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了，石城堡的雞鳴狗吠聲此起彼伏。
張匣子睡不著，索性早早的起身。因為他今天要選個支爐的地方，把鐵匠爐子支起來。
張匣子移步出了場園屋子，便聞到了一些淡淡的炊煙香味。他打開柵欄子門了，就聽到胡同里有“哧哧”的掃地聲。往前走了幾步，看到了有一個老者，弓著腰，在用大掃帚清掃進(jìn)村的大胡同，從里向外不停的掃著，這馬上就要掃到那棵老柏樹底下來了。
張匣子近前一看，是昨天那位想幫他弄車子進(jìn)石城堡的老農(nóng)，張匣子頓時起了敬意，連忙招呼道：“老人家，您起這么早就來掃大路，讓我來掃吧?！蹦抢先寺牭接腥撕退f話，才停下了手，直起腰來，扭頭看了看，認(rèn)出了張匣子，說道：“是你這個孩子，今夜里住的誰家？起這么早？”老者仍握著掃帚不松手，沒有讓出的意思。
張匣子回道：“老人家，我在這個場園屋子里住的，是這戶人家借宿給我的。”張匣子指了指場園屋子和牛家老婦人家的宅子。
那老者看了看村頭的那處宅子，說道：“這是一戶好人家，老子仁義，兒子英雄，媳婦賢惠?！?/p>
正說著呢，又有一個人趕著個大黃牛過來了，見了那老者就說道：“萬爺，天天這么早起來打掃胡同，別累著您了?！蹦谴簏S牛見了人，也“哞哞”的叫了兩聲，像是在和那萬爺打招呼似的。一會兒，又陸續(xù)過來好幾個下地的人，都是老遠(yuǎn)和那萬爺打招呼。年輕的稱呼“萬爺”，中年人稱呼“萬叔”，年長一些的稱呼“老萬”，還有的叫“萬好人”的。
說起萬爺來，石城堡人都知道他自年輕時就是個大好人。石城堡的大胡同小街巷，幾乎沒有他沒掃過的。冬天掃雪，春天掃塵，夏秋修補(bǔ)路面，修路鋪道，跑腿幫工，捐資助學(xué)，是個樂善施好的人。他生了三兒三女，如今個個孝敬，不讓他操心。人們都說，萬好人善有善報。
張匣子知道了這位老者姓萬，而石城堡人都很尊敬他，自己就越發(fā)的敬重這位老人家了。于是，就靠近萬爺，去奪他手中的大掃帚，那萬爺哪里肯放，說道：“孩子，你有你的事忙，我年齡大了，這掃大路就當(dāng)是活動筋骨，你可不能讓我這把老骨頭銹住了。”
萬爺這么一說，張匣子也就不好再強(qiáng)爭了。他今天的確有件要事，就是找個方便的地方把鐵匠爐子支起來。他來到村頭的老柏樹底下，石板橋下的小河中，彌漫著的青紗般的水汽，正隱隱約約繚繚繞繞的從老柏樹底下絲絲漂過。張匣子深深呼吸著這濕潤潔凈的山中晨氣，頓覺心曠神怡，全身通透起來。他原地環(huán)顧了一周，覺得老柏樹底下是鐵匠爐子支爐最好的地方，有蔭涼，也敞亮，離場園屋子又近，又是石城堡人進(jìn)進(jìn)出出的必經(jīng)之地，人們來打鐵具，會十分的方便。
位置選好了，他興奮的雙拳攥緊，在胸前抖動了幾下，釋放了一下興奮的力量。這時，下地的人多了起來，他們路過老柏樹底下時，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這個陌生人。那萬爺已經(jīng)掃到老柏樹底下來了，見張匣子如此狀態(tài)，問道：“年輕人，你摩拳擦掌的這是干什么呢？”張匣子回說道：“老人家，我想把鐵匠爐子支在這老柏樹底下，您看這是多么好的一個地方?！闭l知，那萬爺說道：“使不得，使不得，老莊長不會同意的！”
說誰誰到，那萬爺話音剛落，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急匆匆的過來了。他留著長胡須，戴著瓜皮帽，花白的長辮子打理的整整潔潔；身上穿一件緊瘦的蓋腳長綢衫，配有一件無領(lǐng)多紐式對襟馬褂；手持一根文明棍，兩眼炯炯有神，有十分的威嚴(yán)之狀。只見他與那萬爺打過招呼后，就轉(zhuǎn)臉對張匣子就說：“你就是昨天晚上來的那個打鐵的吧？”
張匣子見來人氣度不凡，聲帶厲色，就慌忙行禮，小心的說道：“是的，老人家，我來你們這寶地，打打鐵，混口飯吃?！?/p>
這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石城堡的莊長欒文齋。昨天晚上，就有人向他報告說，村里來了個打鐵的，他就擔(dān)心打鐵人把紅爐支在村頭的老柏樹底下。所以，一大早就奔村頭過來了。
