束縛。
她曾聽翠影樓的姐妹們私下議論過富貴人家的生活——那些深宅大院的女子,終其一生都困在高墻之內(nèi),日復一日地遵循著規(guī)矩,爭奪著寵愛,而最終,能否真正掌控自己的命運,誰也不知。
她閉上眼,輕輕嘆息。
她明白,從今天起,她將迎來另一場無法預料的命運。
夜深了,王府沉入一片靜謐。
潘金蓮躺在寬大的雕花床榻上,卻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她望著窗外的月光,心頭思緒翻涌。
王招宣到底想如何安排她?是將她收為妾室,還是另有打算?她不敢問,也無從問。
她緩緩閉上眼睛,指尖不自覺地攥緊了被角。
她知道,這個家,不會那么簡單。
潘金蓮住進側(cè)院的消息,很快在府中傳開。
王府的女眷對她的到來議論紛紛,尤其是正室陳夫人和幾位妾室。
正室陳夫人聽聞此事時,正在內(nèi)院抄經(jīng)。聽丫鬟稟報后,她輕輕放下手中的念珠,微微蹙眉:“老爺竟將她帶入府中?”
丫鬟小心翼翼地道:“是,老爺將她安置在側(cè)院,尚未賜名分?!?/p>
陳夫人冷笑一聲:“竟讓她住在府里,看來是有幾分意思?!彼抗庖怀?,緩緩道,“派人盯著她?!?/p>
二夫人趙氏得知此事時,正在院中賞花,她嗤笑一聲,道:“什么出身不好,老爺向來不介意。他喜歡的,自然都能帶回府里?!?/p>
她嘴上不屑,心里卻隱隱生出幾分不安。王招宣向來不輕易帶女子入府,可這潘金蓮不僅被帶回,還住進了側(cè)院,是否意味著她未來會成為自己的競爭者?
而三夫人李氏則是輕輕嘆了口氣,對身邊的丫鬟道:“她入府不過幾日,就已經(jīng)引起了這么多風波,怕是以后的日子不會太好過?!?/p>
府中的丫鬟婆子們也在私下議論。
“你們聽說了嗎?那個新來的潘姑娘,好像是老爺從青樓里贖回來的?!?/p>
“什么?竟是個風塵女子?”
“可老爺對她倒是不同尋常,聽說連側(cè)院都是特意安排的?!?/p>
“可惜了,那些出身不好的女子,進了大戶人家,也不過是個寵物罷了?!?/p>
耳邊的流言蜚語,潘金蓮或許未曾親耳聽見,但她能感受到——這座府邸中,已有太多雙眼睛在暗中打量她,評判她,甚至等待她的失敗。
天色微亮,王府的院落尚未完全蘇醒,但已能聽見晨起的腳步聲與低聲交談。
“姑娘,該起了?!毖诀叽渲褫p聲喚道,手中端著一盞燃著淡淡蘭花香的青瓷香爐。窗外天色仍顯朦朧,晨霧未散,院中的小徑鋪滿露珠,微風透過窗隙吹入,帶著一絲清涼。
潘金蓮緩緩睜開眼,昨夜的夢境尚未完全散去。她自入王府以來,處境微妙,雖被安排在側(cè)院,卻未被明言冊封為妾。這種身份上的懸而未決,讓她在王府內(nèi)的每一步都需要格外謹慎。
今日,是她入府以來第一次向正室陳夫人行晨昏定省之禮,她必須小心應對。
翠竹服侍她起身更衣,選了一件素雅的藕粉色襦裙,外罩淡藍色輕紗,既不失端莊,又不顯艷麗,以示她對正室夫人的敬重。妝容亦極為講究,額間點綴了一抹梅花紅點,增添幾分清雅,耳側(cè)垂著一對素銀流蘇耳墜,不張揚,卻恰到好處地襯托出她的秀麗。
“姑娘,夫人是規(guī)矩極重的人,您待會兒……切莫多言?!贝渲竦吐曁嵝?。
潘金蓮微微一笑,目光柔和,卻透著一絲冷靜,“我明白?!?/p>
她走出側(cè)院,隨侍的嬤嬤與丫鬟跟在身后,沿著長廊朝正室的主院“涵秋院”走去。
“涵秋院”坐落于王府后宅的主院,位置極為尊貴,象征著正室主母的權(quán)威。院門兩側(cè)種滿青竹,微風拂過,沙沙作響,紅漆門楣上雕刻著精美的祥云紋飾,院中花木扶疏,假山流水相映成趣,透著一股書香世家的寧靜與端莊。
