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上海投奔富商未婚夫,我總在銅鏡里看見穿紅嫁衣的女人。初時模糊,
后來清晰到能數(shù)清她睫毛上的淚珠。管家說這是“鏡庇”,能預(yù)兆新嫁娘的福運。
直到生辰那夜,鏡中人突然變成我的臉,脖頸纏繞著新婚用的紅綢。門外傳來腳步聲時,
鏡中紅綢猛地收緊。我聽見自己頸骨碎裂的聲音——和百年前府中自縊的姨太一樣。
“總算成了,”門外的未婚夫輕笑,“沈家每代都用這鏡子娶親?!薄坝眯履锏幕辏?/p>
喂鏡中百年的惡靈?!北涞挠辏钋镒詈竽屈c殘虐的寒氣,
沒頭沒腦地砸在黃包車的油布篷上,發(fā)出密集而沉悶的聲響,
像極了誰在陰濕的墻角下徒勞地捶打一塊朽木。車輪碾過上海某條濕滑狹長的后巷,
每一次滾動都伴隨著叫人牙酸的呻吟,
似乎隨時都可能將承載的那點可憐重量傾覆于污濁的泥濘里。泥漿頑固地裹著車輪,
發(fā)出撲哧撲哧的掙扎般的濁響。車篷內(nèi),寒氣穿透了單薄的罩衫,直沁骨髓。
蘇婉清蜷在吱呀作響的藤質(zhì)座椅一角,
幾乎將整個身體縮進懷里緊緊抱著的小小藍印花布包袱。那是她僅剩的全部。
包袱布的表面被雨水暈染出深一塊淺一塊的墨痕,冰冷的觸感透過布料滲入她的臂彎。
包袱不算沉重,卻不知為何,在顛簸的車身里總會突兀地硌著她的小腹,
硬生生硌出一線尖銳的冰涼的弧。包袱里面,沉沉睡著的那面東西,
是她無論如何也不曾放下的——一面銅鏡。離家倉皇出逃,
在連綿不絕的炮火尖嘯和房屋倒塌的巨響之間,母親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著它,
塞到蘇婉清懷里,
聲音撕裂在嗆人的煙塵里:“囡囡……拿著……它會護著你……”母親的眼窩深陷,
渾濁的眼球卻爆發(fā)出某種回光返照似的、偏執(zhí)的明亮,死死釘在她臉上,
像是要用這目光將這面鏡子、連同鏡中所承載的某種未知的重量,一起嵌入她的靈魂深處。
那眼神里的東西,沉重得讓年幼的蘇婉清每每憶及,都感覺一陣莫名的窒息。
銅鏡背面古老的夔龍紋飾,那冰冷而猙獰的線條,仿佛在那一刻,帶著某種宿命般的力道,
燙進了她掌心的皮肉里。車輪終于在一個急促的剎車后停下,
伴隨著車夫一聲濁重疲憊的吁氣?!靶〗?,沈公館到了?!贝謫〉纳ひ糍N著車篷布傳進來,
像是被冰冷的雨水泡得發(fā)脹。車夫吃力地將傾斜的車身壓平。蘇婉清掀開一角擋雨的油布,
探出頭去?;椟S搖曳的汽燈光暈如同垂死病人微弱急促的喘息,
勉強撕開沉重的、裹著細密雨絲的夜幕。
燈光顫抖著映照出兩扇厚重的、爬滿青黑色藤蔓枝葉的巨大鐵門,
門環(huán)是青銅鑄就的巨大獸首,猙獰地銜著冰冷的圓環(huán)。
雨水順著獸首扭曲的面部輪廓肆意流淌,匯入幽深圓睜的眼窩,再從獸吻的縫隙處滴落,
砸在下方濕漉漉的石階上,發(fā)出單調(diào)而空洞的“滴答”聲,仿佛某種永無止息的古老計時。
這里是“沈公館”。是她逃離那個血肉橫飛的焦土戰(zhàn)場后,顛沛流離跋涉千里,
最后的投奔之所。沈世鈞——她那只在褪色泛黃的照片中見過的未婚夫,
他那雙溫和卻總是隔著無法言說的距離感的眼眸,
此刻竟成了這龐大冰冷建筑投射而來的光暈里,
唯一能抓得住的、卻似乎又是虛懸于遙遠天際的一絲微光。她付了車資,
捏著包袱布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沉甸甸的銅鏡沉甸甸地墜著她的臂彎,
一種冰冷的不適感。她深吸了一口氣,
