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毛坪人才會承襲食野的傳統(tǒng),蓋因氣候不穩(wěn),農(nóng)事不濟,菜地凈是去冬的殘花,蘿卜抽出白花稈稈,香菜老梗讓人不愿再拾,包菜地消耗殆盡,其他菜品如萵筍、菠菜,生長速度遠不夠采摘的。
不必遺憾。冬日尾聲,初春的野菜不經(jīng)召喚,集體從山頭冒了出來。溪邊枯草叢,寂靜山林的腐殖帶,竹籬旁的坡地,一切目及手觸之地,都有野菜的身影。要不說冬日寂寥,春日生發(fā),不正是這些鋪天蓋地的新鮮點綴么。
嫩芹菜是生于陰濕軟泥的作物,它的秘香以佐春日泥鰍、黃鱔的土腥,便是清炒,嫩芹也很開胃。加之春日陰晴不定,雨熱轉換瞬息間,來一些提神醒腦的植性刺激,多吃得益。
早發(fā)的樹芽飽受極寒摧殘,人在這氣候轉換間,打不起精神頭兒。因而每逢春天,雖是孕育生命的季節(jié),卻也是一場死亡盛宴。春季對一些老人家是難熬時光,氣候突變可不友善。通常這些人選擇窩在家,日出三竿才來踱步,火籠常不離身。冬春肅殺,老人一波接一波逝去,等到天清氣朗,這種難以名狀的周期波動才告消停。
春天易肝肺火旺,嫩芹有敗火功效,口感是園菜、市場商品不具備的。漫山遍野的芹菜,放心吃,大膽吃,頓頓吃,邊吃邊囤。雖說可口期不過半月,是鍋灶餐桌的匆匆過客,但集中大量供應的隨手取用,讓人總忘不掉。嘗遍各式烹調味道的毛坪人對這時令菜的追捧,除了嘗鮮兒,也有打破園菜固定食單的一種決心。
同時期,蕨菜隨雨水的腳步冒了出來。蕨與水芹一樣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去年哪里采的,今年還在哪里采,去年在這個地方采的,今年這周邊會新冒出更大一叢。溪邊采芹,山坡摘蕨,屬于不同水文土性。倘若去年燒過的山,今年蕨類長勢尤喜人。草木灰天然肥的功效。
除了短暫采摘季,蕨在日常生活中無大用處。燒柴火的年代,作為引火毛料,它不如茅草——其專屬名“茅(毛)柴子”——可見毛坪人的依賴。按硬柴標準,蕨不耐燒,加之粗纖維不易砍斷,不小心就能在手上劃一道血口。甚而說蕨有致癌風險,直接吃無異于服毒。先焯再食才安全,或者滾水濾泡兩天,以半泡菜屬性做菜也可口。
如果說焯一遍水,能濾掉所謂致癌物,這種癌大概也不大靠譜。毛坪人食蕨仍焯水,廣東一些食蕨的地方,云南山茅野菜季,焯水濾除苦味,搭配豬油/肥豬肉炒來吃,才不管致癌的事兒。調和味道才是焯水的更關鍵要素。
小筍尖與蕨常伴生,比蕨來得稍晚半個月。通常,筍尖出土蕨已老態(tài),供人接續(xù)食用。相比蕨的清炒,小筍吃法更多元,蒸來吃——豬油、豆豉、辣椒面蒸小筍,別提多鮮多香!廣東一年四季皆有筍,毛坪里就冬筍與春筍。常年出筍對內(nèi)地人來說不可想象,違背了人們關于竹是春日生機的抒情意象。除了嘗鮮,筍還可以曬制存儲。夏日涼拌,秋天發(fā)泡炒肉,冬日臘肉煸炒,恁滋味兒,大滿足。秋冬季嚼著時鮮干貨既是回味,更翹首明春新鮮,如此品嘗得法,加深了人們對生命的熱愛。
不同土壤出產(chǎn)筍的質地大不一樣。林線以下的山坡、路邊叢生的小筍,大有“野火燒不盡”之勢。春日黃泥拱倍受青睞,從黃泥拱出的筍,肥嫩、色金黃、肉白厚。黃泥拱極好辨認,折斷時清脆響亮,拔出時筍殼與泥摩挲的“吱吱”,不似尋常筍出土的毫無波瀾。
躲過尋摘小手的黃泥拱究竟長成哪種竹子,我一直沒搞明白。發(fā)現(xiàn)黃泥拱,得讓小朋友來拔,別看露出地面小角尖尖,地下藏了一大截子,不使出點奶勁兒可不行。這是向大地索取的快樂。
讓瀏陽人難忘的并不是高子、柿子本身的口感,而是米缸的味道。究竟一口米缸吃完,又過了多少天,一年吃掉幾缸米,人這輩子又是多少缸米堆出來的呢?這種樂趣少有人能體會到了,米缸對食物的調和之功,比醬缸也不遜色吧。
我所經(jīng)歷的早春,野菜還不豐富。泥鰍、黃鱔已說過,趕在產(chǎn)卵之前,有萬千漁火在尋著它們。雖然我一度擔心它們躲不過網(wǎng),會滅絕,但早春的捕殺也沒能讓它們殆盡。在人多地少的農(nóng)村,野生物種的犧牲精神是要大一些的。
