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黃浦江的汽笛第三次鳴響時,楊凡終于徹底清醒。他睜開眼,入目是法租界公寓斑駁的天花板,墻角的霉斑像極了中國地圖的輪廓。三十天了,他仍然會在每個清晨期待這是一場荒誕的夢。
推開鑄鐵雕花的窗戶,潮濕的江風(fēng)裹挾著市井喧囂撲面而來。叮當(dāng)作響的有軌電車從霞飛路拐向南京路,賣報童的吆喝聲此起彼伏:“號外號外!馮氏商會昨夜大火!”幾個穿陰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學(xué)生撐著洋傘走過,高跟鞋在柏油路上敲出輕快的節(jié)奏。
“楊先生,今朝要加雙份油條伐?”樓下賣粢飯團的沈阿婆仰頭問道,蒸籠里的熱氣模糊了她滿是皺紋的笑臉。
楊凡摸了摸長衫內(nèi)袋,銀元沉甸甸的觸感讓他稍感安心。昨天領(lǐng)的薪水足夠在永安公司買套像樣的西裝,但他更在意的是周先生那句話:“楊先生近來寫的時評,連工部局的洋人都要傳閱?!?/p>
拐角處的鏡子里,映出一張陌生的臉——這是他在這個世界的皮囊:二十八九歲的年紀(jì),眉眼間透著書卷氣,右眉梢有顆不起眼的小痣。唯一熟悉的是別在中山裝口袋的派克鋼筆,筆帽上的鉑金在晨光中泛著冷芒。
火車站的鐘樓指向十點時,楊凡已經(jīng)在站前廣場轉(zhuǎn)了兩圈。這里魚龍混雜,扛著麻包的苦力、吆喝的小販、穿西裝的買辦摩肩接踵。他突然在永安公司的櫥窗前駐足——最新款的維克多牌留聲機旁,阮玲玉代言的雙妹雪花膏海報正對他巧笑嫣然。
突然,一陣嘈雜的聲音傳入楊凡的耳中,順著聲音望去,只見一個賣梨的小販正被幾個混混圍住。那小販身形瘦弱,臉上帶著幾分怯懦,挑著的梨擔(dān)子也有些顫抖。而那些混混則滿臉囂張,為首的一個穿著一身邋遢的衣服,嘴里叼著煙,正對著小販罵罵咧咧。
“賣梨的,這地兒可是我們罩著的,你懂不懂規(guī)矩?交保護(hù)費!”為首的混混伸出手,要去搶小販的錢袋。
小販連忙求饒:“坤哥,我這小本生意,一天也賺不了幾個錢,能不能高抬貴手,放我一馬?”
“少跟這兒裝可憐,沒錢?那你在這擺攤經(jīng)過誰同意了?”混混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就去抓小販面前裝錢的小盒子。
這時,人群突然分開。一個穿灰布中山裝的青年排眾而出,他下巴泛著青胡茬,右眉骨有道淺淺的疤痕。楊凡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那挺拔如青松的身姿,分明是許文強。他身著一身整潔的中山裝,眼神中透著一股正義和果敢。他就是許文強,燕京大學(xué)的學(xué)生,因從事愛國運動被關(guān)押了三年,如今剛剛出獄,來到了上海。
“你們這幾個無賴,光天化日之下欺負(fù)一個賣梨的,還要不要臉?”許文強大聲喝道。
混混們轉(zhuǎn)過頭,上下打量了一下許文強,為首的那個冷笑一聲:“喲,哪兒來的小白臉,敢管老子的閑事?你算哪根蔥啊?”
許文強毫不畏懼地說道:“我只是看不慣你們這種行為罷了,光天化日之下,你們就不怕眾目睽睽嗎?”