空氣里充斥著濕潤的霉味和一種莫名的、類似于鐵銹卻又更加寡淡腥澀的氣息,
沉重得如同濕透的棉絮死死堵在喉嚨口。
她朝著那扇巨大的、如同怪物般沉默敞開的鐵門走去。鐵門內(nèi),
幾盞稀疏的氣死風燈在雨夜里散發(fā)著慘白寡淡的光暈。
一個穿著一身藏青色舊布長衫的老仆無聲地侍立在濕漉漉的石徑旁,
仿佛一株從陰濕角落滋生出來的朽木。他頭顱微垂著,
手里提著一盞同樣色澤慘淡的玻璃罩油燈。
昏黃的燈火僅僅照亮了他腳下方寸之地和那張布滿深刻丘壑、全然失去活人溫度的臉孔。
一雙渾濁的眼珠嵌在深陷的紋路中,毫無波動地看著她走近。他甚至沒有問詢,
只是微微側(cè)過枯瘦的身體,做了個不容置疑的引路手勢。步履間,
那盞油燈的光暈在他僵硬的背影邊緣搖曳,明明暗暗,勾勒出一道非人的、單薄如紙的輪廓。
寂靜。只有雨水打在水門汀地面和庭院里碩大芭蕉葉上,發(fā)出的空茫而又連綿不絕的嗚咽。
沈公館的回廊深邃得如同巨獸的腸道,兩側(cè)高墻上鑲嵌著色澤沉黯的木雕窗欞,曲折盤繞,
仿佛永無盡頭。前方唯一有光的地方是老仆手中的那盞燈,一盞小小的飄搖的油燈,
引導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她在一扇厚重的、深棕色的硬木門前停下。
老仆無聲地向旁退開,手中的油燈放低了些許,那跳躍的光暈便完全攏在他的腳下,
只在門扉上投下巨大晃動的怪影。蘇婉清深吸一口氣,指尖帶著微微的麻痹感,
推開了那扇門。屋內(nèi)倒不算昏暗。頂燈是西式的,懸著玻璃罩子,
里面的電燈泡散發(fā)著穩(wěn)定但冷冽的光芒,灑滿這個陳設(shè)精雅卻處處透著年代感的房間。
玳瑁螺鈿的梳妝臺、一張鋪著深色絲絨軟墊的貴妃榻……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紫檀沉水香氣,
厚重得幾乎凝固了空氣的流動,但在這厚重的香氣底層,隱隱夾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腐朽氣息,
像是某種深埋在華麗地毯下的爛木頭味。一個人影立在窗邊。背影修長挺拔,
穿著熨燙得一絲不茍的深灰色馬褂。他并未立刻回頭,只是望著窗外無盡的雨幕,
如同在欣賞一幅自己特別珍視的、無法挪動分毫的畫卷。空氣中那深沉的紫檀木香,
似乎就從他筆挺的身姿上散發(fā)出來。蘇婉清站在門口,
看著那個足以決定她眼下生死去留的背影。臂彎里的藍花布包袱因為長久緊抱而微微潮濕,
沉甸甸的銅鏡棱角隔著那層濕布,死死地硌著她的手臂內(nèi)側(cè)那塊細嫩的皮肉,
帶來一絲清醒的、尖銳的痛楚。這真實的痛感,
反而壓下了喉嚨口那股無端升起的、混雜著雨水霉味和檀香底里腐朽氣的黏稠阻塞感。
男人終于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沈世鈞。他的面容和那泛黃照片里相差無幾,線條分明,
鼻梁很高,下顎的弧度帶著一絲不茍的冷峻。只是這冷峻,
此刻被一種精心調(diào)制過的、恰到好處的溫和神情所覆蓋,那對狹長的眼眸在燈光下流轉(zhuǎn),
是某種沉靜的、深不見底的墨色。“婉清?”他的聲音很輕,像玉器輕輕碰擦時的低吟,
帶著雨夜?jié)皲醯臎鰵?,卻也帶著一種奇怪的安撫力,“一路辛苦。
”他的目光落在那緊緊抱著的包袱上,微微一頓,極其短暫,快得幾乎無法捕捉,
如同蜻蜓點水般掠過水面,隨即浮起的是一種純?nèi)坏膶W⑴c詢問:“這是……?
