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嫁入將軍府的第一日,婆母便冷著臉提醒我。"沈家女,咱們將門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
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事,你只需安分守己,莫要多管閑事。"我以為這是婆母給我的下馬威。
畢竟成親五載,陸言已算得上克己。他從不讓那些女子在我眼前晃悠,每月按時回府用膳,
被人瞧見的女子都挑不出錯處。清一色的美貌歌姬,識趣得很,三月便自動消失。
直到表妹林柔出現(xiàn)。小丫頭年方十三,她坐在陸言身旁,眼神崇拜:"表哥這般文武雙全,
柔兒想去京城最好的學(xué)堂,做表哥的師妹!"陸言溫柔地摸了摸她的發(fā)髻,輕聲應(yīng)道:"好,
我也很期待。"及笄禮上,陸言親手為她戴上了精心打制的金釵。"我們?nèi)醿?,終于長大了。
"我舉著酒盞微笑,心中暗自嗤笑他越活越糊涂。養(yǎng)金絲雀還挑個沒斷奶的。后來,
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愈發(fā)親密。書房里她留下的詩稿越來越多,夜半時分的竊竊私語越來越長,
梳妝臺上那對鴛鴦玉佩顯眼得很……最后,我寫下了一紙和離書。2我和陸言相對而坐,
冷靜得像是在商議今日午膳吃些什么。"我已請了師爺來做財(cái)產(chǎn)分割,在此之前,
我會先搬出將軍府。""至于承兒,跟著你。"他雙手交疊,目光審視著我,
不解我為何會做出如此任性的決定。"沈語,你素來最懂規(guī)矩。"我慢條斯理地?cái)囍璞K。
"是,我懂。所以更該在有人妄想當(dāng)將軍夫人之前,教教她規(guī)矩。"他臉色驟變,
微微皺眉:"府中人都知道我與林柔只是表兄妹的關(guān)系,你何必與一個小丫頭計(jì)較?
"小丫頭嗎?真是個好借口。那夜我不慎被茶盞割傷手背,蹲在廳中翻找金瘡藥。
彼時的陸言正緊握著信箋,對我視而不見。我拿著藥瓶走近,想請他幫忙,
恰好瞧見了信上的字跡。——表哥,月事來了,腹痛難忍…… ——讓丫鬟煮些紅糖水,
熱敷一下。 ——乖,睡不著就讓人來尋我。那一日,我們談不上恩愛,
但至少相敬如賓的和諧夫妻關(guān)系,被正式打破。他置我遞過來的藥瓶于不顧,
轉(zhuǎn)身去了林柔的廂房。而坐在一旁的陸承,我的兒子。見他父親起身離開后,也選擇了沉默。
他甚至不耐煩地坐得離我遠(yuǎn)了些。只因我站著的位置擋了他看書。我在他們父子心中,
還真是微不足道。3八年的夫妻情分,宣告結(jié)束只用了幾個時辰。
我指揮下人將行李搬上馬車,陸言在書房與師爺商議財(cái)產(chǎn)分割。將最后一個箱籠搬走時,
他忽然擋在了我身前。"你收拾得太匆忙了,還剩下很多東西。何必這般急。
"他大概誤以為我是急著把府邸給他騰出來。"我知道。""我只帶了必需品,
余下的等財(cái)產(chǎn)分割完畢,我會讓丫鬟一并送來。"屬于我的我都會帶走。我又沒做錯什么,
自然不會凈身出戶。陸言點(diǎn)點(diǎn)頭,先一步為我開門。"你住何處?""可方便接承兒下學(xué)?
