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梅德韋泰嘉將近兩個月了，現(xiàn)在能把我和那個已經(jīng)被撤銷的自然保護區(qū)聯(lián)系起來的事物只有三件——一個工作人員標配的皮夾、一張照片和一份2019年5月2日的《新西伯利亞報》。
這個皮夾就和其他俄國貨一樣，樸實低調(diào)、用料扎實，用手一摸就知道這黑色皮料的質(zhì)量在上乘。皮夾表面有梅德韋泰嘉特有的燙銀標記——一個由松枝組成的盾形邊框里，一頭棕熊正昂首咆哮，它血口大張，露出鋒利的獠牙，鼻吻探出邊框，脖頸的毛發(fā)纖毫畢現(xiàn)。我在梅德韋泰嘉最后一天時，拿出這個皮夾要還給芭芭拉，她把皮夾推了回來：
“留著它吧，約翰。這也許是梅德韋泰嘉能留給你的僅有的紀念品了。我本以為我們可以在這個神奇的地方共事很長一段時間……很抱歉保護區(qū)里出了這樣的事，給你添麻煩了……”
“不，芭芭拉，我在梅德韋泰嘉的這幾個月是我到目前為止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時間，我會一直記得這個地方。我也很高興和你們相處過，你們都是很好的人。至于保護區(qū)的撤銷……唉……這已經(jīng)是無法改變的事了。你們之后要去哪？”
“杰森會去葉卡捷琳堡他姥姥家，至于我……我要匯合泰倫去自首。別擔心，我聯(lián)系過他了，他對販運毒品的事情了解也有限，判刑不會太重，我去找到他，然后領他去警察局自首就好了。”
“有任何困難及時聯(lián)系我，芭芭拉。泰倫只是一時鬼迷心竅，你們的生活還會重歸正軌?！卑瑐愊壬f過一張銀行卡，“這張卡里有七萬盧布，你們先用著，算我借你們的。”
“……謝謝你，雷米。在發(fā)生這檔事之后，你一直站在我們這邊，我們會一直記得你的幫助……”
看著芭芭拉故作堅強的表情，想到她要在全家失業(yè)、丈夫被通緝的情況下獨自支撐這個瀕臨破碎的家庭，我的心里也不好受。而更令我感傷的則是梅德韋泰嘉自然保護區(qū)的消亡，這片凈土最終還是淪陷在人們卑劣的欲望之中。
“對了，約翰，那天我在翻找觀察記錄的時候找到這張照片，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艾嘉’和她的孩子時拍下的，就送給你留作紀念吧。她是梅德韋泰嘉的精靈，也是你第一次‘破案’時的當事人?！?/p>
我接過那張照片，照片里那只白化棕熊幼崽正無憂無慮地在淺水邊玩耍，“艾嘉”則寸步不離地看著她的孩子，正午的陽光為整個畫面暈染了一層溫暖?？粗侵恍“仔芪鑴拥闹w和張開的嘴巴，我仿佛能聽到它歡快的叫聲；再看“艾嘉”并不大的眼睛里閃動的光芒，我也能感受到她對孩子的愛意。是啊，“艾嘉”當時才四歲，應該是第一次生育，孩子又是一只那么漂亮的白化個體，她怎會不愛她的孩子呢，她怎會不為養(yǎng)育她的孩子而嘔心瀝血呢？
但這些都已過去了，現(xiàn)在孩子摔死在柱狀巖區(qū)，母親死在雙河村，死在我的槍口之下。
我低頭看著這張溫馨的照片，感覺心都要碎了。
至于那份報紙，是我在離開西伯利亞之前買的，上面用了不小的篇幅記載了梅德韋泰嘉的相關信息。
從科考隊遭遇的血腥襲擊到販毒集團的隱秘路線，報紙上都事無巨細地刊登出來，就連那個扮演楚楚亞的瘋老頭都有一張做鬼臉的照片。
撰稿人大批特批，批判保護區(qū)防護措施之松散，“沒有給每一只具有潛在傷人可能的動物佩戴GPS定位項圈，以致襲擊發(fā)生時，可憐的受害者仍懵然無知”；批判保護區(qū)職工監(jiān)守自盜，不止夸大了泰倫在販運毒品過程中發(fā)揮的作用，還暗戳戳地影射芭芭拉和杰森，說什么“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懷疑他們犯有其他罪行；批判保護區(qū)上層機構貪污腐敗不作為，說他們上下沆瀣一氣，從新西伯利亞分局長到職員泰倫·史密斯，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在“對納稅人的心血犯罪”……噴完這滿篇唾沫之后，它又站在理性中正客觀的立場上呼吁“社會各界積極參與，共同保護梅德韋泰嘉”！
當然，我翻遍了整份報紙，找遍了每一個帶字的角落，都沒找到“伏拉夫”這個字眼。
那天在病房，那女的頂著張二皮臉叭叭完之后就用貓捉耗子的眼神挑釁我們，直到我快忍不住要動手，才拿起手機點了一下，然后就有兩個黑衣大漢闖進來對我們搜身，在錄音筆被搜出來并捏碎后，我和艾倫先生就被推著肩膀押出病房。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這件事會被蓋住，永不見天日，人們只會知道那女的是個無辜的受害者，而“艾嘉”是個發(fā)瘋的“畜生”。
放他媽的屁！
心里憤憤不平，我在餐廳的座位里第16次翻過那個撰稿人搖唇鼓舌的最后一頁，重溫梅德韋泰嘉迎來的最終審判——“經(jīng)有關部門決定，取締梅德韋泰嘉自然保護區(qū)，撤銷一切相關編制，該區(qū)域土地所有權轉入國土開發(fā)局，由葉卡捷琳堡大學領銜的各科研機構、由莫斯科自然博物館領銜的各文教單位、由新西伯利亞開發(fā)公司領銜的各社會企業(yè)等都將參與到對梅德韋泰嘉的保護性開發(fā)。我們相信，多方通力合作下的梅德韋泰嘉將一改過去的不堪局面，得到真正的保護與開發(fā)?！?/p>
透過這段文字，我仿佛能看到一座座豪華的狩獵小屋拔地而起，心善的企業(yè)家們擁美在懷，開著越野車橫沖直撞，肆無忌憚地獵殺動物；猛犸墳場被挖個底朝天，古生物骸骨被運去全球各地的展臺，留在當?shù)氐闹挥幸粋€個丑陋的挖掘坑；森林中一棵棵參天大樹倒下，地下水被抽出裝瓶售賣，“地獄之門”也被重新打開，天然氣再次從地層深處噴涌而出，燃燒的黑煙遮蔽了梅德韋泰嘉的上空……
“兩位先生午安，這是您的奶酪焗通心粉與素菜湯?！比缓笪衣牭绞陶叩穆曇艮D向我這邊，“這是您的明治排與奶油牡蠣濃湯?！?/p>
“好的，謝謝?！薄?
我放下報紙，抬起頭，面前是看起來很可口的午餐，以錯落有致的擺盤放在鋪了白色餐布的餐桌上；艾倫先生坐在對面，已經(jīng)拿起叉子準備大快朵頤；他背后的窗口，有一朵白云正蹦蹦跳跳地緩慢經(jīng)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