”蘇婉清喉嚨有些發(fā)緊,下意識地將包袱抱得更貼身了些,冰冷的鏡框輪廓抵著小腹,
她垂下眼簾,避開那深潭般目光的直視:“是家里……娘留下的鏡子。
一直帶著的……”她斟酌著字句,試圖傳達出某種依靠和寄托的意味,聲音卻干澀得厲害,
“說是……舊物,能護著人平安?!弊詈髱讉€字出口,舌尖已經(jīng)感到一絲絲僵冷的麻意。
沈世鈞聞言,嘴角向上微微一揚。那抹笑容短暫且純粹,
如同上好的瓷器偶人那經(jīng)過精心雕琢的嘴角弧度。眼神深處墨色流轉(zhuǎn),
似乎有什么沉睡了許久的東西被這鏡子二字悄然勾起。他緩緩向蘇婉清走近,腳步無聲。
就在距離她僅一步之遙時,他探出一只手,
溫熱的指腹幾乎要碰上那印染著深藍靛花的包袱布。蘇婉清的身體微不可查地繃緊了,
手臂內(nèi)側(cè)那被銅鏡棱角反復(fù)硌壓過的皮膚,像被針刺了一下。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排斥感讓她幾乎要后退半步。然而,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包袱布上的冰冷濕痕時,沈世鈞的動作卻極自然地停滯了,
轉(zhuǎn)而極其流暢地向上微抬,最后虛虛落在蘇婉清被雨水打濕了一小片的肩頭衣料上,
輕輕撣了一下,仿佛只是拂去一點微塵。那只手懸空片刻,隨即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極快地攬過了她單薄僵直的肩頭。他的手心很熱,那熱度隔著一層濕冷的布料傳過來,
帶著一股奇異的力量,瞬間瓦解了她繃緊的神經(jīng)。然而這掌控力的熱度之下,
卻潛藏著一種更加深層的東西,仿佛冰層底下的暗流,
無聲地涌向那塊深藍包袱布下那方冰冷的金屬輪廓。她整個人被他半裹挾著,帶向房間深處。
“濕了,”他說,聲音依舊柔和,攬在她肩上的力道卻不容推拒,“以后這就是你的家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引導著她,步履穩(wěn)定地走向那張華美的梳妝臺?!霸缧┌仓冒伞?/p>
”那溫和的目光最后在她略顯蒼白不安的臉上停留片刻,像是在確認某種安撫的效果,
隨即他便轉(zhuǎn)身離去。他并沒有再執(zhí)意去看那面鏡子,
仿佛方才那一點觸及的意圖只是偶然的失禮,早已消散在主人家的關(guān)切里。
房門在他身后無聲地闔上,如同墓穴的石蓋緩緩封土,
那一點微弱的門軸摩擦聲也迅速被門外空廊里更加空洞的雨聲吞噬。
房間里霎時只剩蘇婉清一人??諝夥路鹉塘?。濃烈的檀香依舊彌漫,
混著房內(nèi)那若有似無的陳舊霉味,沉甸甸地罩下來。
肩頭似乎還殘留著沈世鈞手指熨帖的溫度,可那小臂內(nèi)側(cè)被他指尖幾乎觸及時引來的心悸,
卻仍像冰冷的針尖兒在皮肉下無聲地刺跳。他的眼神、話語、動作,
一絲一縷都合乎情理無可挑剔,可越是這種完美無瑕的流暢,
越是讓她心底那根不知被什么東西撥動過的弦,繃得更緊,
發(fā)出只有她自己才能聽見的、空洞危險的嗡鳴。她把那小小的藍花布包袱放在梳妝臺上,
那面沉重的銅鏡底部撞在堅實的臺面,發(fā)出一聲短促沉悶的輕響。她猶豫了一下,