"這話讓我疑惑地轉(zhuǎn)身:"陸言,沒記錯的話,承兒的撫養(yǎng)權(quán)歸你。"他聽懂了,
側(cè)身為我讓出位置。身后空出的地方,站著小小的陸承。目光交匯的瞬間,
我想起了懷胎十月的每一日。無數(shù)個深夜,我將他抱在懷中,
笨拙地給他一個母親的全部慈愛。我看見我的兒子朝我走近。若我就這樣離開,
是否對他太過冷漠?"父親,柔姨還沒給您寫信嗎?我想她了。"他拉住了陸言的衣袖。
如同一盆冷水,熄滅了這個家留給我的最后一絲溫暖。4我買了張去江南的船票。
一路煙雨朦朧,山水如墨。我與陸言,是被家族利益捆綁在一起的夫妻。相敬如賓,
從不越界。那幾年,我一直以為我的婚姻會就這樣平淡地持續(xù)下去??珊髞砹秩岢霈F(xiàn)了。
她讓我見到了另一個陸言。一個不同于我面前的冷漠,變得溫柔體貼的陸言。
妻子的身份讓我覺得這樣不對??膳匀说牟恍加诛@得我像個小丑。"得了吧,她才多大年紀(jì),
就一孩子,哪懂什么叫情愛。""學(xué)業(yè)繁重,她就是把他當(dāng)依靠。""哎呦,
小女子有些仰慕那不是很正常,你不也是從十六歲過來的。"我就這樣,
被迫接受了林柔參與我和陸言的生活。我反復(fù)勸告自己:她只是個孩子。
她只是和陸言喜歡讀同樣的書。她只是習(xí)慣月事時向陸言求安慰。
她只是成了陸言心中的白月光。只是這樣。包括我受傷流血卻被忽略的那夜。
她只是在和陸言慶祝什么紀(jì)念日。相識三年紀(jì)念日。5在江南水鄉(xiāng)安頓好后,
我和閨蜜孟瓊游了很多地方。青瓦白墻,小橋流水,青石板上的青苔,
每一處都散著自由的味道。我們樂此不疲,直到孟瓊開始難以控制地買醉。"白月光,
對男人來說真的就那么好嗎?"顯然,一個月的時間,用來治愈她七年婚姻的消亡,
遠(yuǎn)遠(yuǎn)不夠。孟瓊與我不同。從議親到成婚,從新婦到主母,七年。感情中唯一的問題,
就是她的夫君陳漾有個幼時的青梅。并且在我和離的同一日,把他的月光帶回了家,
睡在了他和孟瓊的床榻上。所以啊,白月光本就是個偽命題。"白月光,
不過是他們掩飾齷齪心思的冠冕借口。"沒得到回應(yīng),孟瓊已在酒精的麻痹下昏睡了。
我正打算扶她回客棧,卻收到了陸言的書信。他在信中詢問醒酒湯和養(yǎng)胃藥膳的做法。
"胃藥在書房頂層的藥箱里。"我聽見那邊翻箱倒柜的聲響。"還沒尋到嗎?
"我不耐煩地問。瓷瓶落地的聲音傳來,他好像被我的催促嚇了一跳。"只尋到了胃藥。
""抱歉,這么晚叨擾你。只是我從前沒理過這些,實(shí)在是一時尋不到。"我"嗯"了一聲,
只想盡快回信:"知道抱歉下次就別寫信來了。這些事問府中管事便可。
"他當(dāng)然尋不到醒酒湯的藥方。因?yàn)楦懈緵]有。每次他醉酒后的醒酒湯,
都是我親手熬制的。從前關(guān)于陸言和陸承的事,我都不假他人之手。將他們照顧得妥帖,
似乎成了我人生的意義。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6宿醉一夜,時而清醒時而昏沉。
我陷在光怪陸離的夢中。有學(xué)堂里寫滿紅字批注的策論。有舞臺上籠罩我全身的各色燈火。
有成親第二日與陸言游園時路過的花圃。紛紛雜雜,或好或壞,
最終都化成一聲尖銳的敲門聲。我驟然驚醒,迷迷糊糊。從床頭摸過信箋,是陌生的字跡。
我展開細(xì)看,傳來的是五年來如夢魘般,反復(fù)縈繞的話語。"承兒讓我去他學(xué)堂的家長聚會,
還要我陪他用午膳。沈姐姐,你平時都做什么點(diǎn)心?我怕做得太精致被人記住了。
"這挑釁的手段一如既往的無聊。"陸承不是都知道嗎,你問他。""問了,
承兒說你做的又丑又難吃,他不想再想起。"血脈至親的背叛無疑最令人心痛。我深呼吸,
努力調(diào)整心緒。既然他們都選擇林柔,那我不如成全這一家三口。"林柔,
請不要再寫信問我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他們父子的生活你想如何插手都與我無關(guān)。
""好心提醒你,想改承兒的姓氏,起碼你要先到法定年齡。"沒錯,小名,
這個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在喚的稱呼。是林柔給我兒子起的。很奇怪,
她能在及笄之年坦然插足別人的家庭,卻受不了我直白的譏諷。
她語無倫次的辯解更讓我心煩。"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為了承兒……""夠了。
"我出聲打斷,"陸承,你也在聽對吧?"書信陷入安靜,我知道這是他無聲的回應(yīng)。