“眾目睽睽?哼,在這上海灘,老子怕過誰?”為首的混混惱羞成怒,揚起拳頭就要朝許文強揮去。
“幾個大男人欺負(fù)個賣梨的?“青年的聲音不大,卻讓刀疤臉?biāo)砷_了手。
“小白臉活膩了?“刀疤臉突然拽過青年手腕,“這浪琴表夠抵三個月保護(hù)費!“
許文強的手背暴起青筋,卻遲遲沒有動作。楊凡猛然想起劇中細(xì)節(jié):此刻的許文強剛被燕京大學(xué)開除,這塊表是他最后的體面。
“住手”楊凡撥開人群,亮了亮記者證?!袄じ?,青幫什么時候開始收學(xué)生的手表當(dāng)保護(hù)費了?“
空氣瞬間凝固。刀疤臉臉色變了幾變,《申報》兩個字顯然戳中了要害。在這個輿論能左右租界政策的年代,哪怕青幫也要忌憚三分。
“筆桿子找死!“刀疤臉突然吹響口哨,巷尾又竄出三個持棍棒的混混。
許文強低聲道:“先生退后?!霸捯粑绰?,刀疤臉的拳頭已帶著風(fēng)聲襲來。楊凡本能地抽出鋼筆,金屬筆帽精準(zhǔn)戳中對方肘部麻筋——這是他在現(xiàn)代學(xué)的防身術(shù)第一次派上用場。
“好身手!”許文強贊嘆間已撂倒兩人。賣梨漢子突然暴起,扁擔(dān)橫掃如銀龍擺尾,剩下混混哀嚎著倒地。楊凡這才看清他的臉:濃眉大眼間藏著憨厚,正是日后叱咤上海灘的丁力。
經(jīng)過一番爭斗,打發(fā)完幾人后,三人才得以上前互相見禮。
“兩位恩人嘗嘗,這是老家碭山的酥梨?!倍×τ靡陆遣林孀樱旨c的手指上還帶著泥土的氣息。
許文強接過梨子咬了一口,汁水濺在他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上。楊凡注意到他吞咽時喉結(jié)的滾動——這個未來上海灘的教父,此刻連吃個梨都透著珍惜。
“在下許文強,燕京大學(xué)肄業(yè)。”青年抱拳時露出磨破的袖口。
“我叫丁力,就是個賣梨的,家中還有老娘。”漢子撓頭時帶落幾片梨樹葉。
楊凡遞出名片:“《申報》編輯楊凡?!?/p>
他故意頓了頓,“許先生是學(xué)法律的?我看你剛才制服歹徒的手法很有章法?!?/p>
許文強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楊先生怎么知道?”
“猜的?!睏罘参⑿Γ把啻蠓上档母卟纳?,因為抗議校方開除進(jìn)步學(xué)生而被牽連,對吧?”
許文強的表情凝固了。丁力瞪大眼睛:“楊先生會算命?”
“不會?!睏罘矇旱吐曇?,“但我知道馮敬堯正在招攬懂洋文的法律人才。許先生若想在上海立足,明天《申報》頭版會是個好機會。”
深夜的報館只剩楊凡一人。鋼筆在稿紙上沙沙作響《青幫爪牙當(dāng)街勒索,燕大高材生見義勇為》。他刻意隱去姓名,卻將許文強的身手寫得活靈活現(xiàn),又在結(jié)尾添了句“據(jù)悉,該青年精通英法兩國語言“。
“還沒走?”周先生推門而入,長衫上沾著夜露。他拾起稿紙細(xì)讀,突然拍案:“妙!正好配合工部局整治租界治安的行動?!?/p>
楊凡趁機建議:“不如放頭版?最近租界當(dāng)局不是要樹立典型嗎?”
周先生沉吟片刻,突然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我看可以“。
三天后,一封請柬躺在楊凡案頭:馮公館誠邀《申報》楊編輯赴宴。請柬散發(fā)著淡淡的龍涎香,落款處蓋著馮敬堯的私章。楊凡望著黃浦江上往來的輪船微笑——歷史的齒輪,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