手指有些僵硬地開始解包袱布上的結(jié)。
冰涼的指尖觸碰到那沁潤了雨氣變得潮濕陰冷的包袱皮,解開最后一層束縛,
暗黃的銅色鏡框暴露在冷白色的電燈光下。鏡面被一層細麻布小心地裹著,
她一點點揭開那層隔絕——冰冷的、霧蒙蒙的鏡面顯現(xiàn)出來,光潔如初。
鏡框夔龍蜿蜒的古樸紋路在燈光下流轉(zhuǎn)著幾千年時光打磨出的冷硬光澤。
這是母親唯一留給她的東西。蘇婉清的手指輕輕撫過冰冷潤澤的夔龍紋飾,
沿著鏡框邊緣滑下。指尖的顫抖卻漸漸平穩(wěn)。
鏡面里清晰地映照著她自己——一張被戰(zhàn)亂和奔波刻上憔悴印記的臉,
散亂的鬢角被雨水打濕,貼在蒼白的顴骨上,只有一雙眼睛,瞳孔極深,映著頂燈冷白的光,
像兩粒落在凍土上的黑色石子。房間安靜得只剩下她自己呼吸時胸腔細微起伏的氣流聲,
還有窗外那不知疲倦的雨敲在闊大葉片上發(fā)出的沙沙聲。
蘇婉清坐到梳妝臺前那張小巧的圓凳上,拿起臺面上放著的一把同樣刻著精致云紋的牛角梳,
對著那面古老光滑的鏡面,一下下梳理著被雨水浸透的長發(fā)。牛角梳觸感溫潤,
但銅鏡映照出的指尖皮膚,卻泛著一層被寒氣浸透的青白。梳齒穿過濕發(fā)纏結(jié)的地方,
一點點耐心地將發(fā)絲分開。鏡中女子微微蹙眉的動作被放大、凝固在冰涼的鏡面深處。忽然,
她梳著頭發(fā)的手微微頓住。鏡子里,除了她蒼白倦怠的臉,在那冰冷寂靜的背景深處,
就在她身后那張鋪著深色絲絨的貴妃榻旁,極其模糊地映襯出一片細微的、流動的紅影。
那紅色極淡,淡得像用最稀薄的胭脂水染過指尖后隨意在紙上一抹留下的淡痕。
沒有明確的形體,僅僅只是她鬢角斜上方一片朦朧晃動的紅暈,
仿佛燈影透過薄紗簾帷投射上去的光斑。大概是遠處某盞燈的光映了進來吧。她這樣想著,
指尖用力,想把糾結(jié)的幾縷發(fā)絲梳開。視線卻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回那片模糊的紅影。
然而就在她再次看去的瞬間,那片紅霧像是驟然被賦予了一絲生命的氣息,
無中生有地輕輕抖動了一下。蘇婉清握著梳子的手猛地一頓,
冰涼的梳齒重重地磕碰在頭頂?shù)钠つw上。一個激靈!她幾乎是屏住呼吸,猛地扭過身,
朝自己身后那張幽靜的貴妃榻看去——那里只有厚重的深色絲絨軟墊,沉沉地覆蓋著,
在冰冷的頂燈光下,絨面吸走了大部分的光線,呈現(xiàn)出一種密不透風的寧靜黑暗。
榻后的墻壁是素雅的淺灰色壁紙,沒有懸掛任何畫作或燈飾,平整空寂,除了自己的影子,
什么也沒有。窗外雨打芭蕉的沙沙聲似乎停頓了一瞬,隨即又更密集地響起來,
敲打著緊繃的耳膜??諝饫?,那濃重的檀香味道頑固地盤踞著,壓得人胸口發(fā)悶。
只是光影的把戲吧。連日逃難的疲憊讓她有些疑神疑鬼了。蘇婉清慢慢轉(zhuǎn)回頭,
深吸了一口氣,想驅(qū)散這莫名其妙的感覺,視線習慣性地又落回面前的銅鏡里。
梳頭的動作重新開始。可是鏡子里,那片模糊跳動的紅影,并未消失。
它仿佛隨著她的動作而移動,頑固地停駐在鏡中“她”身后那個特定的、空無一物的區(qū)域。
那紅比方才似乎還清晰了一絲,隱隱約約,勾勒出一個極其模糊、極其扭曲的——身形輪廓?
