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像是誰失手潑下的墨汁，啪嗒啪嗒敲打著“拾光”古董店蒙塵的櫥窗。我，林晚，
正埋頭對付一只清代粉彩小碟上積年的污垢，指尖被冰涼的絨布和更冰涼的瓷器硌得發(fā)紅。
窗外天色昏沉得如同浸透了劣質(zhì)茶水的棉布，
整條街巷都陷落在一種潮濕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寂靜里。只有墻上那只老舊的黃銅掛鐘，
固執(zhí)地發(fā)出“咔噠、咔噠”的聲響，像是某個老邁靈魂在胸腔里的微弱搏動。店里光線很暗，
著舊木頭、陳年灰塵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難以言喻的陳舊氣味——時間在這里似乎被壓扁了，
封存在每一件蒙塵的器物里。老板姓陳，一個精瘦得像根舊竹竿的男人，
此刻正縮在柜臺后他那把吱呀作響的紅木圈椅里，眼皮耷拉著，
仿佛要融化在柜臺后那片更深的陰影中?！岸ｂ彙蹦锹曇艉茌p，
幾乎被雨聲和鐘擺聲吞沒。我下意識抬頭，卻只看到門口空空蕩蕩，連風(fēng)都沒有帶進來一絲。
是錯覺吧？我揉了揉有些發(fā)酸的眼睛，目光無意間掠過柜臺角落。
那里堆著幾個剛從庫房清理出來的空玻璃瓶，樣式古樸奇特，瓶身厚實，瓶口塞著軟木塞。
它們隨意地擠在一起，像一群被遺棄的、沉默的孤兒。我鬼使神差地放下絨布，
走過去拿起其中一個瓶子。入手沉甸甸的，觸感冰涼光滑。指尖拂過瓶身，
一種難以言喻的、細(xì)微的麻癢感順著神經(jīng)末梢爬上來，仿佛瓶子里封存著什么活物，
隔著玻璃在輕輕呼吸?！皠e亂動那些?！标惱习宓穆曇艉翢o預(yù)兆地從身后響起，
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木頭。我猛地一驚，瓶子差點脫手?！芭丁叮玫睦习?。
”我慌忙把瓶子放回角落，心還在怦怦跳。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幽深，
像兩口古井，看不出情緒。他不再看我，慢悠悠地踱到店門口，取下“營業(yè)中”的牌子，
掛上了“休息”。沉重的實木門板在他手中“吱呀”一聲合攏，隔絕了外面世界的雨聲。
“今天打烊早，”他轉(zhuǎn)過身，臉上沒什么表情，“等會兒有客人來，
你去里間整理新到的那批舊書。”這幾乎是逐客令了。我應(yīng)了一聲，
抱著剛清理好的那摞舊書，快步走向后面狹窄的庫房兼休息室。門在身后輕輕掩上，
留了一條細(xì)細(xì)的縫隙。光線更暗了，只有一盞瓦數(shù)極低的白熾燈泡懸在頭頂，
投下昏黃的光暈。我把書放在墻角的小桌上，耳朵卻不由自主地豎了起來，
捕捉著外間傳來的任何一絲聲響。不多時，門鈴再次響起，這次清晰無比。接著是腳步聲，
一個，兩個。然后是陳老板壓低嗓音的對話，模糊不清，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一種莫名的、混合著緊張和窺探欲的沖動攫住了我。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湊近門縫，
眼睛貼了上去。外間的燈光似乎比剛才亮了一些。陳老板站在柜臺后，
不再是那副懨懨欲睡的模樣，背脊挺直了些，竟有幾分難以言說的肅穆感。
柜臺對面站著一個女人，身形瘦削得驚人，裹在一件不合時宜的厚外套里，頭發(fā)干枯，
臉色是長年不見陽光的蒼白，眼窩深陷，里面盛滿了某種被熬干了的驚惶。
她局促不安地搓著手指，指節(jié)嶙峋發(fā)白?！皼Q定了？”陳老板的聲音平穩(wěn)，沒有任何起伏。
女人用力點頭，幅度大得像是要把脖子折斷，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聲音。
她抖抖索索地從那個磨損得厲害的舊布包里掏出一個同樣老舊的牛皮紙信封，推到柜臺上。
信封口沒有封死，露出里面厚厚一沓粉紅色的鈔票邊緣。陳老板沒有去數(shù)錢，
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他轉(zhuǎn)身，走向靠墻一個我從未留意過的舊木架。
那架子被一塊深色的絨布半掩著，此刻他掀開了絨布一角。架子分成許多格，每一格里，
竟然都靜靜擺放著那種厚實的玻璃瓶！數(shù)量之多，遠遠超出我的想象。
但更讓我頭皮瞬間發(fā)麻的是那些瓶子里透出的光！它們不是空瓶！每一個瓶子里，
都氤氳著一種奇異的、流動的光暈。有的是黯淡的灰黑，
像渾濁的泥漿在瓶底緩緩蠕動；有的是刺目的猩紅，如同凝固的血塊，
不安分地閃爍著；有的則是渾濁的土黃，沉滯得令人窒息……這些光芒微弱卻異常清晰，
在昏黃的燈光下，仿佛有生命般在瓶壁內(nèi)無聲地流轉(zhuǎn)、碰撞。
陳老板枯瘦的手指在那些散發(fā)著不祥光芒的瓶子上方滑過，最后停在一個格子上。
他取出的瓶子，里面翻涌著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如同腐敗沼澤般的深綠色光芒，
其間還夾雜著幾縷掙扎扭動的暗紅絲線。他將瓶子放在柜臺上，推到女人面前。
