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籬外的桃花正落，應囚躺在藤椅上打盹，鼻尖縈繞著云汐新曬的艾草香。女兒念鴻蹲在藥圃邊撥弄蝴蝶，銀鈴似的笑聲混著春風飄來，恍惚間他竟嗅見了前世血腥味——那夜也是春分，滿院桃花被鮮血浸成黑紅色，妻子護著女兒蜷在井臺邊，發(fā)間簪子斷成兩截，像極了他們初見時折斷的玉簪。
"砰！"
茶盞墜地的脆響驚破夢境，應囚猛然睜眼，掌心全是冷汗。青瓷碎片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方才夢里妻女的慘狀還烙在視網(wǎng)膜上，指腹摩挲著藤椅扶手的紋路，粗糙觸感卻如此真實——這不是幻境，是他重生的第三日，蒼梧山的春分前夜。
"郎君可是夢魘了？"云汐端著藥碗推門進來，月白襦裙下擺沾著星點藥汁，"今晨采的夜交藤煎的，安神。"她鬢邊別著女兒摘的野薔薇，眼角細紋里盛著柔光，全然不知一月后將血濺三尺。
應囚接過碗時觸到她指尖薄繭，那是常年握藥鋤磨出的痕跡。前世他總以為她是尋常村女，直到滅門夜見她以金針封喉阻敵，才驚覺這雙手曾握過藥王谷的斷雪刀。此刻他盯著她腕間褪色的紅繩，那是成親時他親手編的，繩結里還藏著半片秘圖殘頁——原來從相遇起，他們的命就纏在陰謀里。
"明日你帶念鴻去鎮(zhèn)上，"應囚垂眸吹散熱湯，聲音刻意放得隨意，"老刀說西市有雜耍班子，小丫頭念叨好幾日了。"
"你又要進山修祖墳？"云汐在竹凳坐下，替他整理歪斜的袖口，"前幾日才下過雨，山路滑。"她指尖掠過他肘間舊疤，那是十年前替沈硯舟擋的刀，此刻卻像燙著般縮回手。
應囚喉間一緊，忽的抓住她手腕。云汐驚得抬眼，卻見丈夫瞳孔里翻涌著她從未見過的暗潮，像暴雨前的深潭。他指腹輕輕摩挲她腕間淡青色傷痕，那是三年前為救念鴻被毒蛇咬的，當時他背著女兒跑了二十里山路，卻不知她早已用獨門解藥逼出毒血。
"此次去，多住幾日。"他松開手，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塊碎銀和半片竹哨，"若遇著麻煩，就去城西悅來客棧找劉掌柜，他認得這哨子。"
云汐盯著竹哨忽然怔住，那是當年他在風刃營時的暗號。她張了張嘴，卻被女兒撞門聲打斷。念鴻舉著朵沾泥的山茶花沖進屋，嚷著要爹爹給編花環(huán)，鬢角還沾著草屑。應囚喉頭滾過酸澀，俯身替她摘草時，瞥見她脖頸間晃動的玉佩——正是云汐母親臨終前塞給襁褓中的女兒的，刻著藥王谷的蝴蝶紋。
亥時三刻，應囚摸黑來到柴房。老刀正擦拭那柄斷刀，刀身映著油燈忽明忽暗，照出他耳后月牙形疤痕——這是當年替應囚擋過刺客的標記。
"明日卯時出發(fā)，走后山小道。"應囚將個油紙包塞進老刀懷里，"包里是金瘡藥和干糧，到了鶴巢別生火，等我信號。"
老刀點頭，喉間發(fā)出含混的"嗯"聲。他十年前為救應囚被毒啞，此刻卻從懷里掏出塊碎帕子，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小心沈"。應囚指尖撫過粗糙的字跡，忽然想起前世老刀就是為了護著念鴻逃出包圍圈，被沈硯舟的燕尾鏢釘在槐樹上。
"這次，我不會再讓你們出事。"應囚低聲道，轉身從梁上取下塵封的劍匣。青銅鎖扣彈開的瞬間，寒江劍特有的冷香混著霉味撲面而來，劍身映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比前世滅門時多了幾分狠戾。
子時，應囚推開書房暗格。前世他在此處藏著云汐的嫁衣，卻被沈硯舟搜出秘圖線索。此刻他掀開地磚，取出個油布包，里面是半卷泛黃的《百草經(jīng)》——那是云汐嫁給他時唯一的陪嫁，書頁間夾著片干枯的蝴蝶蘭，正是藥王谷圣物的標記。
"赤霄秘圖第三卷，原來在你嫁衣里。"他對著月光喃喃，指尖撫過經(jīng)書上若隱若現(xiàn)的暗紋，忽然想起新婚夜她總背對著他換衣，說是山村姑娘的規(guī)矩。那時他只當她羞怯，卻不知她藏著能掀起江湖血雨的秘寶。
窗外傳來夜梟啼叫，應囚吹滅燭火。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織成棋盤，他閉目回溯前世 timeline——三日后沈硯舟會以"老友相聚"為名送來花雕，七日后蘇信會來蒼梧山借糧，十日后暗影閣的燕尾鏢會出現(xiàn)在后山......現(xiàn)在每分每秒都像棋盤上的落子，容不得半分差池。