就像是隔著灌滿了污水的毛玻璃去窺視一件深色的綢緞衣裳。蘇婉清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一股寒氣從尾椎骨悄然炸開。她幾乎是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住那片模糊的紅暈,
試圖從它扭曲的邊緣辨識出更具體的形態(tài)。指尖下意識地松開梳子,
冰涼的牛角梳落在梳妝臺光潔的木質(zhì)臺面上,發(fā)出“啪嗒”一聲脆響,
聲音在過分安靜的房間里顯得異常刺耳。就是這一聲脆響!
鏡子里那片混沌的紅霧猛地向鏡面深處一縮!極其短暫的一瞬,極其模糊的一個影像碎片!
在濃霧卷退之前,她仿佛真的……真的看見,那紅霧的中心凹陷下去一點點,
如同人的眉骨下方本該是眼窩的位置。幽深、空洞。
里面似乎真的鑲嵌著兩顆小小的、冰渣似的白色光點。寒意!冰冷的戰(zhàn)栗如同無數(shù)細蛇,
瞬間竄遍四肢百骸。蘇婉清幾乎是從圓凳上彈跳起來,膝蓋猛地撞到堅固沉重的梳妝臺邊框,
發(fā)出一聲沉重的悶響。劇烈的疼痛傳來,反而暫時壓下了那滅頂?shù)目謶帧?/p>
她踉蹌著扶住梳妝臺邊緣,大口喘息,
落——貴妃榻、墻角、緊閉的房門、被厚重窗簾遮得嚴嚴實實的窗戶……燈光慘白地照耀著,
一切都暴露在光下,一切都尋常得令人絕望。窗外雨聲沙沙,是這空間里唯一的韻律。
沒有紅影。什么都沒有。她慢慢低下頭,目光僵直地落回那面銅鏡上。此刻的鏡面里,
只有她驚魂甫定、蒼白得像一張白紙的臉,以及被這恐懼扭曲了的、毫無血色的嘴唇。
還有她身后,那片清晰可辨、燈光通明的閨房。那片令她毛骨悚然的紅,
連同那模糊眼窩的虛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只留下冰涼的鏡面映照著她毫無遮掩的恐懼。蘇婉清的手指冰涼,微微顫抖著,
慢慢伸向那光潔平靜的鏡面。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冰涼的、水汽凝結(jié)其上的鏡面時,
指尖下細微的神經(jīng)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仿佛被那冰冷的假象凍傷了。
門外傳來幾聲低沉而克制的敲門聲。“蘇小姐?”是那個引路老仆的聲音,隔著厚重的木門,
被悶住了大半,有種難以言喻的僵硬感,“您還沒安置好?可要……看些什么?
”蘇婉清被這聲音猛地拽回了現(xiàn)實中,像是從深水里破冰而出。她喘了一口氣,
那股緊緊纏繞著心臟的冰冷恐懼感,被門外這真實的聲音撕開了一道口子。
她用盡全身力氣站穩(wěn),走到門口,有些艱難地拉開了沉重的門。
老仆就站在門外走廊幽深的陰影里,那盞如豆的油燈提在身側(cè),燈火被風吹得晃了晃,
將他那張丘壑縱橫的臉照得半明半暗,更顯陰翳。他枯瘦干癟的臉上看不出絲毫表情,
那雙渾濁的眼睛卻無聲地抬了起來,越過蘇婉清的肩膀,
極其短暫、極其迅速地朝房內(nèi)掃了一眼。目光所向的終點,正是梳妝臺上那面打開的銅鏡。
那一眼快如閃電,深得如同古井深處的一瞥,混雜著一種冰冷的打量,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確認了什么之后的無動于衷。緊接著,那目光便低垂下去,
重新落在蘇婉清腳前的小片水漬地面上?!皼]什么……”蘇婉清的聲音有些飄,
帶著強行壓下的顫抖,“只是不小心撞了一下?!崩掀皖^顱依舊低著,
那僵直的頸項像是生銹的發(fā)條鉸鏈。“哦,”喉嚨里滾出一個短促的音節(jié),毫無波瀾,
“夜深了,小姐早些安置吧。夜里……看鏡子太久,眼睛會累的。沈公館舊了,
有些東西……看著看著就不安穩(wěn)?!彼脑捳Z里藏著東西,像蒙著灰的鈍刀子刮過去。
蘇婉清心頭猛地一跳!他看到了?他剛剛那一眼……難道……“不安穩(wěn)……是什么意思?