這欒莊長見張匣子畢恭畢敬的，人也憨厚老實，禮數(shù)也到位，那威嚴(yán)的神態(tài)頓而轉(zhuǎn)成為了和藹，口氣溫和的問道：“孩子，你是從哪里來的？叫什么名字？”答：“老人家，我是從五十里外的石峽村來的，俺叫張匣子?！睓枨f長點了點頭，說道：“我們這里到是真缺個打鐵的，可這老柏樹底下是不能安爐的。這棵柏樹有四百多年的歷史了，據(jù)說是我們石城堡第一代老祖宗栽下?！?/p>
不過，這欒莊長也覺得在村頭安個鐵匠爐是最好的地方，但不是老柏樹四周。他四下看了看，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得意的位置，就對張匣子說：“我看，你就靠在牛家場園屋子的西墻上先搭個鐵匠棚子吧。”
張匣子看了看，覺得更好，離場園屋子更近了，取個家伙什更方便。不過他初來乍到的，可怎么搭這個棚子??！再說那老婦人能同意嗎？張匣子露出了一臉的愁容。
老莊長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說道：“孩子，你別愁搭棚子，我一會招呼人幫你搭起來。我現(xiàn)在就去和牛家老婦人打個招呼，她不會不同意你靠著她家的墻搭棚子的?！?/p>
這欒莊長說完，就去了老婦人家。
老莊長走后，萬爺又對張匣子說：“這人就是我說的老莊長，姓欒，是石城堡第一代欒氏祖先的后人，在石城堡威望高著呢，你聽他的準(zhǔn)沒錯?！?/p>
不到一個時辰，莊里就來了好多人。有扛長木棍的，有拿長樹枝子的，有拿柴草和草繩的。牛家老婦人也扭著小腳出來了，她在場園屋子的西墻邊上比劃了幾下，大家就七手八腳干了起來，沒用多大功夫，就把鐵匠棚子搭好了。這下，老柏樹底下看熱鬧的人不斷的多了起來。有老人，有女人，也有小孩子。他們指指劃劃，嘰嘰喳喳，都在那里看新鮮。
張匣子在石峽村打鐵，從沒見過這么熱鬧的場面。突然一下子這么多人看著他，臊的他不敢抬頭了，他低著頭只顧干活，只顧清理棚子里的雜物和土石。
幫忙搭棚子的人陸續(xù)散去了，張匣子也清理完了棚子的邊邊角角。他正要回場園里去取那些鐵家伙，就突然聽到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哎喲歪，這是哪里來的個壯漢啊，長的這么瓷實，你看看這胳膊腿的，勁大著呢，嘖嘖嘖，真是喜煞那人啊。”看熱鬧的人聽了這酸溜溜、勾勾魂的挑逗話，也都哈哈大笑起來。張匣子更是臊的更不敢抬頭了。
這個女人叫潘大妮子，長的楊柳細(xì)腰，薄唇鳳眼，是莊里有名的“狐貍精”。仗著自己有些模樣，在人堆里好出風(fēng)頭，平日里又愛挑逗男人，說起話來常常是臊里臊氣的。
張匣子正渾身無地自容之時，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聲音：“潘大妮子，你在這里胡咧咧啥啊，你好意思取笑一個才來的外地人？他是我們家場園屋子里的宿客，以后不準(zhǔn)你再撩撥他，欺負(fù)他?！?/p>
張匣子聽說話聲知道是房東少婦人來了，就來了膽子，他抬起了頭，尋找那少婦人，眼睛里流露出像是一個被欺負(fù)了的孩子在到處找娘一樣的目光。張匣子看見那少婦人邊說著邊朝自己走過來了，心里一下子有了依靠，身子也就站直了。那少婦人來到張匣子面前，細(xì)聲的說道：“大兄弟，水和飯我給你放在屋里了，吃了飯再支爐吧?！?/p>
張匣子聽到少婦人這一句柔如細(xì)綿的話語，一陣暖意走遍全身，昨天傍晚的尷尬就丟在了腦后。他兩眼注視了一下那少婦人，正好四目相對。咫尺之間，目光如兩道閃電交匯，互相滲透進(jìn)了對方的眼底。目光閃過，雙雙又都同時低下了頭。這時，張匣子鼻吸到了從未聞過的女人身上的一種體香。他在心里自問：這難道就是女人味嗎？那少婦人也同時捕捉到了多年未聞到的男人身上的汗咸之氣，她的精神也禁不住抖擻了一下。
這短短的一幕，被老柏樹底下的男男女女看了個真切。“狐貍精”潘大妮子看了這含情脈脈的場景，醋意翻了天，又興風(fēng)作浪的說道：“哎喲喲，大家快看啊，柳菊花和那壯漢這就要親上了，這大白天的，丟人不丟人吶?！?/p>
這時，張匣子才知道了少婦人名叫柳菊花，他馬上回過神來，應(yīng)道：“嗯吶。”轉(zhuǎn)身順著墻根進(jìn)場園屋子里吃早飯去了。
這柳菊花也不是吃氣的，就朝站在老柏樹底的潘大妮子嚷道：“潘大妮子，你有空就往男人堆里鉆，你不丟人？你那豁豁嘴里該積點德了，你不打算給谷大龍下個羔子了?！绷栈ǖ倪@句話一下子擊中了潘大妮的要害。因為這潘大妮子快三十了還沒生過孩子。