門前站著幾名侍女,見潘金蓮一行人到來,其中一名年長的嬤嬤向前一步,目光不冷不熱地打量著她,語氣平穩(wěn)道:“潘姑娘,夫人已在廳內(nèi)等候,請隨我來?!?/p>
潘金蓮斂下眼眸,輕輕點頭,跟隨嬤嬤進入。
穿過月洞門,她看見正廳門前懸著一塊“持家有道”的匾額,字體端正遒勁,顯然是象征著陳夫人掌家有方,持家有度。
邁過門檻,她步履輕緩地踏入廳中。
廳內(nèi),香爐裊裊,彌漫著一絲沉靜的龍涎香,紫檀木案幾上擺放著名家書法,正中懸掛一幅《臨江仙》詞句,筆勢雄渾,顯得古雅莊重。
正位上,陳夫人端坐在雕花太師椅上,身著一襲深藍色錦繡長裙,鬢發(fā)盤得整齊,頭戴嵌珠點翠鳳釵,雙手輕輕撥弄著手中的檀木念珠,神色沉穩(wěn)。
她年約四十,保養(yǎng)得宜,眉宇間透著端莊威嚴,雖不言不語,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她身旁坐著兩位妾室,分別是二夫人趙氏和三夫人李氏,兩人端坐側(cè)席,各自品著茶,目光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新來的潘金蓮。
潘金蓮感受到這股審視,卻面色不變,緩步上前,按照王府禮儀跪身行禮,低聲道:
“潘氏參見夫人,愿夫人安好?!?/p>
她的聲音柔和,不卑不亢,語氣既透著尊敬,又不顯得過分諂媚。
陳夫人未立即開口,只是輕輕撥弄手中的念珠,似乎在打量她,又似乎在思考該如何開口。
良久,她才緩緩道:“起來吧?!?/p>
潘金蓮輕輕起身,目光低垂,立于側(cè)旁。
陳夫人這才開口,語氣平穩(wěn):“聽聞王爺將你帶回府中,安置在側(cè)院,暫未賜名分?”
潘金蓮心頭微微一緊,知道這是在試探自己的立場。她垂眸道:“潘氏蒙老爺恩賜,暫居府中,一切聽憑安排?!?/p>
陳夫人淡淡地看著她,神色未變,緩緩道:“既入王府,便要學好規(guī)矩。府中晨昏定省,妾室每日皆須前來向我請安,你既住在府中,也當如此。”
潘金蓮微微俯身,恭敬應道:“潘氏謹遵夫人教誨。”
她知道,這不僅僅是提醒,更是警告——她雖住在王府,但仍未被正式承認。
話音未落,一旁的二夫人趙氏冷笑一聲,放下茶盞,語帶諷刺道:“潘姑娘真是好福氣,能得老爺青眼相看,直接帶回府中?!?/p>
她目光玩味地掃過潘金蓮,嘴角噙著一抹不屑的笑意,“不過我聽說,潘姑娘原先是翠影樓的……嗯,青樓女子?”她故意放慢語調(diào),聲音帶著刻意的輕蔑。
廳內(nèi)一瞬間寂靜下來。
潘金蓮心頭微微一震,指尖輕輕收緊袖口,卻未露出任何不安的神色。她知道,趙氏是在故意羞辱她,試圖在眾人面前讓她難堪。
可她不能反駁,更不能失態(tài)。
她緩緩抬眸,目光沉靜如水,微微一笑,道:“二夫人言重了,潘氏命途坎坷,幸得老爺憐惜,才有今日,今后必定謹守本分,不敢妄越。”
她這番話既承認了自己的出身,卻又巧妙地避開了羞辱之意,同時表達了對王招宣的感恩,并表明自己不爭不搶的立場。
趙氏眉頭一皺,似乎沒想到她如此鎮(zhèn)定,剛要再說話,卻見三夫人李氏笑著插話道:“趙姐姐說笑了,既然老爺帶潘妹妹入府,便是對她的認可,日后姐妹們相處融洽才是正理?!?/p>
趙氏輕哼一聲,不再多言。
陳夫人輕輕撥弄了一下念珠,似乎對這場試探已然滿意,淡淡道:“既如此,今后晨昏定省,莫要遲誤。下去吧?!?/p>
潘金蓮再度行禮,輕聲道:“是?!?/p>
她緩步退下,走出正廳,心頭微微松了口氣。
然而,她知道,這里的日子,并不會比翠影樓更輕松。
入府已半月有余,潘金蓮的日常漸漸穩(wěn)定下來。