”她追問,聲音不自覺地繃緊。老仆那張枯槁的臉上似乎有極其細微的紋路牽扯了一下,
像是在費力思考該如何措辭?!皼]什么,”他最終說道,聲音平板無波,
如同一塊磨薄了的鐵片,“是老奴多嘴。小姐只消記得,鏡有鏡道,人有緣法。看到什么,
不必太往心里去。初來乍到,總有些不習慣?!庇蜔舻墓鈺炘俅螕u晃了一下,
在他腳下投出扭曲放大的影子。不等蘇婉清再問,老仆微微躬了躬身,動作緩慢而僵硬,
如同上了油彩的木偶。他提著那盞燈,轉(zhuǎn)身便隱入了走廊深處那片愈發(fā)濃稠的黑暗之中。
沉重的門板再次關(guān)閉,隔絕了走廊殘存的光線和雨聲。蘇婉清背靠著冰涼堅硬的門板,
胸膛起伏,感覺每一次吸入胸腔的空氣都壓著濃稠的檀香和那股隱約的腐朽氣息。
老仆那含糊不清、欲言又止的話語像一根冰冷的線,纏住了她的思緒,
每一句都在那恐怖的紅影之上蒙上一層更深的、難以言喻的迷霧。鏡有鏡道,人有緣法。
看到什么,不必太往心里去。這些話如同冰涼的符咒,反復(fù)回響,
竟奇異地短暫地麻痹了那尖銳的恐懼?;蛟S是奔波疲憊到了極致,
或許是人面對未知的詭異時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式的麻木。
蘇婉清拖著沉重的雙腿回到梳妝臺前。她沒有立刻坐下,
只是居高臨下地盯著那面古老沉黯的銅鏡。鏡面冰冷,映出她模糊的、疲憊到極致的臉。
她伸出手,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抓起放在一邊的那塊細麻布,帶著一種逃避般的心情,
將它重新遮蓋在鏡面上。她不敢再去看那片或許還隱在背景里的紅。收拾完畢,
她幾乎是脫力地倒在寬大的架子床上。床幔是深紅色的絲絨,摸上去冰涼厚重。她閉上眼,
讓那沉重的疲憊感一點點蠶食緊繃的神經(jīng)。然而在徹底沉入無意識混沌前的一剎那,
枕邊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冰冷的氣流,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氣息,
像浸了冷水的舊綢緞慢慢擦過皮膚。或許,真的是累出幻覺了?
在沉沉的睡眠終于將她整個吞沒的時刻,她仿佛在意識徹底消弭的剎那,
再次看到了那片紅影——不再是模糊的霧氣。在絕對的黑暗里,
一雙幽冷的、瞳仁極小卻亮得令人膽寒的眼睛,猛地睜開!
那雙眼睛透過蒙在銅鏡上的細麻布紋路,森冷地凝視著床上熟睡的、毫無防備的女孩兒,
像是在審視一件早已安排妥當?shù)墨I祭品。眼皮的輪廓模糊不清,只有那兩點灼人的冰白,
帶著一種非人而純粹的怨毒,烙印在沉沉的夜色中。然后,眼皮緩緩合攏,
掩去了那兩點讓人靈魂顫栗的寒光。蘇婉清猛地睜開了眼!胸口劇烈起伏,
像被沉重的巨石死死壓住,每一次吸氣都費盡力氣,卻只能吸入冰冷的、凝固般的寒意。
她驚恐地環(huán)顧四周,眼前依舊是那間熟悉的閨房。
紅木架子床沉重的立柱撐著深紅的絲絨帳幔,隔絕著外面的一切。梳妝臺的方向,
那面銅鏡靜靜躺著,被細麻布蓋得嚴嚴實實,只能看出模糊的方方正正的輪廓。
房間里依舊沉寂,只有窗外微弱的光線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在地毯上割開一條慘白的光帶,
證明著黎明已至。是噩夢。一個極真實、極冰寒的噩夢。蘇婉清坐起身,揉著劇痛的太陽穴,
