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冰冷的沉寂。陸辰坐在餐桌對面,晨光吝嗇地穿過百葉窗的縫隙,
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切割出明暗的界限。他垂著眼,視線專注地落在展開的報紙上,
指尖劃過紙頁,發(fā)出細微的、規(guī)律的沙沙聲。他面前的咖啡冒著最后一絲微弱的熱氣,
深褐色的液體在白色的骨瓷杯里凝滯不動。整個空間里,除了那點翻動紙張的聲響,
便只剩下蘇顏自己略顯急促的心跳聲,一下下敲打著耳膜。
蘇顏握著牛奶杯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杯壁傳遞著微涼的觸感。她看著陸辰,
試圖從他低垂的眼睫下捕捉到一絲熟悉的溫度。沒有。那里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像結了冰的湖面,反射著寒光,拒絕任何窺探。“陸辰,”她開口,
聲音干澀地劃破了凝滯的空氣,“今天……林逸那邊,中介約了下午簽新租約,
房東臨時又加了條款,我得過去幫他再看看合同,可能……會晚點回來?!彼nD了一下,
等待著。一個抬眼?一句詢問?哪怕是一個代表“知道了”的簡單音節(jié)?回應她的,
依舊是那令人窒息的沙沙聲。陸辰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動作流暢得沒有一絲遲疑或停頓。
他甚至沒有朝她的方向偏一下頭。報紙的頁面在他指尖翻過,發(fā)出清晰的一聲輕響,
仿佛在宣告她話語的終結。蘇顏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墜入了冰窟。她張了張嘴,
那句“我們晚上訂的那家餐廳……”硬生生卡在喉嚨里,再也吐不出來。她看著他,
看著他沉靜得如同雕塑的側臉,看著他周身散發(fā)出的那層無形卻堅硬的隔膜,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她。她默默站起身,收拾了自己幾乎沒動的早餐餐具,
瓷器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在這片死寂中顯得格外突兀。她離開餐廳時,
陸辰依然維持著那個姿勢,晨光落在他肩頭,卻暖不進他分毫。門被輕輕帶上,
隔絕了室內那片令人窒息的冰寒,也隔絕了蘇顏心底最后一絲微弱的希望。
林逸租住的小公寓里彌漫著淡淡的煙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屬于單身男性空間的混沌氣息。
陽光斜斜地照進來,灰塵在光柱里飛舞。蘇顏坐在唯一一張還算干凈的椅子上,
膝頭攤著那份打印出來的租賃合同,眉頭緊鎖?!澳憧催@里,逸哥,
”她指著密密麻麻的條款中的一行,“‘房屋結構非人為損壞由房東負責維修’,
但后面這句‘包括但不限于水管、電路老化等自然損耗’,這太模糊了!
誰知道房東怎么定義‘老化’?萬一以后水管爆了,他扯皮說是自然損耗,
維修費豈不是要你自己掏?”林逸半靠在對面那張有些塌陷的沙發(fā)上,
手里把玩著一個舊打火機,發(fā)出“咔噠、咔噠”單調的響聲。他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T恤,
頭發(fā)有些凌亂,下巴上冒著青色的胡茬,整個人透著一股被生活反復搓揉后的頹唐。
他看著蘇顏專注而憂心的側臉,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情緒?!鞍パ?,顏顏,
還是你心細?!彼麌@了口氣,語氣帶著濃濃的疲憊和依賴,“我這腦子,一團漿糊,
哪看得懂這些彎彎繞繞。要不是你,我鐵定又被坑了。”他往前傾了傾身,手肘撐在膝蓋上,
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親昵,“這次真多虧你了,為了我這堆破事,
耽誤你那么多時間……陸辰他,沒說什么吧?”他狀似無意地問,目光卻緊緊鎖著蘇顏的臉,
捕捉著她最細微的表情變化。蘇顏的手指在合同邊緣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陸辰……他那徹底的空洞和沉默瞬間浮現(xiàn)在腦海,像一根冰冷的針,刺得她心頭一縮。
她強迫自己扯出一個輕松的笑容,掩飾住那份不安:“他能說什么?他理解的。
你遇到難處了,我們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他怎么會那么小氣?!薄澳蔷秃茫蔷秃?。
”林逸像是松了口氣,身體也放松地靠回沙發(fā)背,臉上露出一個有些虛弱的笑容,