我滿懷歉意,這些生物因我蒙難,但只要我還毫不猶豫下筷子,便不該有這偽善。唯有的善是不濫捕。我們吃泥鰍,泥鰍吃小生物,食物鏈看似也公平。
毛坪人獲取并不是肆無忌憚的。人們認為,泥鰍產(chǎn)卵之后營養(yǎng)耗盡,肉質柴而淡,看似再肥碩也無人問津。對它的再一次打主意,要到深秋時節(jié),泥水冰涼,又將在泥鰍的體內(nèi)沉淀新的滋味兒,沒準還能吃出一股秋收谷香的氣息呢。
插田餑餑,茶片,杜鵑花,可口的園菜,四五月接踵而至。要是錯過這場盛宴,能讓我念叨一整年的。如今只身在城,良辰美景不多得,也專程回家,就為嘗這春日時鮮。草子特別好吃。作為改良農(nóng)田土壤的植物,又能食用,又很可口,只需清炒就能獲得飽腹感,真是一點都不浪費農(nóng)人的精明。
一次在去普跡街的途中看到難得有農(nóng)田種草子,大喜可以取食。媽媽說回程的時候摘一碗吃。在萬物生長的鄉(xiāng)下,主人家是不會說什么的??赡侨沾颐s著回家摘水芹,摘嫩蕨和拔胡蔥(野蔥),返程的時候居然忘了,錯過了這草莽滌蕩春日昏睡腦腸的清爽。長勢順眼的草子,只好待來年。
能吃的何止這些。人類學家說食物是觀念的產(chǎn)物,如果毛坪人的祖輩不曾吃過的植物,即便我的下一輩估計指尖也不會往上面碰。人們愛搭不理的植物常被貼上有毒標簽,它們倒也能幸免于難。不過一旦侵占了耕地,長在了不該出現(xiàn)的地方,那揮鋤拔刀相向是絕不講情面的。
如果歷來列入人類菜單的植物生錯了地方,要么是砍去多余的枝椏保全其根,要么是雖然整株鏟除,但不會怨恨要使這多的力氣。這是帶著一些遺憾地鏟除呢,還是溫厚的農(nóng)夫不嫌麻煩,可能也會移栽一些到別的地方,使其不至消亡,我也說不清楚。農(nóng)人與菜地的心事,旁人誰又知道呢?
春日,隨爸爸入山谷采摘野菜,以下即是沿途所見。
前夜雨落,山路泥濘,只能草上穿行。久無人至,荒草陌路。好在一歲一枯榮,否則人也難踏足。老天爺總歸還是向著人類的,在路的泥濘地帶鋪滿了魚腥草。一旁的竹叢,蕨菜隨手可摘,路與農(nóng)田,以小溪為隔。三兩個田螺不像被豢養(yǎng)在桶里一動不動,它們在軟泥留下了好動的曲線,在這寂靜的山林,田螺姑娘很亢奮。
春天究竟是什么滋味?我想是腐土與新鮮的混雜,是烈日下的水蒸氣激活腐敗的味道?;蛟S是真菌孢子在四周游移散發(fā)的味道也說不定。但有些成癮的并不新鮮的味道,再來一場雨,可能變成了蘑菇瘋長的風信子。草是青綠色的,山是深綠色的,不像萬綠湖畔層次分明的明亮的山——那如王希孟《千里江山圖》的青綠。
毛坪的春天比廣東要遲一些,只有手持鮮菜徜徉在山林腐味兒間的混沌,只有太陽熾熱的使人的頭皮炸起,春天的這一坨綠才顯得珍貴,才能驅散濁氣。這既是山林之氣,是鳥獸蟲魚的呼吸吐納。人還是要帶著這些收獲回到自己的詩酒田園中去的。
當時我路過一座孤墳,只剩孤零零的黃土包,長滿了竹子,有的枯成空心了的,有的葉子稀稀拉拉,這是年復一年冒出來的竹子,侵占人的領地的見證。
山仍是山,河仍是河。墳里的人活躍的年代沒有我,可能連我爹、我爺爺都沒有。他曾經(jīng)也采蕨,也扯筍,山林之味對他也仍是山林之味。這山仍是這山,這水仍是這水。我入山感覺此實為天地主人的妄想,實則不過是又一任平凡無奇的土地宿主。
一棵樹享壽數(shù)百年,石頭卻是不朽的。環(huán)視四周,只有得意忘形的人才是過客,才是匆匆不過數(shù)十年的易碎品。但永恒或長久的景色是寂寞無聲,不著一字的,永恒的東西,不發(fā)一言。
在這寂靜的山林,春的樣子,夏的樣子,秋的樣子,雪的樣子,周而復始無需改變。摘去幾把野菜,伐倒幾棵木材,也不會使山失去顏色。增添幾座墳頭,也不致增加山的厚重感,我當然是渺小到不值一提的存在了。
但我懂得歌頌,知道時光如白駒過隙般留不住,也不愧為嘗過這山水田園味道的好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