每日清晨,她便要隨眾妾室前往涵秋院,向正室陳夫人晨昏定省。王府的規(guī)矩森嚴,即便她尚未被正式冊封為妾,但因王招宣將她安置在府中,府內(nèi)上下便都視她為“候補妾室”。
陳夫人平日里話不多,但作為王府的主母,她的威嚴毋庸置疑。每日清晨,眾妾室圍坐在廳中,品茶抄經(jīng),聊些府內(nèi)瑣事。潘金蓮因身份微妙,不敢多言,只是在一旁靜靜聽著。
二夫人趙氏向來對她有些敵意,總是話里帶刺,而三夫人李氏則待她溫和許多,偶爾會在她不知所措時幫她解圍。
這一日,例行請安之后,陳夫人淡淡道:“府中冬日閑暇,諸位妹妹可在院中散散步,也可在琴房練習琴藝,打發(fā)些時日。”
三夫人李氏微笑道:“夫人說的是。府中姐妹多才多藝,練琴抄經(jīng)皆是雅事。”
趙氏輕笑一聲,目光瞥向潘金蓮,語帶揶揄道:“潘妹妹原先在外頭,想來才藝不凡。既然到了府里,怎的倒不曾見你撫琴作詩?”
潘金蓮心頭微微一緊,知她又是在試探,便柔聲一笑,謙遜道:“妾身自入府以來,謹守規(guī)矩,怕是貿(mào)然彈琴作畫,失了分寸?!?/p>
趙氏哼了一聲,不再多言。
陳夫人倒是淡淡看了她一眼,隨口道:“若喜歡琴棋書畫,倒也不妨。府中琴房向來閑置,潘氏若愿,可去練練。”
潘金蓮聽聞此言,心中微微一動。她本是個精通音律之人,在翠影樓中彈琵琶、作詩、畫畫早已是習慣,如今雖身在王府,卻仿佛被規(guī)矩束縛,失了過去的靈氣。
她向陳夫人福了一福,溫聲道:“多謝夫人成全?!?/p>
自此,潘金蓮每日晨昏定省之后,便前往琴房練琴。
琴房位于王府后院,窗外臨湖,四周種滿了翠竹,一到夜晚,風吹竹葉,琴聲與竹林沙沙作響,別有一番意境。
第一次踏入琴房時,潘金蓮心中竟有一絲感慨。這里不同于翠影樓的舞臺,沒有喧鬧的賓客,也沒有強顏歡笑的姐妹,只有一架古琴,一支毛筆,以及一摞未曾染墨的宣紙。
她伸手輕撫琴弦,微微閉目,輕輕撥動琴弦,一曲**《陽關(guān)三疊》**緩緩流出,琴音悠揚,訴說著離別與惆悵。
正在此時,廳門被輕輕推開,一道溫和的聲音響起:“好曲子。”
潘金蓮微微抬眸,見是三夫人李氏。
李氏含笑走進,目光中帶著欣賞之意,“妹妹的琴藝果然了得。聽得我心生感觸,竟覺這王府之中,竟也有這般韻味?!?/p>
潘金蓮微微一笑,謙遜道:“姐姐過譽了?!?/p>
李氏坐在一旁,靜靜聽她彈完一曲,隨即輕嘆道:“你這琴聲中,似乎帶著幾分傷感,可是心中有什么放不下的?”
潘金蓮微微一怔,手指頓在琴弦上。
她想否認,可琴音不會說謊。
她的確放不下過去,也放不下心底那絲自由的向往。
李氏溫和一笑,并未繼續(xù)追問,只是柔聲道:“府中雖規(guī)矩多,但若能在琴棋書畫中得片刻自在,倒也算是消遣。妹妹不必拘束,若愿意,日后不妨多來此地?!?/p>
潘金蓮聽聞此言,心中竟多了一絲溫暖。
幾日后,潘金蓮在琴房練琴作詩的事,逐漸傳開。
某日,陳夫人偶然經(jīng)過,聽見廳內(nèi)傳來琵琶聲,微微蹙眉,停下腳步。她原以為潘金蓮不過是個出身風塵的女子,未曾想,她的琴藝竟然如此精湛,連她都聽得微微驚訝。
步入廳中,她見潘金蓮正端坐琴前,指尖輕撫琴弦,琴音流暢婉轉(zhuǎn),似流水潺潺。
“潘氏。”陳夫人開口,聲音平穩(wěn)。
潘金蓮立刻停下,起身行禮:“妾身見過夫人?!?/p>
陳夫人看著她,語氣淡淡:“聽聞你琴藝不俗,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p>
潘金蓮微微低頭,“妾身不過閑時自娛,不敢驚擾夫人?!?/p>
陳夫人看了她一眼,忽然問道:“可曾作詩?”