又從柜臺下拿出一個空瓶子。“左手?！标惱习宓穆曇魩е环N不容置疑的儀式感。
女人像是被無形的線操控的木偶，顫巍巍地伸出枯槁的左手，平放在柜臺上。
她的手腕細(xì)得可憐，皮膚薄得幾乎能看到下面青紫色的血管在瘋狂跳動。
陳老板伸出右手食指，指尖輕輕點在了女人左手腕內(nèi)側(cè)那薄薄的皮膚上。沒有任何預(yù)兆，
沒有咒語，沒有光芒。他的指尖只是那樣虛虛地懸停著。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緊接著，
有認(rèn)知的景象——一縷縷極其細(xì)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帶著腐敗深綠和血腥暗紅的“霧氣”，
竟絲絲縷縷地從女人手腕的皮膚下被抽離出來！它們?nèi)缤钗锇銙暝?、扭曲?/p>
卻無法抗拒那股無形的力量，迅速匯聚，被源源不斷地吸入那個空瓶的瓶口。
女人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痛苦，更像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徹底的虛脫和解脫。
她深陷的眼窩里，那長久盤踞的驚惶如同被潮水沖刷的沙堡，
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坍塌、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空洞的平靜，
一種被徹底掏空后的茫然。她的呼吸變得異常平穩(wěn)，平穩(wěn)得近乎詭異。
整個過程只持續(xù)了短短十幾秒。當(dāng)最后一縷暗紅的絲線消失在瓶口，陳老板收回了手指。
那個原本空蕩的瓶子，此刻已裝滿了那種令人作嘔的深綠和暗紅光芒，像一瓶被詛咒的毒液。
他拿起那個盛滿污穢光芒的新瓶子，放回木架的格子里。然后，
將那個裝著深綠色記憶的舊瓶子推向女人?！澳憧梢宰吡?。”他的聲音平淡無波。
女人如蒙大赦，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抓起那個舊瓶子，緊緊攥在胸口，像抱著失而復(fù)得的珍寶，
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店門。門鈴在她身后發(fā)出一聲短促而空洞的脆響。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身體緊緊貼在冰涼的門板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血液沖上頭頂，
又在瞬間退去，留下刺骨的冰冷和眩暈。買賣記憶？抽離，封存？這……這怎么可能？
那瓶子里的光是什么？那個女人眼中消失的恐懼又去了哪里？陳老板沒有動。他站在原地，
目光幽深，似乎穿透了緊閉的店門，望向女人消失的雨幕深處。然后，
他慢條斯理地從柜臺下拿出一塊極其柔軟、顏色深沉的絨布，
開始仔細(xì)地、一絲不茍地擦拭那個剛剛放置了深綠色記憶瓶的格子。他的動作輕柔而專注，
仿佛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就在我驚魂未定，大腦一片混亂，幾乎要窒息的時候，
門鈴再次響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走了進來。他的衣著考究，頭發(fā)打理得一絲不茍，
但臉上卻帶著一種極度亢奮的、近乎病態(tài)的潮紅，眼睛里燃燒著熊熊的欲望之火，
燒得他眼白都布滿了血絲。他急切地沖到柜臺前，語速快得像連珠炮：“老板！我要那個！
就是那個‘金點子’！他們說你這兒有！多少錢？開個價！”陳老板放下絨布，抬眼看他，
眼神像古井無波的寒潭：“十萬?，F(xiàn)金?！蹦腥藳]有絲毫猶豫，
立刻從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里掏出幾捆嶄新的鈔票，“啪”地拍在柜臺上：“快！給我！
”陳老板沒有點鈔，直接將錢掃進抽屜。
他再次走向那個被半掩的、如同潘多拉魔盒般的木架。這一次，
他取出的是一個截然不同的瓶子。瓶子里流淌著一種極其璀璨、銳利的金色光芒，
那光芒如此純粹、耀眼，像液態(tài)的黃金，又像無數(shù)細(xì)碎的金色閃電在瓶內(nèi)高速穿梭、碰撞，
發(fā)出無聲的嘶鳴，充滿了令人眩暈的、近乎侵略性的力量感。僅僅是隔著門縫看著那光芒，
我都感到一陣強烈的目眩和心悸。同樣的流程。男人伸出右手，陳老板的指尖懸于其腕上。
璀璨奪目的金色光流被源源不斷地從男人體內(nèi)抽離，匯入一個新的空瓶。
男人的亢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臉上的潮紅消退，眼里的血絲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疲憊和呆滯，仿佛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
整個人都萎頓下來。他茫然地接過那個裝著璀璨金光的瓶子，像個提線木偶般，
