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娶我那天,在祠堂跪了整夜。 他攥著亡妻的遺照說:“你永遠(yuǎn)比不上她。
” 五年里,我活成最溫順的替身。 直到他逼我跪在亡妻靈前誦祭文。
泛黃的紙頁上字跡刺眼—— 那分明是我車禍?zhǔn)浨暗墓P跡。
我笑著撕碎祭文:“裝深情前先看清楚——” “你每年燒紙哭墳的死人,
正戴著你送的婚戒呢。”1雨,是半夜開始下的。起初是悶雷滾過天際,像神祇壓抑的嘆息,
接著豆大的雨點(diǎn)便狠狠砸在傅家老宅厚重的琉璃瓦上,噼啪作響,匯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喧囂。
空氣里彌漫著濕冷的土腥味,還有祠堂深處終年不散的、陳舊檀香和紙灰混合的陰郁氣息。
我跪在冰涼堅(jiān)硬的青磚地上,雙膝早已失去知覺,只余下針扎似的麻木。祠堂里燈火通明,
慘白的燭火在巨大的銅制燈臺(tái)上跳躍,
將那些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祖宗牌位映照得如同森然矗立的墓碑群。最前面,
那個(gè)簇新的紫檀木牌位,上面鎏金的字在燭光下冰冷刺目——“愛妻 蘇晚之位”。
傅斯年就站在牌位前。高大的身影被燭光拉得極長,投在身后冰冷的墻壁上,扭曲晃動(dòng),
像一頭蟄伏的巨獸。他穿著挺括的黑色西裝,一絲不茍,仿佛不是來祭奠亡魂,
而是出席一場關(guān)乎生死的商業(yè)談判。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個(gè)東西,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那是一張用老式銀質(zhì)相框裝裱起來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女,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裙子,
站在一片開得爛漫的油菜花田里,對(duì)著鏡頭笑得羞澀而干凈。
陽光灑在她烏黑的發(fā)梢和微紅的臉頰上,有一種不諳世事的、脆弱的美好。那是蘇晚,
傅斯年心里那道永不愈合的傷口,那道我永遠(yuǎn)無法企及的白月光。五年了。整整五年。
傅斯年娶我那天,也是這樣一個(gè)雷雨交加的夜晚。沒有婚禮,沒有賓客,
只有傅家祠堂森嚴(yán)的陰影和一份冰冷苛刻的婚前協(xié)議。他喝得酩酊大醉,
踉蹌著走進(jìn)這間祠堂,對(duì)著那個(gè)當(dāng)時(shí)還空著的牌位方向,直挺挺地跪了整整一夜。天快亮?xí)r,
他踉蹌著出來,在門口撞上忐忑不安的我。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滴落,他眼神渙散,
帶著宿醉的渾濁和一種刻骨的厭棄,猛地伸手掐住我的下巴,力氣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
“林晚,”他叫著我那個(gè)被強(qiáng)行賦予、只為了名字里帶一個(gè)“晚”字的可笑稱呼,聲音嘶啞,
裹挾著濃重的酒氣和毫不掩飾的鄙夷,“你記住,永遠(yuǎn)別妄想取代她。
你連她的一根頭發(fā)絲……都比不上?!蹦潜涞摹⒋阒局脑捳Z,
和著他指尖殘留的、祠堂里陳年香灰的嗆人氣味,成了我五年婚姻的開端,
也成了我日夜呼吸的空氣。五年。我活成了一個(gè)影子,一個(gè)溫順到近乎麻木的贗品。
學(xué)她喜歡的清淡口味,穿她生前偏愛的棉麻素衣,留她那樣的長直發(fā)。
他書房深處那個(gè)永遠(yuǎn)上鎖的抽屜,是供奉她遺物的圣壇,我連靠近的資格都沒有。
他心情陰郁時(shí),會(huì)獨(dú)自在書房里對(duì)著那個(gè)方向枯坐整夜,
低低的、壓抑的絮語隔著厚重的門板隱約傳來,像鈍刀子割著我的心。每一次呼吸,
都帶著那間祠堂里特有的、陳舊祭品的腐朽味道。而此刻,這腐朽的味道濃烈到了頂點(diǎn)。
“念?!备邓鼓瓯涞穆曇粼诳諘缢兰诺撵籼美镯懫?,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沒有回頭看我,目光依舊死死鎖在蘇晚那張凝固了永恒笑容的照片上。他微微側(cè)身,
將手里一個(gè)卷起來的、邊緣有些磨損的素白紙卷,隨手向后一拋。
那紙卷像一片沒有生命的落葉,輕飄飄地落在我跪著的冰冷青磚上,就滾落在我的手邊。
是一篇祭文。為蘇晚而寫的祭文。身體里最后一絲支撐的力量似乎也被抽空了。
我僵硬地彎下腰,手指觸碰到那冰涼的紙卷,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展開它,
仿佛展開一道對(duì)我靈魂的最終判決。泛黃的宣紙,帶著歲月沉淀的微塵氣息。
上面的墨跡是新的,濃黑、工整,卻透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虛偽。燭火跳躍著,映在紙面上,
墨字有些晃動(dòng)。我強(qiáng)迫自己張開嘴,干澀的喉嚨里擠出破碎的音節(jié),