寅時初刻，他摸到廚房水缸旁。前世云汐就是在此處被青羽先生劃傷，此刻指尖觸到缸沿粗糙處，果然有塊指甲蓋大小的缺口——那是念鴻去年調(diào)皮磕的。應囚蹲下身，從懷里掏出個小瓷瓶，將里面的粉末均勻撒在墻根，這是用苦參和硫磺磨成的驅(qū)蟲粉，能掩蓋追蹤氣味。
"爹爹？"身后傳來奶聲奶氣的呼喚，念鴻抱著布偶站在廊下，發(fā)辮散了半邊，"你在做什么呀？"
應囚迅速藏起瓷瓶，轉身時已換上溫和笑意："給小兔子撒夜草呢。"他彎腰抱起女兒，聞著她發(fā)間的野花香，眼眶忽然發(fā)燙。前世今日，他還在教她認藥草，說等她及笄就送她去藥王谷學本事，卻不知等來的是滅門慘禍。
"念鴻乖，明日和娘去鎮(zhèn)上看雜耍，"他替女兒理好發(fā)辮，從腰間解下枚 carved 玉牌塞進她掌心，"若遇著壞人，就把這個給人家看，記住了嗎？"
玉牌上刻著展翅鴻雁，是風刃營的信物。念鴻攥緊玉牌，重重點頭，發(fā)間蝴蝶結跟著晃動："爹爹不去嗎？"
"爹爹要去給你采最甜的山莓。"應囚親親她額頭，轉身時瞥見廊下掛著的風鈴——那是沈硯舟去年送來的賀禮，此刻在夜風里叮當作響，像極了前世屠刀出鞘的聲音。
卯時三刻，云汐背著藥簍，牽著念鴻站在院門前。老刀趕著輛板車等在路口，車上堆滿柴禾，實則底下藏著暗格。應囚替女兒緊了緊斗篷，忽然注意到她耳垂上有粒紅痣——前世被玄鸮攝魂時，這顆痣曾發(fā)出詭異的紅光。
"早去早回。"云汐低頭替他整理衣襟，指尖在他心口停頓片刻，"山里涼，記得添衣。"
應囚忽然握住她手，在女兒懵懂的注視下，輕輕吻了吻她指尖："等你們回來，咱們?nèi)ズ笊椒偶堷S。"云汐耳尖微燙，正要說話，卻見他已轉身走向竹林，青衫下擺被晨風吹得獵獵作響，像片不肯下沉的云。
巳時，應囚站在蒼梧山頂。山霧漫過他靴面，遠處傳來樵夫的山歌。他摸出懷中的青銅酒壺，壺身上"同生共死"四個字被磨得發(fā)亮——這是當年結義時沈硯舟送的，前世他喝了壺中毒酒，醒來便見滿門皆亡。
"沈硯舟啊沈硯舟，"他對著山谷輕笑，指尖撫過壺嘴內(nèi)側的暗紋，"你以為我還會喝這鴆酒？"昨日他假意醉酒，實則用內(nèi)力將毒酒逼入指尖，在沈硯舟眼線面前吐了口黑血，此刻指尖仍有淡淡的青斑，正是誤導對方的籌碼。
下山時路過廢祠，應囚駐足凝視斷壁上的壁畫。前世他從未注意過畫中持劍人腳下的紋路，此刻卻發(fā)現(xiàn)那竟是幅星圖，北斗第七星旁刻著極小的"藥"字——與云汐嫁衣內(nèi)襯的刺繡如出一轍。
酉時，應囚潛入城西乞丐巷。腐臭味混著雨水撲面而來，角落里蜷縮著個斷臂乞丐，正用牙齒撕咬發(fā)硬的餅子。應囚瞳孔驟縮——那缺了兩根手指的右手，正是蘇信的標志。
"蘇兄。"他壓低聲音，在乞丐身邊坐下。
蘇信渾身一震，渾濁的眼猛然抬起。認出應囚的瞬間，他慌忙用破袖遮住斷臂，喉間發(fā)出含混的嗚咽。應囚瞥見他頸間晃動的玉佩，正是當年結義時每人一塊的"鴻鵠佩"，如今只剩半塊，染著洗不掉的血漬。
"是誰傷的你？"應囚按住蘇信顫抖的肩膀，觸感瘦得硌人，恍若前世見到他尸體時的模樣。
蘇信哆嗦著從懷里掏出團紙，展開竟是半封密信，落款處蓋著枚黑色鸮鳥印——暗影閣的標記。應囚掃過信中內(nèi)容，瞳孔瞬間縮成針尖："三月十五，蒼梧山，秘圖現(xiàn)世......"
遠處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應囚握緊蘇信殘臂："明日此時，帶凈衣派兄弟去鶴巢據(jù)點，我要你幫我做件事。"蘇信艱難點頭，斷袖下露出新結的傷疤，形如爪痕——那是攝魂術的印記。
子時，應囚回到家中。書案上擺著碗溫好的粥，云汐留的字條壓在硯臺底下，字跡秀挺如她為人："山風涼，食粥暖身。"他指尖撫過紙面，忽然想起前世她臨死前塞給他的血書，也是這般有力的字跡，寫著"藥王谷第三卷在..."
窗外桃花又落了幾片，應囚抽出寒江劍，劍光映著他眼底冷意。劍鞘內(nèi)側刻著的"驚鴻"二字泛著幽光，那是他退隱時親手刻下的，原以為從此封劍，卻不料命運讓他重握劍柄，做這江湖的執(zhí)棋人。
"沈硯舟，玄鸮，"他對著劍身呵氣，白霧掩過倒映的眉眼，"這一次，我要你們親眼看著自己的陰謀如何潰爛，就像我當年看著妻女斷氣那樣——"
劍入鞘時發(fā)出清越鳴響，驚飛了檐下春燕。應囚吹滅燭火，在黑暗中勾唇冷笑。春分已至，棋局初動，那些藏在仁義面具下的惡鬼，且看他們?nèi)绾卧谒枷碌奶炝_地網(wǎng)里，一步步走向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