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四歲那年,我踮腳取下《挪威的森林》,借書卡上陳默的名字被鉛筆圈了又圈。
> 此后三年,我悄悄借走他歸還的每一本書,在借書卡上緊挨著寫下自己的名字。
> 畢業(yè)典禮那天,我鼓起勇氣將日記本塞進(jìn)他課桌。> 十年后重逢咖啡館,
他笑著問:“當(dāng)年總幫我借書的是不是你?”> 我翻開他遞來的借書卡,
赫然看見那三年所有書籍的借閱者欄——> 密密麻麻,全是我的名字。---初夏的午后,
陽光像融化的蜜糖,黏稠地流淌進(jìn)圖書館那扇高大的西窗。十四歲的林晚站在高大的書架前,
踮著腳尖,指尖努力向上探去,夠向那本被放在書架頂層的《挪威的森林》。
封面上那片迷離的綠色森林,仿佛有磁力,隔著老遠(yuǎn)便吸引著她的目光。
她個子在班上本就偏矮,努力踮著腳,身體繃成一張蓄勢待發(fā)的弓,
指尖終于觸碰到書脊上那點(diǎn)微涼的硬殼。用力一抽,書是下來了,
伴隨而來的卻是一小股灰塵,在斜射進(jìn)來的金色光柱里,像無數(shù)細(xì)小精靈般狂亂地舞動。
林晚忍不住咳嗽了幾聲,慌忙拍打落在校服衣襟上的浮塵。書沉甸甸地落在掌心,
帶著紙張?zhí)赜械年惻f氣味。她下意識地翻開封面,目光落在扉頁粘貼著的那張借書卡上。
卡片微微泛黃,印著規(guī)整的表格,記錄著這本書的漂泊軌跡。
她的目光在那些或潦草或工整的名字間逡巡,然后,一個名字仿佛帶著微小的電流,
倏地?fù)糁辛怂惸?。兩個字,寫得不算特別漂亮,帶著點(diǎn)男孩子的疏朗和散漫,
筆鋒卻自有筋骨。真正攫住林晚呼吸的,是那個名字周圍,密密麻麻,
一層又一層、重重疊疊的鉛筆圈痕。鉛筆芯的灰黑色痕跡深淺不一,
有些用力得幾乎要劃破紙頁,有些則虛虛地浮在表面,像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被某種執(zhí)拗又笨拙的心情反復(fù)描摹、圈禁,最終烙在了這張小小的紙片上。
林晚的心跳毫無預(yù)兆地漏跳了一拍,緊接著又擂鼓般急促起來。
她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合上書,抱在胸前,臉頰莫名其妙地發(fā)著熱。她下意識地環(huán)顧四周。
高大的書架投下幽深的影子,空氣里只有塵埃在光柱中無聲沉浮,
以及遠(yuǎn)處管理員偶爾翻動書頁的輕微聲響。沒人看見她此刻的失態(tài)。她定了定神,
重新低下頭,指尖帶著一絲自己也無法理解的鄭重,
輕輕撫過卡片上那個被無數(shù)圈痕包圍的名字。原來是他,陳默。這個名字,林晚并不陌生。
他是隔壁班的,總穿著洗得過分干凈、顏色發(fā)白的舊校服,沉默得如同他的名字。
他很少在課間的喧囂里出現(xiàn),卻常常出現(xiàn)在年級成績榜最頂端的位置,像一座孤絕的山峰。
林晚的目光曾無數(shù)次在成績榜上逡巡,最終總會不自覺地落在那三個字上,
帶著一種遙遠(yuǎn)而模糊的仰望。此刻,這個名字突然從冰冷的名次符號,
落到了這張帶著溫度(或許是她手心捂熱的)的借書卡上,還裹挾著如此多隱秘的圈痕。
林晚只覺得一種陌生的情緒,像圖書館窗外那株老梧桐新抽的嫩芽,
悄無聲息地頂開了心田的硬土。她深吸一口氣,帶著書和那個名字帶來的奇異悸動,
走向借閱臺。指尖還殘留著撫過鉛筆圈痕時的微糙觸感,帶著一種隱秘的暖意。
管理員熟練地敲下印章,“咚”的一聲輕響,在林晚聽來卻像開啟了一個新世界的門扉。
她小心翼翼地將借書卡抽出來,放進(jìn)桌角那方小小的木盒里。木盒里已躺著不少卡片,
層層疊疊,如同無數(shù)沉睡的過往。林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那些卡片間搜尋,