我嘆了口氣:"以后別這樣了,陸承。你現(xiàn)在的一切都交給了林柔和你父親,與我無關(guān)了。
"他聽罷也沒回信,只是沉默地?cái)嗔藭磐鶃怼?我遠(yuǎn)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淡然,
心底終究酸酸漲漲的難過。我是生他養(yǎng)他的母親,可他卻與林柔更親近。多么荒謬。
就如同我和陸言的婚姻。竟然是兩個叛逆者的敗局。一個心懷夢想,渴望舞臺上的掌聲雷動,
一次次偷跑出去參加詩會。一個追求真愛,滿腔真心只為心上人,一次次與家人爭吵翻臉。
而那些令人不堪的回憶里,我似乎也曾窺見過陸言的鮮活。帶著年輕人的朝氣,
和一腔孤勇的熱情。只是后來,全都埋葬在了那場婚禮?;楹蟮谌辏辛岁懗?。第五年,
遇到了林柔。她像一只羽毛艷麗的鳥,活潑耀眼地闖進(jìn)了陸言的人生。那年,她十五歲。
愛說愛笑,愛玩愛鬧。林柔和陸言之間的感情是何時變質(zhì)的,我不知道。但一開始,
她在陸言心里,只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一個允許他遠(yuǎn)離一切,傾訴真心的對象。
于是她造就了一個體貼熱烈的陸言。也改變了年幼的陸承。
陸言這種言傳身教讓他對我產(chǎn)生了厭煩情緒。他開始學(xué)習(xí)陸言對林柔和對我的不同態(tài)度。
開始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林柔比我更好。"哎呀母親你也太笨了,柔姨算這個可快了。""母親,
我不想和你去游園。我明日要和柔姨去看戲。""柔姨說父親今夜要帶她去聽曲,
所以先讓人送我回來了。她還讓我轉(zhuǎn)告你,夜里不用等父親回府。
"我只能不厭其煩地教導(dǎo)他:"陸承,你這樣做是不對的。
"然后被他簡短的幾句話噎住:"可是父親就是這樣對你的啊。""他也不喜歡你,
更喜歡柔姨。不是嗎?"8孟瓊說蜀中峨眉有種"直破云霄"的豁然。
我們當(dāng)即訂了第二日的船票。站在山頂眺望這座險峻的山峰,我再次收到陸言的書信。
但風(fēng)景正好,我無暇理會。封存的信箋躺在我的行囊里,無法得見這險峻傲然的山色。
我和孟瓊在神秘壯美的峰頂下止不住地流淚。我拿出紙筆想記錄這一刻。筆墨剛蘸好,
一只信鴿落在窗臺,帶來了陸承的急信。"看吧,畢竟是你兒子。"對啊,
陸承終歸只是個孩子。我聽著孟瓊的話,幾乎立刻拆開了信封。迎接我的,
卻是讓我全身血液瞬間凝固的內(nèi)容。我愣在那兒,整個人如同冰封一般。孟瓊見我不動,
探身湊過來。卻猛地面色大變。她一把奪過我的信箋,慌亂地撕得粉碎。
9我不知道那日是如何回到客棧的。只是腦海里不斷循環(huán)著信中的內(nèi)容。是什么樣的內(nèi)容呢。
陸言似乎喝醉了,躺在榻上。而林柔坐在他懷中,捧著他的臉吻了下去。漸漸地,
陸言也主動起來。其實(shí)無非是他們接吻的場面,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反應(yīng)會那么大。
當(dāng)時腦海里閃過的第一個想法是——果然如此。在我們過去長達(dá)八年的婚姻里,
陸言冷漠疏離。仿佛我們只是客棧相遇的過客,短暫地住在同一屋檐下。而他對林柔,
更多的則是體貼溫柔。他不遺余力地對她好,就像是在補(bǔ)償另一個自己。
他會親手教林柔練字,這是連陸承都沒有的待遇。看著林柔的字越來越像他時,
他總會露出欣慰的表情。我曾試著剖析過陸言的心思。大概就是——他親手栽培的花朵,
自然有他的影子。我知道林柔的心思。但我一直都不知道陸言的想法。在過去的五年里。
他對林柔的好,是把她當(dāng)成另一個自己傾盡全力的彌補(bǔ)。還是把她當(dāng)成心中的朱砂,
靜候花開。直到看到信中描述的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了。當(dāng)成孩子這幾個字,
真是他們最好的遮羞布。10那夜之后,我斷了與陸言和陸承的一切聯(lián)系。
但我不知道陸言出于什么心理。不過半月,他派了很多信使來尋我。用的都是不同的人。
拖泥帶水,讓人厭煩。他似乎沒想到我會見他們,沉寂了幾息。就在我準(zhǔn)備讓人打發(fā)走時,
低啞的聲音傳了過來。"沈語。"他喚著我的閨名,"你沒有回娘家嗎?你出游了,
和孟瓊一起嗎?"這近十年里,我和孟瓊都以不同的方式困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