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書房時,楊凡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背上?;仡^看去,馮程程站在走廊盡頭,眼中滿是好奇和一絲擔(dān)憂。
下樓時,許文強快步跟上楊凡?!皸钕壬?,剛才那番話很大膽?!?/p>
“許先生不也一樣拒絕了馮先生?”楊凡反問。
許文強輕笑:“我們或許有相似之處。改天一起喝咖啡如何?”
“榮幸之至?!?/p>
宴會確實如馮敬堯所說草草結(jié)束了。賓客們雖然不明就里,但都感受到了氣氛的變化,紛紛告辭。楊凡走到門口時,祥叔突然出現(xiàn),遞給他一個精致的木盒。
“老爺說,送給楊先生的小禮物,歡迎常來坐坐。”
楊凡接過盒子,感覺沉甸甸的。打開一看,是一只純金的懷表,表蓋上刻著馮氏企業(yè)的徽記——這既是禮物,也是標(biāo)記。
“替我謝謝馮先生。”楊凡面不改色地收下,心中卻警鈴大作。
走出馮公館,楊凡深吸一口夜晚清涼的空氣,回頭望去,馮公館的燈光在夜色中依然輝煌,但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踏入了一個危險的游戲。
不遠(yuǎn)處,一輛黑色轎車緩緩駛過,車窗后,許文強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楊凡整了整衣領(lǐng),邁步走入夜色中。上海灘的故事才剛剛開始,而他,已經(jīng)不再只是個旁觀者了。
目送楊凡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公館大門外,馮敬堯臉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他轉(zhuǎn)身走向二樓書房,皮鞋在大理石臺階上敲出沉悶的聲響。祥叔如同影子般無聲跟上,順手帶上了厚重的大門。
“阿祥,你怎么看?”馮敬堯從紅木雪茄盒中取出一支古巴雪茄,銀質(zhì)剪刀“咔嗒“一聲剪開茄帽。
祥叔劃燃長柄火柴,待火焰穩(wěn)定后才遞到面前:“老爺心中已有定論,阿祥不敢妄言?!?/p>
馮敬堯深深吸了一口,讓煙霧在口腔中盤旋片刻才緩緩?fù)鲁?。青灰色煙霧在書房水晶吊燈下繚繞,將他銳利的眼神遮掩得若隱若現(xiàn)?!岸×δ切∽?,倒是個好苗子?!?/p>
“確實?!毕槭逦⑽⒐?,“丁力出身貧寒,對權(quán)勢錢財?shù)目释紝懺谘劬?。這種年輕人最好駕馭,給點甜頭就能死心塌地?!?/p>
“不過……“馮敬堯用雪茄指了指門口方向,“空有一身蠻力,腦子不太靈光。方才楊凡談?wù)撁褡骞I(yè)時,他連話都接不上半句。“
祥叔給主人斟了杯白蘭地,琥珀色的液體在水晶杯中蕩漾:“正因如此才好用。老爺若想在上海灘做些……特別的事,就需要這種既忠心又不問緣由的刀。”
馮敬堯突然輕笑一聲,眼角皺紋里藏著冷光:“許文強這把刀,可就沒這么順手了?!?/p>
書房陷入短暫的沉默。祥叔走到留聲機旁,放了張黑膠唱片,肖邦的《夜曲》如流水般傾瀉而出,恰到好處地掩蓋了可能的隔墻之耳。
“許文強受過新式教育,又在租界混得風(fēng)生水起?!瘪T敬堯轉(zhuǎn)動著酒杯,“表面溫文爾雅,骨子里卻比丁力還要桀驁。你看他今晚拒絕我時的眼神——”
祥叔接話:“像極了二十年前的老爺?!?/p>
馮敬堯目光一凜,酒杯重重頓在桌面上。祥叔立即躬身告罪,卻被主人抬手制止?!澳阏f得不錯?!彼鋈淮笮?,笑聲中帶著幾分欣賞,“這小子確實有幾分我當(dāng)年的影子??上А?/p>
“可惜他太聰明,又太有原則?!毕槭逍⌒难a充,“方才楊先生提到民族工業(yè)時,許文強眼睛亮得嚇人。這種人有理想,就不好收買?!?/p>
馮敬堯走到窗前,望著法租界方向閃爍的霓虹:“給法領(lǐng)事館遞個話,就說我聽說最近租界警局要改組。許文強既然想在警界發(fā)展,我們就……推他一把?!?/p>
祥叔會意地點頭:“高處不勝寒。等他嘗到權(quán)力的滋味,自然明白靠山的重要性?!?/p>
“至于能不能為我所用……”馮敬堯轉(zhuǎn)身時,雪茄的紅光在昏暗書房里劃出一道弧線,“就看他的造化了?!?/p>
唱針滑到唱片盡頭,發(fā)出規(guī)律的沙沙聲。馮敬堯突然話鋒一轉(zhuǎn):“說說楊凡?!?/p>
祥叔換唱片的手微微一頓。這個細(xì)微動作沒逃過馮敬堯的眼睛。“怎么?連你也看不透他?”