指尖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遲疑,最終將陳默的這張借書卡,輕輕地、鄭重地,
一張寫滿娟秀字跡的卡片下面——那是屬于隔壁班一個很活躍、也很漂亮的女生蘇晴的卡片。
兩張卡片重疊的瞬間,林晚心頭莫名地掠過一絲極其微弱、連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澀意。
她迅速收回手,抱著書快步離開,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趕。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
將她的影子拉得細(xì)長,投入書架幽深的峽谷。自那個被圈劃的名字烙進(jìn)心底的午后,
圖書館成了林晚除教室外流連最久的地方。
她開始有了一種近乎儀式感的習(xí)慣:在管理員敲下還書印章的輕響后,
她的目光總會第一時間投向那盛滿借書卡的木盒。指尖帶著點(diǎn)不易察覺的輕顫,
精準(zhǔn)地從那些疊放的卡片中,翻檢出屬于陳默的那一張。然后,
她拿起自己剛還回的那本書的借書卡,
將它小心翼翼地、嚴(yán)絲合縫地壓在陳默那張卡片的上面。兩張卡片重疊在一起,
兩個名字便緊緊地挨著。她的名字“林晚”,工整清晰,
像兩棵并立的小樹;下面那張卡片上,“陳默”二字則帶著男孩特有的筆鋒力道。
林晚低頭凝視著這名字的并置,一種微妙的滿足感便悄然滋生,如同細(xì)小的電流,
瞬間流遍全身,熨帖了心底某個空落落的角落。這種隱秘的靠近,無人知曉,
卻足以支撐她度過又一個平淡無奇的上課日。這成了她一個人的秘密儀式,隱秘而虔誠。
“哎,林晚,”好友周曉琪湊過來,用胳膊肘碰了碰正望著窗外梧桐樹發(fā)呆的林晚,
“又發(fā)什么呆呢?魂兒都被陳默勾走啦?”周曉琪是班上少數(shù)幾個能看穿林晚心事的人,
她向來大大咧咧,說話也直來直去。林晚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像熟透的蝦子,
慌亂地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書頁的邊角:“胡說什么呢你!”聲音細(xì)若蚊蚋,
毫無底氣。“嘁,還不承認(rèn)!”周曉琪撇撇嘴,拿起林晚桌上攤開的一本物理練習(xí)冊,
指著上面密密麻麻的演算痕跡,“看看,這頁紙上,‘陳默’這倆字都快被你描成黑疙瘩了!
還有啊,每次老師提到隔壁班,你耳朵豎得比兔子還長,當(dāng)我看不見?
”林晚一把搶過練習(xí)冊,緊緊抱在胸前,仿佛這樣就能把少女的心事也一并藏好。
她羞惱地瞪著周曉琪,眼神卻分明泄露了被戳穿的狼狽?!澳恪闵俟芪?!”“行行行,
我不管?!敝軙早鲾倲偸?,臉上卻是一副“我懂”的了然表情,湊得更近了些,壓低聲音,
“不過我說林晚,你這光在借書卡上跟人家名字做鄰居,在練習(xí)冊上畫圈圈,有什么用???
暗戀也得講究策略,懂不懂?你得讓他知道有你這么個人存在啊!
”“知道……知道又怎么樣?”林晚的聲音悶悶的,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茫然,
“我……我又不像蘇晴?!碧K晴的名字一出口,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
那個漂亮、開朗、在全校文藝匯演上光芒四射的女孩,是隔壁班公認(rèn)的“班花”,
也常常出現(xiàn)在年級成績榜前列,與陳默的名字有時會挨得很近。
林晚不止一次在圖書館看見蘇晴和陳默討論問題,女孩明艷的笑容像陽光一樣晃眼,
陳默雖然依舊話不多,神情卻是少有的專注和放松。那是林晚無法企及的距離和光芒。
“蘇晴怎么了?”周曉琪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你比她差哪兒了?我看你比她順眼多了!