“陸辰是大氣,我就怕你為難。唉,說到底,還是我沒用,凈給你們添麻煩。
”他自嘲地搖搖頭,語氣低落下去?!皠e這么說,逸哥!”蘇顏立刻打斷他,
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誰還沒個難處的時候?我們是朋友,互相幫襯是應該的。
你安心把身體養(yǎng)好,工作的事慢慢來。”她看著林逸憔悴的面容,
那份從小根植于心的保護欲和責任感激蕩起來,瞬間沖淡了心底因陸辰而生的那一絲陰霾。
“來,我們再看看這條,關于押金的……”林逸順從地聽著,目光落在蘇顏臉上,
帶著一種專注的、近乎貪婪的凝視。那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冰冷的、審視的意味,
如同暗夜里蟄伏的獸。鑰匙插入鎖孔,輕輕轉動。蘇顏推開門,
帶著一身外面的微涼氣息走進玄關??蛷d里只亮著一盞角落的落地燈,
昏黃的光線勉強驅散了一小片黑暗。陸辰坐在沙發(fā)里,側對著門口的方向,
電視屏幕閃爍著幽藍的光,映著他沒什么表情的側臉。
一部無聲的老電影在屏幕上流淌著黑白的影像,人物無聲地開合著嘴唇,上演著隔世的悲歡。
他沒有回頭。甚至在她換鞋、放下包,發(fā)出不可避免的細微聲響時,
他放在沙發(fā)扶手上的手指都沒有動一下。他的視線固定在電視屏幕上,但那眼神是放空的,
仿佛穿透了屏幕,落在了某個遙遠而虛無的所在。整個空間只有電影里無聲的畫面在變幻,
和他微不可聞的呼吸聲。蘇顏的心,就在這片死寂中一點點沉下去。她換上拖鞋,
腳步放得很輕,走到沙發(fā)邊。她猶豫了一下,在他旁邊的單人沙發(fā)上坐下,
中間隔著一段禮貌而冰冷的距離?!瓣懗剑彼_口,
聲音在過分安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突兀,
“林逸那邊……今天簽合同還算順利。房東最后同意把那幾條模糊的條款都修改明確了,
押金也按規(guī)矩寫了退還條件?!彼W?,看著他的側影,像是在期待一個回應,
哪怕是一個眼神的波動。沒有。只有屏幕的光在他輪廓上明滅,
將他雕塑般的沉默襯得更加堅硬。她舔了舔有些發(fā)干的嘴唇,試圖驅散喉嚨里的滯澀感,
繼續(xù)說著,仿佛只要不停地說,就能填補這可怕的空洞:“他那個新住處雖然小了點,
但位置還行,離地鐵站近。我今天幫他收拾了一下,添置了點基本的生活用品,
總算像個能住人的地方了。他精神狀態(tài)也好了點,
說下周開始去面試……”她絮絮地說著林逸的種種細節(jié),搬家時的瑣碎,添置的物品,
甚至他提到的那幾家面試公司的名字。每一個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激不起。
陸辰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看著無聲的電影。直到蘇顏的聲音徹底停下來,
他才極其緩慢地、近乎遲鈍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他微微側過頭,
目光終于落在了她的臉上。那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悸,像兩口枯竭的深井,映不出任何倒影,
只有一片沉寂的、望不到底的灰暗?!班??!币粋€音節(jié)。輕飄飄的,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甚至沒有疑問或肯定的意味。仿佛只是對空氣振動的一種本能回應。說完這個字,
他毫無預兆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投下一片壓迫的陰影。他沒有再看蘇顏一眼,
徑直轉過身,朝著臥室的方向走去。腳步聲沉穩(wěn)而決絕,一步一步,踩在光潔的地板上,
也踩在蘇顏驟然緊縮的心上?!斑菄}。”臥室門被輕輕帶上。輕微的落鎖聲,
在寂靜的客廳里,卻如同一記重錘,狠狠地砸了下來。蘇顏獨自坐在那片昏黃的光暈里,
電視屏幕無聲地閃爍著,映著她瞬間失去血色的臉。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猛地竄起,
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環(huán)抱住自己的手臂,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
剛才林逸公寓里的那種被需要的忙碌感、那種自我說服的“理解”和“包容”,
在這一刻被這扇緊閉的房門和那一聲空洞的“嗯”徹底擊得粉碎,
只留下冰冷的、無處遁形的恐慌。項目攻堅期如同無形的絞索,勒緊了陸辰的每一根神經。
連續(xù)三天,睡眠被壓縮成辦公室沙發(fā)上短暫的、充滿不安穩(wěn)的片段,