念著那些堆砌辭藻、歌功頌德的句子,每一個(gè)字都像裹著玻璃渣,在喉嚨里艱難地滾動(dòng)。
“……晚之生也,
溫良恭儉……蘭心蕙質(zhì)……天妒紅顏……痛哉斯年……”聲音在空曠的祠堂里回蕩,
空洞而麻木,混雜著窗外越來越狂暴的雨聲。傅斯年背對(duì)著我,站得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
只有握著相框的手背上,繃緊的筋絡(luò)顯示出他內(nèi)心的不平靜。
我的目光機(jī)械地掃過一行行虛偽的文字,那些字跡在眼前晃動(dòng)、扭曲……突然,
我的視線死死地釘在了祭文末尾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上。
那似乎是謄抄者(或許是某個(gè)傅家的老傭人)隨手記下的備注,
字跡與前面工整的正文截然不同,潦草而隨意,
帶著一種熟悉到令人心悸的飛揚(yáng):「……晚小姐生前最愛薄荷味墨水,此祭文謄抄時(shí)未尋得,
深以為憾?!鼓橇什莸淖煮w……每一個(gè)鉤劃的弧度,
每一個(gè)頓筆的力道……都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閃電,
猛地劈開了我記憶深處塵封的、厚重的冰層!轟——!有什么東西在腦子里炸開了。
眼前瞬間一片刺目的白光!劇烈的頭痛毫無預(yù)兆地襲來,
像有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太陽穴!無數(shù)破碎的、混亂的畫面如同失控的膠片,
在腦海里瘋狂地閃現(xiàn)、旋轉(zhuǎn)、沖撞!——刺耳的剎車聲劃破夜空!玻璃碎裂的尖嘯!
天旋地轉(zhuǎn)的翻滾!溫?zé)岬?、帶著鐵銹味的液體糊住了眼睛……——一個(gè)簡陋卻干凈的小房間,
窗臺(tái)上養(yǎng)著一小盆翠綠的薄荷草。書桌上攤開的筆記本,
墨水瓶散發(fā)著清涼的薄荷香氣……少女纖細(xì)的手指握著筆,在紙頁上飛快地書寫,
字跡飛揚(yáng)……——男人低沉溫柔的嗓音,帶著笑意:“小晚,你這字啊,像你人一樣,
總想飛起來……”畫面最終定格在一張模糊卻溫暖的臉龐上,
帶著寵溺和無奈的笑容……那是誰?
薄荷……墨水……字跡……我死死盯著祭文上那行潦草的小字,再猛地抬頭,
看向傅斯年手中相框里蘇晚的照片。照片上少女羞澀的笑容,在慘白的燭光下,
飛揚(yáng)字跡的少女臉龐重疊……“呃啊……”一聲痛苦壓抑的呻吟不受控制地從喉嚨深處擠出,
我猛地捂住劇痛的頭,身體蜷縮下去,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磚上。
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單薄的素衣?!傲滞恚俊备邓鼓杲K于被身后的動(dòng)靜驚擾,
帶著被打斷的濃濃不悅和一絲不耐,緩緩轉(zhuǎn)過身。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蜷縮在地、痛苦不堪的模樣,眉頭緊鎖,深潭般的眼眸里沒有絲毫關(guān)切,
只有被打擾祭奠的慍怒,“你又耍什么花樣?給我起來!把祭文念完!”劇痛如潮水般退去,
留下的是徹骨的冰冷和一種近乎窒息的荒謬感。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額角的冷汗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滴在冰冷的磚地上。我的目光,越過傅斯年冰冷慍怒的臉,
死死地釘在他手中那張照片上——釘在那個(gè)名叫“蘇晚”的少女臉上。然后,我的嘴角,
極其緩慢地、極其古怪地向上扯動(dòng)了一下?!昂恰币宦暥檀俣之惖妮p笑,
在死寂的祠堂里突兀地響起,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傅斯年的瞳孔驟然收縮,
慍怒瞬間轉(zhuǎn)為驚疑和一絲被冒犯的暴戾:“你笑什么?!”我沒有回答。
劇烈的喘息慢慢平復(fù)。我撐著冰冷的地面,搖晃著,
以一種極其緩慢、卻又帶著某種奇異力量的姿態(tài),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站了起來。膝蓋麻木刺痛,
但我站直了。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把終于從鞘中抽出的、淬了寒冰的利刃。我的目光,
從照片上移開,落在傅斯年那雙寫滿驚疑和暴怒的眼睛里。然后,視線緩緩下移,
落回我手中那份被揉皺的祭文上?!澳钔??”我重復(fù)著他的話,聲音沙啞,
卻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平靜。那平靜之下,是即將噴發(fā)的火山。
在傅斯年驚愕、暴怒、完全來不及反應(yīng)的注視下,我猛地抬手,
雙手分別攥住那份泛黃的祭文兩端!“嘶啦——!??!”刺耳的、布帛碎裂般的聲響,
如同驚雷般在肅穆死寂的祠堂里炸開!