她就是咋呼!咱們林晚同學(xué)多安靜,多內(nèi)秀!”她用力拍了拍林晚的肩膀,
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得行動起來!比如,找個機(jī)會問他道題?或者……嗯,
假裝不小心撞他一下?”林晚被周曉琪夸張的“策略”逗得哭笑不得,
心底那份沉重的自卑感卻并未消散。她搖搖頭,把練習(xí)冊收進(jìn)桌肚最深處,
連同那個被寫滿又被劃掉的名字一起,藏進(jìn)了無人知曉的角落。窗外,
梧桐樹的葉子在風(fēng)里嘩嘩作響,陽光穿過葉隙,在她攤開的書頁上投下跳躍的光斑。
她看著那些光點(diǎn),心想,或許,能這樣默默地在借書卡上挨近他的名字,
已經(jīng)是她能抓住的、關(guān)于他最近的距離了。她不敢奢望更多。
日子在借書卡的疊放與名字的挨近中悄然滑過。高二下學(xué)期的一個課間,
林晚抱著幾本剛還的習(xí)題冊,習(xí)慣性地走向圖書館的借閱臺。管理員敲好印章,
她熟練地伸手去翻找那個盛滿卡片的小木盒。指尖在熟悉的卡片堆中探入,
卻意外地沒有觸碰到那張帶著鉛筆圈痕、寫著“陳默”名字的卡片。她的心莫名地往下一沉。
手指帶著點(diǎn)急切在盒子里翻找,幾張陌生的卡片被帶了出來,散落在桌面上。還是沒有。
一絲慌亂像冰冷的小蛇,悄然爬上脊背?!鞍⒁?,”她忍不住開口,
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緊繃,
“請問……這張卡……”她指著木盒里原本放置陳默卡片的位置,那里現(xiàn)在空空如也,
“就是上面被鉛筆圈過名字的那張,怎么不見了?”“哦,那張啊,”管理員頭也沒抬,
整理著桌上的書,“剛才陳默同學(xué)自己來還書,順手把他的借書卡拿走了。
他說以后可能借書少了,拿著卡方便?!薄八米吡??”林晚怔在原地,
指尖還殘留著翻找時觸碰到其他卡片的微涼感,心卻像瞬間被掏空了一塊,
冷風(fēng)颼颼地灌進(jìn)來。那張承載了她所有隱秘儀式和無聲靠近的卡片,
那個她以為能一直這樣重疊下去的名字……就這樣被他輕描淡寫地取走了?
他甚至沒有多問一句,那個在他名字周圍留下無數(shù)圈痕的人是誰。
一種巨大的失落和茫然瞬間淹沒了她。仿佛精心構(gòu)筑的沙堡,一個浪頭打來,
便無聲無息地坍塌了。原來她珍視如寶的靠近,在他眼中,
不過是隨手可取、隨時可棄的一張薄紙。渾渾噩噩地回到教室,林晚整個下午都心不在焉。
數(shù)學(xué)老師在講臺上講解著復(fù)雜的三角函數(shù)變換,粉筆劃過黑板的吱嘎聲尖銳刺耳。
她的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她失魂落魄的臉。
那些寫在練習(xí)冊角落的名字,那些在借書卡上重疊的瞬間,
此刻都變成了一種帶著諷刺意味的自我感動。原來從頭到尾,都只是她一個人的兵荒馬亂。
放學(xué)鈴聲響起,同學(xué)們像潮水般涌出教室。林晚慢吞吞地收拾著書包,動作遲滯。
周曉琪已經(jīng)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到門口,回頭喊她:“林晚,快點(diǎn)!磨蹭什么呢?”林晚應(yīng)了一聲,
背起書包。剛走出教室后門,視線不經(jīng)意地掃過隔壁班的后窗,腳步卻猛地釘在了原地。
陳默正站在他們班后門口,微微低著頭。而站在他對面的,正是蘇晴。
蘇晴臉上帶著明媚的笑容,手里似乎拿著一個包裝精致的小盒子,正遞向陳默。
陳默沒有立刻接,只是看著她,嘴角似乎牽起了一個極淡、卻清晰可見的弧度。
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穿過走廊,溫柔地籠罩著他們,那畫面和諧得近乎刺眼。
林晚只覺得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緊縮,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猛地轉(zhuǎn)過身,
幾乎是逃也似的沖下樓梯,將身后那幅刺目的畫面和周曉琪疑惑的呼喚聲遠(yuǎn)遠(yuǎn)甩開。原來,
他拿走卡片,是為了更方便地借書……借給蘇晴嗎?那個笑容,
那個眼神……原來他并非對所有人都疏離。只是那份溫和,那份專注,從不曾向她展露分毫。