腳步虛浮地離開了。接著是第三位客人，一個頭發(fā)花白、神情哀戚的老婦人。
她想要買回一段記憶——關(guān)于她早夭女兒的笑聲。陳老板報出的價格，
讓老婦人渾濁的眼里瞬間涌出絕望的淚水。她枯瘦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了許久，
只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錢和一枚磨損嚴(yán)重的金戒指。她顫抖著將它們放在柜臺上，
哀求地看著陳老板。陳老板的目光在那點可憐的財物上停留片刻，最終，搖了搖頭。
他指向木架最底層一個角落的格子。那里放著一個瓶子，瓶身蒙著厚厚的灰塵，
幾乎看不清里面是什么。瓶中的光極其微弱，是一種仿佛隨時會熄滅的、脆弱無比的淺粉色，
像一片被遺忘的、褪色的花瓣，在灰塵下無聲地閃爍。“那個，是‘女兒的童謠’。
”陳老板的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你買不起?！崩蠇D人眼中的光徹底熄滅了。她佝僂著背，
像一片被秋風(fēng)吹落的枯葉，無聲無息地飄出了古董店，消失在暮色沉沉的雨簾中。
門鈴的余音在空寂的店里回蕩。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到地上。指尖深深掐進掌心，
留下幾個清晰的月牙印，試圖用這點微不足道的刺痛來確認(rèn)自己并非身處一場荒誕的噩夢。
剛才那三幕場景，像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
有那個被貧窮擋在門外、連女兒一縷微弱記憶都無力贖回的老婦人……陳老板到底是什么人？
芒……那些被具象化的、可以買賣的“記憶”或“特質(zhì)”……這超出了我所有能理解的范疇。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心臟，越收越緊。不行，我得離開這里。立刻，馬上！
我掙扎著想站起來，雙腿卻軟得不聽使喚。就在這時，外間傳來陳老板沉穩(wěn)的腳步聲，
不是走向大門，而是……徑直朝著我藏身的這扇門！門把手轉(zhuǎn)動的聲音如同驚雷炸響在耳邊。
“吱呀——”門被推開了。陳老板精瘦的身影堵在門口，背光而立，面容隱在陰影里，
只有那雙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清晰地映出我癱坐在地上、驚恐萬狀的狼狽模樣。
他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平靜得可怕?！岸伎匆娏耍俊彼穆曇羝降孟裨趩柼鞖?。
我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能下意識地、僵硬地點了一下頭。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沖撞，幾乎要從嗓子眼跳出來。陳老板沒再說什么，只是側(cè)身讓開了門。
他踱回柜臺后，重新坐進他那把吱呀作響的紅木圈椅里，
仿佛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不過是再平常不過的日常交易。他慢悠悠地拿起桌上一個空瓶，
用那塊深色的絨布，開始細(xì)致地擦拭瓶身，動作從容不迫。我扶著門框，
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站直。雙腿還在打顫，我?guī)缀跏桥矂又?/p>
想盡快逃離這個詭異的、令人窒息的地方。視線卻像被磁石吸引，
無法控制地再次投向那個被半掩的、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木架。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層層疊疊、閃爍著各色詭譎光芒的記憶瓶。
就在掠過木架中層靠右的一個格子時，我的腳步，我的呼吸，連同我全身奔流的血液，
都在一瞬間被凍結(jié)了。那個格子里，放著一個瓶子。瓶身很干凈，沒有灰塵。
瓶子里流淌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碎的光芒。那是一種極其澄澈、溫暖的金色，
如同夏日午后穿透梧桐葉縫隙灑下的、最純凈的陽光。在這片暖金的光暈中心，
卻纏繞著絲絲縷縷不斷旋轉(zhuǎn)的、深不見底的幽藍色漩渦，像冰封的深海，又像凝結(jié)的淚珠。
兩種光芒交織、纏繞、彼此滲透，形成一種極致美麗又極致悲傷的和諧。
這光芒……太熟悉了。熟悉得讓我瞬間窒息。而瓶子下方，
貼著一張小小的、打印的白色標(biāo)簽。標(biāo)簽上的黑色宋體字，每一個都像燒紅的鋼針，
進我的瞳孔：林晚：與顧川的七年代價：換取終身不再痛苦的能力“轟——”大腦一片空白。
世界在眼前旋轉(zhuǎn)、崩塌、失重。耳邊只剩下血液奔涌的轟鳴和心臟瘋狂撞擊胸腔的鈍響。
那是……我的記憶？我的……七年？和顧川的……七年？“換取終身不再痛苦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