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tǒng)家庭作坊生產(chǎn)的棉紡品被視為中國資本主義萌芽的標志。在兩百年前甚至更早的時間,江南廣大農(nóng)村急促有序的“滴嗒聲”響徹山野,這是木頭與竹條相互撞擊的聲音,一匹匹結(jié)實的手工紡織棉布就是這樣煉成的。
作為一臺傳統(tǒng)織布機的主要構(gòu)件,獲取它們的方式也仍是就地取材,這當中不存在購買零件的“交換”行為。帝國主義終于采用炮艦、鴉片阻斷資本中國的萌芽,我們?nèi)缃裰荒茉诮炭茣x到古人的生活。
織布機還在,織布工匠早已作古。和平縣彭寨鎮(zhèn)墩頭村的曾姓后人們,不敢讓這項傳家手藝消失,他們的祖先可能正是織布好手,也曾親身參與數(shù)百年前的未有之變局,就像他們面對如今充滿希望的新生活。
誰說不是呢?客家人就像中國的“吉普賽人”,哪里有需要,哪里能過好生活,他們就敢去,而且常常是義無反顧的。和平縣文聯(lián)資料記載,曾氏祖先曾官大做過江南通判一職,那里的織染品深受清代乾隆皇帝喜愛,更為曹雪芹文學(xué)創(chuàng)作提供了繁華背景。
曾官大帶著江浙織染技術(shù)告老歸鄉(xiāng),為家鄉(xiāng)織染業(yè)帶來了一次技術(shù)革命。
如果有人帶著攝像機采訪過曾官大,記錄當時的生產(chǎn)、染布和買賣就好了。事實是沒有。墩頭人不喜歡虛妄崇拜,他們將留下一座梅園書屋的曾克常視為祖先,他們稱自己是梅園公的后代。盡管克常先生只是個教書匠,也沒有資料能證明他與織染布的聯(lián)系。
71歲的曾凡洛先生給出了他的判斷,織染布也好,讀書科考也好,祖先并不看重后人做什么,只要能過上好日子。曾凡洛是個織布好手,手藝是父親手把手教會的,面容清瘦,會刨光飯碗的每一粒米,聽人說話極富耐心。相比父親的執(zhí)著,改革開放初期,曾凡洛的雙手告別棉紗轉(zhuǎn)而操上了剃頭刀。
在村中心的敦厚圍老屋,這里還掛著“梅園書屋”廣告噴繪牌,曾凡洛記不清父親曾慶煥去世的具體時間了,一片嘈雜聲中,老人的死亡年限被多數(shù)人認定為2011年,曾凡洛有些疑惑地補充到,“父親去世時已經(jīng)92歲了?!?/p>
在那之前,或者說在兒子改行之后,老人的時光仍耗在織布機上,他每天仍與“滴嗒聲”為伴,窗內(nèi)只剩白織燈映照下的寧靜,工業(yè)紡織品早已完成對市場的占領(lǐng),消費者熱衷滿目琳瑯的選擇,他們輕松忘掉了曾經(jīng)“地下交易”的緊張。
在本該屬于曾慶煥的年代,他成了社會主義國家機器的一顆螺絲釘,計劃經(jīng)濟通過指令而非市場需求指揮織布機的轉(zhuǎn)速,國家印發(fā)的糧票、油票、布票、理發(fā)票……替民眾決定了生活的本來面貌,它們就像“具有貨幣屬性”的,能夠買通一切的萬能通行證。
曾凡洛私下賣過布,他游走在計劃經(jīng)濟以外,賣價比布票的定額便宜20%。按照當時的說法,這是“投機倒把”。幸運的是,在這個受近代商業(yè)文明浸潤的遠離政治中心的村莊,即便被抓了現(xiàn)行,也沒有多少政治負擔。60出頭的曾金練是個熟絡(luò)的包工頭,他也幫父親賣過不少布。試想一下,曾金練挑著籮筐,靠編織袋打掩護,“商品”躲在下面,他走到哪就賣到哪。
事實上,躲的又豈只是布,曾凡洛、曾金練及更多未署名的村民,正是通過這種方式,實現(xiàn)了父輩勞動的價值。
1980年代,曾慶煥以象征性價格從政府手中買回織布機,這個熟絡(luò)的工匠以每天制造8萬次“滴嗒聲”節(jié)奏來安排生活,直到三年前去世,織布機從此永遠安靜下來了。
無論是試圖沖破指令的年代,還是工業(yè)品來襲、傳統(tǒng)手工業(yè)江河日下的1990年代,曾慶煥將棉紗線捏得很緊。在這里,他擔當過一家之主的角色,他的喜怒哀樂都留在織布機上。
這架連續(xù)服役100多年的老家伙,去年底搬到了墩厚圍。曾凡洛試圖給記者演示織布的場景,只見他換了兩根竹條,擰了擰一些閥門,仍未成功。
織布機還留有父親生命的遺作,那是一段長約1米的成品布,另一端的25米棉線未及成形,主人便匆匆離世。曾慶煥沒給后人留多少遺產(chǎn),一臺織布機,一匹20多米的成品白布,也有做人的道理。誰也別想打那匹布的主意,“這是父親唯一的遺產(chǎn),我要傳下去?!边@個古稀老人認真地說。
事實上,棉紗線縱橫編織而成的白布,遇上藍樹果子流出的藍色汁水,墩頭曾氏的織染布工藝才稱得上完整。如今距離最后一批白布與藍色融合,已經(jīng)過去好幾十年。誰也說不清樹種在當?shù)叵У脑颍硕蘸駠T前躺著的用來使布料顏色均勻的三塊“元寶石”,染布工藝流程恐難再現(xiàn)。
曾姓村民為祖?zhèn)鞴に嚾×艘粋€優(yōu)雅的名字“墩頭藍”。就像客家山歌唱的:嫁郎愛嫁墩頭郎,又會織布開染房;一來阿哥染水好,打扮阿妹好排場。事實是墩頭郎開染房,買賣賺錢是首要目的。
從擠身資本主義萌芽到計劃經(jīng)濟的整齊劃一,從經(jīng)歷改革十年輝煌,到淪為談資,“墩頭藍”染缸泡著的不只是曾家歷史,也有萬千中國面孔的喜怒哀樂。
曾慶煥去世后,“墩頭藍”第三代傳人退出了歷史舞臺,據(jù)說村里還有一位老工匠,但也很久沒摸過機器了。曾凡洛等10多個 村民幫襯過父輩織布,如果嚴格按“耕布—梳布—織布—染布”標準,真正的傳人屈指可數(shù)。
曾凡洛歸屬于“第四代傳人”,也是公認最具代表性的,而他們這代人早已不在村莊 事務(wù)中擁有話語權(quán)。另一方面,六十歲以下的人,也就是本應(yīng)該被稱為“第五代傳人”的人們,都對織布機感到陌生。
“墩頭藍”傳到第五代斷層了嗎?村民們并不否認。墩頭村去年10月決定采取傳統(tǒng)工藝搶救行動,從村里挑選16至20歲的曾姓后人學(xué)習織布,他們中的一些人將成為跨越斷了層的第五代的“第六代傳人”。“已經(jīng)有20多人愿意學(xué)習,我也是老師?!边€沒等說完,曾凡洛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試想一個泥腿子走上講臺的感受吧,他果然是梅園公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