所有關(guān)于名字靠近的幻想,所有笨拙的自我安慰,
都在這一刻被那扇窗后的景象徹底擊得粉碎。她像一個躲在幕布后窺視的小丑,
以為自己在演繹一場深情的獨(dú)角戲,卻不知觀眾早已離場,目光只追隨著舞臺上真正的明星。
巨大的羞恥感混合著冰冷的絕望,瞬間將她吞沒??ㄆ蝗∽叩氖浜吞K晴遞禮物的畫面,
如同兩根冰冷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林晚心底最柔軟的地方。那之后好幾天,她都有些魂不守舍。
圖書館的小木盒里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陳默”的借書卡,
這無聲地宣告了她那個隱秘儀式的徹底終結(jié)。她強(qiáng)迫自己不再去想那個名字,
不再去隔壁班后門張望,甚至刻意繞開所有他可能出現(xiàn)的路徑。然而,
一種不甘的暗火卻在死寂的灰燼下悄然復(fù)燃——就這樣結(jié)束了嗎?這三年的目光追隨,
這些寫在借書卡上的無聲靠近,難道最終只能淪為一場無人知曉、甚至無人會在意的獨(dú)角戲?
畢業(yè)的氣息越來越濃,空氣里彌漫著離愁別緒和前程未卜的躁動。
高考倒計時的數(shù)字在教室后黑板上一天天無情地變小。拍畢業(yè)照那天,陽光熾烈得晃眼,
穿著整齊校服的少男少女們在操場上喧鬧著,彼此在校服上簽名留念,
笑聲和呼喊聲此起彼伏。林晚站在人群里,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穿過攢動的人頭,
搜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陳默站在他們班的隊列里,依舊是洗得發(fā)白的校服,依舊沉默,
陽光落在他身上,卻仿佛被吸走了所有溫度,只留下一個清冷疏離的輪廓。
他和蘇晴之間隔著幾個人,兩人并沒有特別的交流。林晚遠(yuǎn)遠(yuǎn)看著,
心里那點(diǎn)微弱的火苗又搖曳了一下。畢業(yè)典禮在高考結(jié)束后的第二天舉行。
禮堂里坐滿了畢業(yè)生和家長,氣氛莊重又帶著離別的感傷。校長在臺上做著冗長的講話,
回顧著三年的點(diǎn)滴。林晚坐在臺下,掌心卻一直緊緊攥著一個硬殼的筆記本,
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筆記本的封面是素雅的淡藍(lán)色,
里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悸動,那些借書卡上的名字重疊,
那些練習(xí)冊角落的涂鴉,那些走廊里驚鴻一瞥的心跳……整整三年,
所有關(guān)于陳默的細(xì)碎心情,都被她小心翼翼地收藏在了這里。典禮結(jié)束的混亂中,
人群像開閘的洪水般涌向禮堂出口。林晚的心跳快得如同擂鼓,手心全是黏膩的汗。
她逆著人流,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向隔壁班所在的區(qū)域。
目光急切地掃過一張張空下來的桌椅,終于,她看到了!陳默的位置,靠窗倒數(shù)第二排。
他的桌肚里空蕩蕩的,只有幾張被遺棄的廢紙。就是現(xiàn)在!一股巨大的沖動攫住了她,
壓倒了所有的怯懦和猶疑。她飛快地沖到那張課桌前,趁著周圍無人注意,像做賊一樣,
用盡全身力氣,將那本沉甸甸的藍(lán)色日記本,猛地塞進(jìn)了桌肚最深處!
動作快得幾乎帶起一陣風(fēng)。做完這一切,她立刻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扎進(jìn)喧鬧擁擠的人流中,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仿佛要掙脫束縛跳出來。她不敢回頭,
不敢去想他拿到日記本時會是什么表情,是驚訝?是困惑?
還是……一絲哪怕極其微弱的觸動?她只知道,她交出了自己沉甸甸的、懵懂無知的三年。
像一個孤注一擲的賭徒,押上了全部籌碼,卻連對手是否在意這場賭局都無從知曉。
畢業(yè)季的喧囂如同漲潮的海浪,洶涌而來,又迅速退去,只留下沙灘上狼藉的空貝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