“老奴愚鈍。”祥叔選了首舒伯特的《鱒魚》,輕快的旋律頓時沖淡了書房里的凝重氣氛,“楊先生談吐不凡,但總讓人覺得……不像這個時代的人?!?/p>
馮敬堯瞇起眼睛,雪茄懸在半空:“繼續(xù)說?!?/p>
“他預(yù)測歐美經(jīng)濟危機后續(xù)影響時,數(shù)據(jù)精確到令人發(fā)指。談及上海工業(yè)布局,連楊樹浦電廠明年擴建的計劃都了如指掌?!毕槭孱~頭滲出細(xì)汗,“這些情報,就算我們馮氏的商業(yè)間諜網(wǎng)也未必能……”
“天縱奇才?!瘪T敬堯突然吐出四個字,字字千鈞。
祥叔愕然抬頭。他跟隨馮敬堯三十余年,從未聽老爺用如此重的詞評價任何人。當(dāng)年黃金榮稱霸上海灘時,馮敬堯也不過評價其“有些手段”。
馮敬堯踱到書桌前,從暗格取出一份文件扔給祥叔:“過去三天,我派人查了楊凡的底細(xì)?!?/p>
祥叔快速瀏覽文件,越看越是心驚:“香港楊氏家族旁支?留學(xué)劍橋經(jīng)濟系?這些資料太完美了,完美得像是……”
“像是專門編給我們看的?!瘪T敬堯冷笑,“香港那邊回電說確實有這么個楊家,但家族譜系復(fù)雜,一時難以核實。至于劍橋……電報往來至少要半個月?!?/p>
鋼琴曲進行到歡快的段落,馮敬堯卻突然關(guān)掉了留聲機。寂靜如潮水般涌來,他壓低的聲音此刻格外清晰:“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今天關(guān)于棉紡廠轉(zhuǎn)型的建議,與摩根洋行絕密報告不謀而合?!?/p>
祥叔倒吸一口冷氣。摩根洋行的絕密報告,是馮敬堯花重金買通的線人昨夜才送到的。
“更妙的是……”馮敬堯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國富論》,書頁中夾著張電報稿,“他預(yù)判國民政府將推行法幣改革的五個論點,與孔祥熙上月秘密會議紀(jì)要幾乎一字不差?!?/p>
祥叔的手開始發(fā)抖:“難道他是南京方面……”
“不像。“馮敬堯搖頭,“他對共黨在江西的動向同樣洞若觀火。這種人不可能屬于任何派系,除非……”他忽然頓住,眼中閃過一絲罕見的遲疑。
書房座鐘的報時聲突然響起,驚得祥叔一個激靈。馮敬堯卻仿佛下了某種決心,大步走到保險箱前,轉(zhuǎn)動密碼盤取出個紫檀木匣。
“老爺,這……”祥叔看到木匣上的龍紋,臉色大變。這是馮氏家族傳承百年的密匣,唯有事關(guān)家族存亡時才會開啟。
馮敬堯摩挲著匣上浮雕,聲音忽然變得蒼老:“我祖父臨終前說過,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能窺天機,改天命。這種人百年難遇,遇之……”他猛地打開木匣,取出一枚青銅卦錢,“要么奉若上賓,要么……”
卦錢落在紅木桌面,旋轉(zhuǎn)許久才停下。祥叔湊近一看,竟是罕見的“兇中帶吉”之相。
“有意思?!瘪T敬堯盯著卦象,忽然輕笑,“祥叔,你覺得楊凡拒絕我時,是真想保持中立,還是待價而沽?”
祥叔仔細(xì)回憶楊凡當(dāng)時的微表情:“老奴注意到他接過金懷表時,右手小指輕微顫抖。這種反應(yīng)不像作偽,倒像是……”
“像是知道這表另有玄機?!瘪T敬堯眼中精光暴漲,“我們在表蓋夾層裝的微型竊聽器,是德國最新科技,上海灘見過的人不超過三個。”
窗外忽然電閃雷鳴,夏季的暴雨來得猝不及防。雨點噼里啪啦打在窗玻璃上,像是無數(shù)細(xì)小的手指在叩門。馮敬堯走到窗前,望著被雨水模糊的上海夜景:“明早給楊凡送份禮,就說是賠罪的?!?/p>
祥叔會意:“把表還回來?”
“不。”馮敬堯轉(zhuǎn)身時,閃電照亮他半邊臉龐,“送他霞飛路那棟洋房的鑰匙?!?/p>
“那可是……”祥叔差點咬到舌頭。那棟法式洋房市值至少三十萬大洋,是馮敬堯最鐘意的產(chǎn)業(yè)之一。
馮敬堯抬手制止祥叔的勸阻:“天縱奇才值這個價。順便……”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把許文強表妹在紗廠做工的消息透露給丁力?!?/p>
祥叔瞳孔驟縮。這一石二鳥之計既試探楊凡,又給許文強埋下隱患。他躬身應(yīng)下,卻又忍不住問:“若楊凡還是不接受招攬……”
暴雨中,一輛汽車碾過水洼的聲響隱約傳來。馮敬堯望著窗外某處,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淹沒:“我馮敬堯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
電話鈴聲突然刺破雨夜。祥叔接起后臉色突變:“老爺,十六鋪碼頭出事了!我們那批貨……”
馮敬堯抓起外套大步走向門口,臨出門前突然駐足:“明天程程要去圣瑪利亞女中參加慈善義賣?讓楊凡當(dāng)陪同。”
“小姐那邊……”
“就說是我說的。“馮敬堯的側(cè)臉在走廊燈光下如刀削般鋒利,“讓她好好向楊先生請教……歐洲文學(xué)?!?/p>
隨著馮敬堯的腳步聲遠(yuǎn)去,祥叔緩緩直起佝僂的背。他走回書房,從抽屜取出個小本子,在“楊凡”的名字旁畫了個星號,又在這頁夾了根紅絲帶。
祥叔喃喃自語:“天縱奇才……也不知是馮家的福還是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