潘金蓮略一遲疑,隨即福身道:“妾身略知詩詞?!?/p>
“既然如此,今日便題詩一首吧。”
潘金蓮知道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當即取過筆墨,略一思忖,便在宣紙上寫下:
“夜靜庭深冷翠屏,風吹寒影入琴聲。
何人解我幽窗意?對月無言自嘆情?!?/p>
這詩一出,廳中眾人皆微微一驚。
趙氏冷哼一聲,嗤笑道:“倒是傷春悲秋?!?/p>
陳夫人卻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倒是個有才氣的?!?/p>
潘金蓮低頭不語,心中卻微微泛起一絲波瀾。
她知道,在這個府邸里,她的才情,終究是被看見了。
在那之后,趙氏雖對她依舊不冷不熱,時常諷刺幾句,卻見她行事端莊,漸漸也少了些敵意。
李氏對她越發(fā)親近,時常在琴房中與她閑談,二人偶爾聯(lián)詩作畫,倒是成了一時雅事。
陳夫人雖然仍然威嚴,但對她的態(tài)度也有所松動,至少不再刻意疏遠她。
這讓潘金蓮心中暗暗明白——王府的風向,已經(jīng)開始微妙地變化。
她的才藝,正在為她打開一扇新的大門。
這一日,王府上下都洋溢著一股忙碌的氣息。
自從王招宣出門經(jīng)商已有月余,府中的仆役和管事們早已收到了消息,老爺?shù)能囮牸磳w來。主院的丫鬟們忙著整理廳堂,府中女眷們則開始琢磨著該如何迎接老爺歸府,展現(xiàn)各自的得體與端莊。
日近黃昏,府門外一陣喧囂傳來,王招宣的馬車終于緩緩駛?cè)胪醺箝T。
潘金蓮正坐在琴房練習琴藝,忽聽丫鬟翠竹興沖沖地跑來,笑道:“姑娘,老爺回來了!”
潘金蓮一怔,隨即微微一笑。她放下琴弦,起身理了理衣袖,心中竟有些期待。
自她入府以來,王招宣雖曾多次召見她談話,卻一直未曾親自提出納妾之事。他待她溫和有禮,未曾有半點逾越之舉,而她在府中行事小心謹慎,逐漸與眾位夫人建立了微妙的和諧關(guān)系。
如今,老爺終于回來了,她的命運是否即將發(fā)生改變?
她站起身,整理衣襟,吩咐翠竹:“去看看老爺如何安排,若有召見,再來告訴我?!?/p>
翠竹應了一聲,興沖沖地跑去打聽消息。
王招宣歸府后,先在書房與管家們交代了一些商事,直到天色將暗,才往內(nèi)院而去。
正室陳夫人早已備好家宴,府中眾妾皆列席。
酒過三巡,王招宣望向幾位夫人,微微笑道:“我離府一月有余,府中可還安好?”
陳夫人微微一笑,平穩(wěn)答道:“府中一切如常,姐妹們皆知規(guī)矩,妾身也沒什么需要操心的?!?/p>
三夫人李氏柔聲笑道:“不過倒是有些新意。”
王招宣挑眉,目光在座中掃過,問道:“何意?”
二夫人趙氏哼了一聲,懶懶地道:“還能有什么,老爺帶回府中的那位潘姑娘,琴棋書畫倒是惹得不少人贊賞?!?/p>
李氏輕笑著接話道:“潘妹妹在琴房練琴賦詩,夫人和幾位姐妹都曾聽過。妹妹不僅才藝非凡,性子也柔順知禮,待人溫和。”
王招宣聽罷,目光微微一動,緩緩道:“哦?她在府中過得可好?”