指尖冰涼。那夢中最后看到的眼睛,那雙瞳孔極小卻亮得刺眼、怨毒冰冷的眼睛,
此刻仿佛還在視網(wǎng)膜上灼燒,殘留下令人心悸的寒光。她下床,
趿拉著軟緞拖鞋走到梳妝臺前,盯著那塊覆蓋鏡面的麻布看了很久,久到雙腿都有些發(fā)麻,
最終還是沒敢揭開。她繞開那梳妝臺,拉開了厚重的深色窗簾。天色灰蒙蒙的,
一場綿延的長夜雨似乎終于泄盡了所有力氣,只是零星地飄著一點寒涼的濕意。
沈公館巨大而沉默的庭院在微熹的晨光中緩緩蘇醒,帶著被反復(fù)沖刷后的潮濕腥氣。
白墻青瓦的連綿屋頂鱗次櫛比,勾勒出舊式豪門獨有的曲折院落。檐角懸掛的風鐸沉寂著,
在濕漉漉的空氣里投下尖銳的陰影。
幾個穿著素凈布衣的傭仆沉默地在遠處的鵝卵石徑上穿行,動作輕捷如林間野兔,
臉上是同樣的、毫無生氣的淡漠神色。整個公館如同一個巨大的、經(jīng)過精密計算的鐘表,
每一個齒輪都在預(yù)設(shè)的軌跡上無聲運行,精密,冰冷,散發(fā)著陳舊古董特有的沉悶威壓。
沈世鈞的出現(xiàn)是在午后。陽光偶爾怯生生地撕開厚重云層,
在積滿雨水的庭院角落投下幾片轉(zhuǎn)瞬即逝的明亮。他推門進來時,
似乎將一部分溫煦的日光也帶了進來。臉上依舊是那恰到好處的溫存笑意,
目光掃過蘇婉清依舊帶著憔悴的臉龐?!白蛞箍尚⒌冒卜€(wěn)?”他走到窗邊的貴妃榻旁坐下,
隨手拿起矮幾上一份未開封的新報紙。
那夢魘般的紅影、那冰冷非人的凝視瞬間又沖回了蘇婉清的腦海。她下意識地吸了一口氣,
目光不自覺地飛快瞟了一眼梳妝臺上被布幔遮擋住的鏡子,喉嚨輕微地滾動了一下。
“還……還好?!甭曇舫隹谟行┑蛦。s忙掩飾性地輕咳了一聲,
“只是……這宅子實在太大了,夜里又靜,初來乍到,總有些不習慣。
”沈世鈞拆報紙的動作似乎微微一頓,抬起眼看著她。那眼神很平靜,
像是在仔細審度她說出的每一個字所包裹的實質(zhì)內(nèi)容?!傲晳T了就好。
”他最終溫和地笑了笑,指尖捻開報紙發(fā)出細微的脆響,視線重新回到展開的新聞紙上。
過了幾秒,他像才想起什么,用一種閑聊家常般的輕松口吻補充道:“對了,昨夜下大雨,
老吳巡夜時遠遠聽著,似乎是聽著你房間里……有些響動?撞到了?”他的聲音平緩無波,
甚至帶著點不經(jīng)意的溫和。但“老吳”——那個老仆巡夜聽到“響動”的瞬間,
蘇婉清的心猛地抽緊。昨夜撞到梳妝臺沉悶的響動,難道……“嗯,”她強迫自己聲音平穩(wěn),
“是不小心碰了一下梳妝臺?!薄芭??!鄙蚴棱x點點頭,視線并未從報紙上抬起,
語氣依舊隨意,“東西都是陳年的老料子,結(jié)實著呢。不過……”他終于抬起眼簾,
墨色的眸子映著從高窗透進的幾縷寡淡日光,帶著一種溫潤的光澤看著她,
“這宅子建得久了,有些老物件兒嘛,免不了會帶上點……故事。
比如你母親留下的那面鏡子?老物件兒總有靈氣的?!彼氖种感揲L干凈,
極其自然地隔空點了點被布幔蓋著的梳妝臺方向。動作輕松、隨意,如同提及一件尋常古玩。
“老物件……靈氣?”蘇婉清重復(fù)著,只覺得那濃重的檀香氣息又一次圍攏過來,
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昨夜鏡中那模糊跳動的紅影,那雙冰冷的眼睛,瞬間清晰地閃回腦海,
如同沾水的鞭子抽在意識上?!笆前?,”沈世鈞臉上的笑容似乎舒展了一些,
顯得真誠而毫無負擔,“尤其是鏡子。我們沈家老一輩傳下來的說法,這公館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