咖啡因成了維持清醒的唯一燃料。
會議、方案、推倒重來的設計圖……時間在高壓下扭曲變形。直到某個深夜,
支撐著他身體的最后一根弦終于繃斷,頭痛像無數細密的針扎進太陽穴,
全身的骨頭縫里都滲出酸冷的痛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燒感。
他幾乎是憑著最后一點殘存的意志力,
從冰冷的辦公室驅車回到那個曾經稱之為“家”的地方。指紋鎖識別的綠光微弱地閃了一下,
門應聲而開。玄關的感應燈亮起,照亮一小片區(qū)域。客廳里一片漆黑,
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光影在地板上投下模糊流動的色彩。陸辰甩掉沉重的皮鞋,外套也沒脫,
踉蹌著撲倒在客廳的長沙發(fā)上。身體陷進柔軟的墊子,如同沉入泥沼。
高燒帶來的眩暈感猛烈地襲來,視野里的天花板開始旋轉。他閉上眼,喉嚨干得發(fā)痛,
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砂礫。身體深處透出的冷意讓他微微蜷縮起來,
在昏沉與灼熱的交替折磨中,意識開始模糊地漂浮。他需要水。需要一片退燒藥?;蛘?,
僅僅是一個能讓他稍微安心一點的、熟悉的氣息。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分鐘,
也許一個世紀。玄關傳來鑰匙轉動鎖孔的輕微聲響,接著是門被推開的聲音。
細碎的腳步聲響起,帶著一絲外面的涼氣。蘇顏回來了。陸辰混沌的意識捕捉到了這個信息。
他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里,蘇顏的身影正背對著他,站在玄關的柜子前換鞋。
她低著頭,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半邊臉頰,那光芒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刺眼。
一絲微弱的希望,如同風中的殘燭,在陸辰被高燒煎熬的胸腔里搖曳了一下。他張了張嘴,
喉嚨里卻只發(fā)出嘶啞破碎的氣音,幾乎不成調。他試圖撐起身體,但手臂軟得如同面條,
徒勞地滑落回沙發(fā)墊子上。就在這時,蘇顏的手機屏幕忽然亮得刺眼,
一連串密集的消息提示音打破了寂靜,在空曠的客廳里顯得異常響亮。陸辰模糊的視線里,
能看到蘇顏幾乎是立刻解鎖了屏幕。她微微側過身,
屏幕的光清晰地照亮了她專注而帶著憂慮的表情。她的指尖快速地在屏幕上滑動,
似乎在急切地翻看著什么。陸辰的心,在那一刻,徹底沉了下去。沉入冰冷徹骨的深淵。
那點微弱的希望燭火,被這刺眼的光和密集的提示音徹底撲滅。他看著她。
看著她微蹙的眉頭,看著她手指快速打字的動作,看著她全神貫注于那塊發(fā)光的屏幕,
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那上面跳躍的信息。她離他不過幾步之遙,
卻隔著一道無形的、深不可測的鴻溝。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粗重滾燙的呼吸聲,但在她那里,
卻如同空氣。蘇顏打完字,似乎松了口氣,這才抬起頭,像是終于想起了什么。
她的目光投向客廳沙發(fā)的位置,在黑暗中搜尋著?!瓣懗剑磕恪皇娣??”她的聲音傳來,
帶著一絲遲來的、似乎有些不確定的詢問。陸辰閉上了眼睛。最后一絲力氣也耗盡了。
所有的感官在極致的疲憊和高燒的眩暈中徹底封閉。他沒有回應,也無力再做出任何回應。
身體深處那刺骨的冷意,徹底吞噬了他。意識沉入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比這客廳的夜,
更濃,更沉,更絕望。林逸公寓的窗戶敞開著,初夏傍晚的風帶著微醺的暖意吹拂進來。
蘇顏正半跪在地上,將最后幾件疊好的衣物小心地放入一只半舊的行李箱里。
林逸坐在旁邊一張椅子上,手里端著一杯水,目光落在蘇顏忙碌的側影上,
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顏顏,真是多虧你了,”林逸的聲音響起,打破了室內的安靜,
語氣是慣常的感激,卻比平時似乎更柔和,更近,“這些天……沒有你,
我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他微微前傾身體,手臂自然地擱在膝蓋上,距離蘇顏很近。
蘇顏沒抬頭,手上利索地將一件襯衫撫平褶皺:“說這些干嘛,都弄好了,
你看看還有沒有漏的?”“嗯,”林逸應著,目光卻沒有去看行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