陳夫人淡淡一笑,語氣不輕不重:“王爺既然安排她在府中,我們自當照拂。她行事謹慎,與姐妹們相處融洽。”
趙氏忍不住插話:“夫人這話雖如此說,可老爺心里如何想,倒是不知?!?/p>
王招宣微微一笑,沒有直接回應,而是端起酒杯,飲了一口。
這一夜,他似乎多了幾分思量。
次日清晨,潘金蓮剛在琴房練習完琴藝,翠竹便匆匆跑來,神色興奮地道:“姑娘,老爺派人傳話,召您去書房!”
潘金蓮微微一怔,心中頓時浮起一絲異樣的情緒。
她知道,這一天終于來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整理衣裙,步履輕緩地朝書房走去。
書房內(nèi),王招宣身著深藍色錦袍,端坐在書案后,案上擺放著剛剛翻閱過的賬冊,他的神色平靜,卻透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儀。
潘金蓮入內(nèi),微微躬身行禮:“妾身見過老爺?!?/p>
王招宣抬眸,看著她,目光深沉:“坐吧。”
她微微點頭,輕輕在側(cè)椅上落座。
王招宣看著她,沉吟片刻,終于開口道:“我離府一月,聽聞你在府中頗得姐妹們好評,琴棋書畫皆有造詣,行事也頗為妥當?!?/p>
潘金蓮低眉輕聲道:“妾身不過盡本分,不敢有失?!?/p>
王招宣淡淡一笑,目光透著幾分欣賞:“你倒是個聰慧人。”
他頓了頓,緩緩道:“我今日召你來,是有一件事要與你商議?!?/p>
潘金蓮心跳微微一快,卻仍保持鎮(zhèn)定:“老爺請講。”
王招宣看著她,目光中透著幾分深思,最終緩緩道:“你可愿成為我的妾室?”
潘金蓮心頭猛然一震,指尖輕輕攥緊袖口,片刻后,緩緩抬頭,望著他。
她的心中,涌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
她知道,這是她遲早要面對的命運。
王招宣待她不薄,贖她出青樓,給予她一方安穩(wěn)之地,如今更愿意納她為妾,給予她正式的身份,這對于她而言,已是最大的恩賜。
她能拒絕嗎?
不,她沒有拒絕的理由。
更何況,她的心中竟生出了一絲欣喜。
她不是未曾見過那種被買回家中,卻終生無名無分的女子,她不是未曾聽過那些女子在府邸中郁郁寡歡、直至被遺忘的故事。而王招宣愿意正式納她為妾,這意味著她不只是個可有可無的玩物,而是府中真正的一員。
她緩緩起身,盈盈一拜,輕聲道:“妾身愿以此身,報答老爺恩德?!?/p>
王招宣聽罷,微微一笑,似乎對她的回答并不意外。
他抬手示意她起身,語氣溫和:“你既愿意,便好好準備,三日后,便為你舉行儀式。”
潘金蓮輕輕應聲:“是。”
她的命運,在這一刻,終于有了歸屬。
三日時間轉(zhuǎn)瞬即逝,王府上下早已忙碌起來。
王招宣本是清河縣的大戶,身家殷實,納妾之事自然不能寒酸。雖不及正室婚禮的規(guī)模,但作為妾室的冊封儀式,也須隆重體面。
這幾日,府中管事嬤嬤林氏忙著籌備各項事宜,府內(nèi)丫鬟仆役亦是來回奔走,整理廳堂、擺放彩帛、張掛紅綢,王府的后院處處透露出喜慶的氛圍。
潘金蓮的住處也被重新布置,院中掛起了紅色燈籠,房門口貼上了吉祥的雙喜字,房內(nèi)煥然一新,雕花床榻換上了大紅繡錦的帳幔,窗欞上新貼了一幅“琴瑟和鳴”的剪紙,空氣中彌漫著一絲甜香,透出一股典雅而喜慶的氛圍。
而她自己,則被安排在內(nèi)院由專門的嬤嬤與丫鬟伺候沐浴更衣,一應儀式均需合乎規(guī)矩。
清晨,翠竹與幾個丫鬟一起準備溫水,為潘金蓮凈身梳洗。