帶著我積壓了五年的屈辱、隱忍和此刻噴薄而出的、毀滅性的力量!
脆弱的宣紙?jiān)谒查g被狂暴地撕成兩半!紙屑紛飛!接著是更瘋狂的撕扯!
雙手如同被賦予魔性,帶著一種宣泄般的快意和冰冷的決絕,將手中的紙片反復(fù)撕扯、揉搓!
碎片如同白色的、祭奠亡魂的紙錢,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灑落,落在我腳邊,
落在冰冷光滑的青磚地上,落在傅斯年擦得锃亮的皮鞋尖上……“林晚?。?!
”傅斯年發(fā)出震怒的咆哮,如同被觸犯逆鱗的兇獸!他猛地向前一步,
伸手想要扼住我的手腕,眼中是純粹的、被徹底冒犯的狂怒!他珍視的、關(guān)于蘇晚的一切,
都被眼前這個(gè)他視為卑賤替身的女人,當(dāng)著他的面,在這神圣的祠堂里,狠狠踐踏!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我的剎那,我猛地抬頭!眼神不再是溫順的、麻木的、隱忍的。
那雙眼睛里,此刻燃燒著冰冷的火焰,跳躍著洞悉一切真相后的瘋狂和一種近乎殘忍的嘲弄!
“傅斯年,”我開口,聲音不大,卻像淬了寒冰的刀刃,
每一個(gè)字都精準(zhǔn)地切割開祠堂里粘稠的空氣,帶著一種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力量,
“裝深情之前——”我的手臂猛地向外一揮,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最后一把細(xì)碎的紙屑,
狠狠甩向他的臉!雪白的碎片如同冰冷的雪霰,劈頭蓋臉地?fù)湎蛩@怒交加的面容,
滑落在他昂貴的西裝上?!啊闊┫炔亮聊愕墓费郏 蔽业穆曇舳溉话胃?,
帶著積壓了五年的血淚和此刻噴薄的、毀滅性的快意,
墳、裝模作樣祭拜的那個(gè)‘死人’——”我抬手指著那個(gè)冰冷的、刻著“蘇晚”名字的牌位,
指尖因?yàn)闃O致的情緒而劇烈顫抖。然后,我的手指緩緩下移,帶著一種近乎優(yōu)雅的殘忍,
最終定格在我自己左手的無名指上——那里,一枚碩大的、切割完美的鉆石婚戒,
正牢牢地箍在我的指間,在祠堂搖曳的燭火下,折射出冰冷、璀璨、刺目的光芒!
我的聲音穿透死寂,帶著碾碎一切的嘲諷:“——正戴著你親手送上的婚戒呢!”死寂。
絕對(duì)的死寂。祠堂里只剩下燭火燃燒發(fā)出的細(xì)微“嗶剝”聲,
以及窗外愈發(fā)狂暴、如同天漏般的雨聲。這單調(diào)的背景音,
將祠堂內(nèi)極致的死寂襯托得如同凝固的冰川。傅斯年僵在原地,
如同被一道無形的九天玄雷劈中天靈蓋。
有的表情——暴怒、驚疑、狂躁、高高在上的掌控——都在那一瞬間徹底凝固、碎裂、剝落,
最終化為一片純粹的、巨大的空白。那雙深不可測(cè)、曾經(jīng)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眼眸,
此刻瞳孔放大到了極致,里面什么情緒都沒有了,只剩下被徹底掏空后的、茫然的虛無。
他像是瞬間失去了理解語言的能力,失去了感知世界的觸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