潘大妮子一聽這話，氣的眼淚就要出來了，罵了柳菊花一句：“柳菊花你這個浪貨，你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隨后兩手抻了抻衣角，無地自容的扭著個大屁股走了。
潘大妮子罵柳菊花“浪貨”是有她自己的根據(jù)。柳菊花守寡三年多來，村里的光棍子沒少騷擾了她。就說卜大耳朵，三天兩頭去村頭轉(zhuǎn)悠，見柳菊花下地回來，或出坡下地，就在柳菊花的人前獻(xiàn)殷勤，每每都是被柳菊花兩眼瞪跑了。有時，被潘大妮子等嚼舌根子的女人撞見，便添油加醋的戲說一番。
眾人見好戲收場了，也就都散去了。
柳菊花接著收拾起了鐵匠棚子。她把鐵匠棚子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又整理一遍，又從小河里提上幾桶水來，把鐵匠棚子里灑上了一層水；又從場園里取來了麥糠，揚(yáng)撒在濕濕的場地上。這樣，就把浮泥都壓住了。
柳菊花收拾完，張匣子也就吃完了早飯。張匣子見狀，心喜得不行，他看了看四周無人，才敢和柳菊花說話：“嫂子，你這么幫我，實在過意不去，謝謝了?！?/p>
柳菊花這是聽到張匣子對自己說的第一句完整的話。心想：這壯漢外表憨頭憨腦的，沒想到還很會說話，就立馬回應(yīng)道：“你一個人出來打鐵混飯吃，人生地不熟的，不容易?！绷栈戳丝磸埾蛔雍诶锿钢t的臉，知道張匣子還在為昨天傍晚的那一幕糾結(jié)，又說道：“大兄弟，昨天晚上的事別往心里去，都過去了。我今天莊稼地里也沒什么活干，就幫你把爐子支起來吧?！?/p>
柳菊花說著，就進(jìn)到場園里，伸手去搬那些鐵家伙。張匣子趕緊制止說：“這些鐵東西很沉的，別扎了你的手，我自己來?！绷栈ㄐξ恼f道：“我哪有這么嬌貴，孩子他爹去世后，地里的活都是我干，身上有著勁呢！再說我在娘家時，我爹和我哥還教過我功夫呢?！痹捯魟偮洌桶褞资镏氐哪莻€鐵砧子一下子從地上搬了起來，腳步很有力的就搬到鐵匠棚子里去了。
聽了柳菊花的話，張匣子才知道房東少婦人沒有了男人，他臉上一陣戚戚，好不難過。柳菊花看見壯漢臉色沉重，不吱聲了，知道他的心還是挺小的，就又說道：“日子還得過，為了兩個孩子，我也要堅持活下去?！睆埾蛔舆@才接話說：“是啊，俺娘也說，天無絕人之路，大苦之后必有后福?！?/p>
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才打破了僵局。
柳菊花見張匣子臉上有了喜色，就趁機(jī)問道：“大兄弟，你今年幾歲了？成家了吧。”張匣子很不好意思的回答道：“二十七歲了，屬牛的，還是個光棍子呢。我小時候就沒有了爹，家里窮，娘給我托了不少媒，人家都嫌我家窮。實在沒辦法了，才來石城堡求生活?！?/p>
柳菊花見張匣子挺幽默，就笑了，說道：“真有緣，你屬牛，我婆家姓牛。俺比你大三歲，俺娘家姓柳，俺叫柳菊花，以后你就叫俺菊花嫂子吧?！?/p>
張匣子也忙再自我介紹說：“俺叫張匣子，別的沒有，就是有力氣，以后你喊俺匣子就行，地里家里有累活啥的，俺去幫你干?！?/p>
兩個人正在對言對語的說著，有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子跑過來了。男孩子說：“娘，我和妹妹去念書了。”柳菊花說：“好好聽朱先生的話。”女孩子尖聲答道：“知道了?！币涣餆煹谋母Z竄的跑了。
柳菊花對張匣子說：“這就是我的一兒一女。因為有這倆孩子，我才有勇氣活下去。”張匣子望著兩個活潑可愛的孩子，不覺心生喜歡。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沒覺得有多長時間，鐵匠爐就支好了。
柳菊花拉起風(fēng)匣試了試風(fēng)，風(fēng)很足。
張匣子拿起手錘子來，想敲敲砧子，聽聽聲音。
舅師傅曾經(jīng)給他說過，新支的鐵匠爐子一定要先敲試一下砧子的聲音是否足音。如足音足量，說明砧子與砧木與地面連為了一體，這樣方能開爐打鐵。若聲音不正，說明安裝不牢固，不能開爐，需要重新安裝。
張匣子想著舅師傅的話，舉起錘頭正要敲試，忽然一只大腳伸過來，一下子把他的鐵匠砧子給蹬倒了。
張匣子蒙了頭。扭頭一看，是個面目猙獰的男人在看著他，并說道：“你這傻子，誰讓你在這里支鐵匠爐的？”
欲知后事，下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