浴桶中飄滿了紅花和香草,水溫恰到好處,散發(fā)著淡淡的馨香。潘金蓮緩緩步入水中,感受到溫潤的熱氣滲入肌膚,緊張的情緒稍稍緩解。
丫鬟們細心地替她搓洗手臂、梳理青絲,她閉著眼,心中卻翻涌著復雜的情緒。
這一刻終于到了,她真的要成為王府的妾室了。
這不是屈辱,而是一種歸屬,一種她能接受的命運。
洗凈之后,丫鬟們替她穿上一襲精致的深紅色刺繡羅裙,腰間系著金絲繡花束帶,衣袖繡有牡丹云紋,頭上別了一支鎏金嵌珠步搖,鬢間點綴著幾朵珠花,耳畔垂著流蘇耳墜,整個人顯得雍容華貴,儀態(tài)大方。
站在銅鏡前,潘金蓮輕輕觸摸鏡中的自己,心中微微一顫。
她已不再是那個翠影樓的歌姬,也不再是那個被隨意買賣的女子,而是即將成為王府的妾室,擁有真正的身份。
正午時分,王府的前廳已經(jīng)布置妥當。
紅綢高掛,香案上供奉著祖宗牌位,廳中擺放著一張雕刻精美的供桌,上面點燃三炷長香,燭火跳躍,象征著家族的庇佑。
幾名管事嬤嬤站在一旁,確認儀式流程無誤,丫鬟婆子們穿梭在廳堂之間,忙著擺放供品與香爐。
府中眾人皆聚集于此,陳夫人端坐在主位,二夫人趙氏與三夫人李氏分坐兩側(cè),神情各異。
趙氏輕哼一聲,低聲對身旁的李氏道:“這陣仗倒不小,看來老爺是動了真心?!?/p>
李氏抿唇微笑,輕輕撫弄著手中的茶盞,未置可否。
陳夫人則神色淡然,目光沉靜地望著香案,未曾開口。
不多時,王招宣身著深青色繡金袍,端坐于主位,威嚴而穩(wěn)重。他目光掃過廳中,緩緩開口:“時辰到了,帶潘氏過來?!?/p>
隨著林嬤嬤的一聲吩咐,潘金蓮緩緩步入前廳。
她步履輕緩,頭微微低垂,裙擺曳地,身姿柔美婀娜。她的心跳得有些快,卻仍維持著端莊的儀態(tài)。
此刻,廳堂內(nèi)的目光皆落在她的身上。
趙氏斜睨著她,眼中帶著幾分不屑;李氏微微頷首,露出一抹溫和的笑意;陳夫人則不動聲色,依舊沉穩(wěn)自持。
潘金蓮走至廳中央,緩緩跪下,雙手疊于膝前,神色恭敬。
王招宣目光溫和地望著她,隨即沉聲道:“今日,潘氏入府為妾,承我王氏香火,謹遵家規(guī),恭敬持家?!?/p>
“潘氏,你可愿意?”
潘金蓮深吸一口氣,輕輕啟唇,聲音清脆柔和:“妾身愿侍奉老爺,恪守婦道,謹遵家規(guī)?!?/p>
王招宣滿意地點頭,隨即伸手扶起她:“既如此,今日起,你便是王府的四夫人。”
隨即,林嬤嬤將一只金釵呈上,王招宣親自為潘金蓮別在鬢間。
這一刻,象征著她正式成為王府妾室的儀式,終于完成。
隨后,潘金蓮需向府中長輩及正室敬茶,以示名分正式確立。
她緩緩起身,端起丫鬟遞來的描金茶盞,雙手奉上,恭敬地遞給陳夫人:“請夫人用茶?!?/p>
陳夫人接過茶盞,輕輕抿了一口,淡淡道:“入府既是家人,望你謹守本分?!?/p>
潘金蓮輕輕點頭,心中卻知道,這不過是表面上的和睦。
接著,她又依次向趙氏與李氏敬茶,趙氏神色冷淡,勉強喝了一口,而李氏則微笑著接過茶盞,輕聲道:“潘妹妹日后多親近,若有不懂之處,盡可來尋我?!?/p>
她的語氣溫和,讓潘金蓮心中微微一暖。
儀式結(jié)束后,潘金蓮被送往新房。
她的房間被精心布置,紅燭高燃,錦被柔軟,滿室流光溢彩。她緩緩坐在床榻上,望著窗外漸漸暗下的天色,心中既有一絲安定,也有一絲難言的情緒。
她終于不再是那個流落風塵的女子,如今,她有了真正的歸屬。
她輕輕閉上眼,靜靜等待著王招宣的到來。
這一夜,屬于她的新生活,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