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未拆封的時光冰冷刺眼的白光,消毒水濃烈得嗆人。陳巖僵立在急診室門口,
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每一次跳動都帶著血沫般的窒息感。那扇門上方,
“搶救中”三個字殷紅刺目,像永不閉合的流血傷口。僅僅三小時前,
他還在千里之外燈火通明的會議室里,為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項目演示口若懸河。手機震動,
是老家王嬸打來的,他按掉一次,第二次才勉強接通。
聽筒里王嬸帶著哭腔、語無倫次的聲音,
像冰錐瞬間刺穿了他所有的成就感和忙碌營造的泡沫:“巖娃子……快回來!
你媽……你媽她……突然暈倒了,
嘴里吐……吐出來的全是紅的……” 最后那句“正在市醫(yī)院搶救”,
成了他腦海轟鳴中唯一清晰的字句。一路飛馳,心臟被無形的鐵軌碾壓。他趕到時,
正好是那扇沉重的門無聲滑開的瞬間。主刀醫(yī)生摘下口罩,額角掛著汗珠,
疲憊地對他搖了搖頭。動作很輕,卻在陳巖眼前掀起了滔天巨浪。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只有耳朵里尖銳的蜂鳴。他踉蹌著沖進去,撲到那張推出來的病床邊。
母親林玉萍的臉色在無影燈下是灰敗的黃白,像蒙了一層劣質(zhì)的紙,嘴唇微張,
仿佛還有話未說盡。她的手,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為他遮風擋雨、溫柔撫摸他臉龐的手,涼得驚人。
他死死握住,想用自己的體溫去捂熱那點殘存的生命痕跡,
卻只感受到一片刺骨的冰冷正迅速蔓延?!皨尅瓔尅甭曇暨煸诤韲道?,破碎不堪。
最后一眼,定格在她眼角一顆尚未滑落的淚珠上。耳邊恍惚傳來她數(shù)日前電話里,
那帶著些許遺憾、更多的是擔憂的嘆息:“巖巖,
你總說忙……要不等下次……”葬禮在一片蕭索的秋雨中草草結(jié)束。
親戚們的安慰帶著疏離的體面散去,
留下陳巖獨自面對這個驟然變得巨大而冰冷的家——母親的家。熟悉的老屋,
每一寸空氣都滯重如鉛,包裹著往日煙火氣殘留的稀薄味道,那是記憶里母親飯菜的香氣,
此刻卻沉重得令人窒息。逃避了幾天,陳巖終于鼓起勇氣開始整理遺物。
每一件物品都像一個隱秘的開關(guān),輕輕一碰,洶涌的回憶便將他淹沒。他拉開臥室的舊衣柜,
一股淡淡的樟腦和日曬過的棉布味道涌出。大部分衣服都洗得發(fā)白,袖口領(lǐng)子磨出了毛邊,
只有幾件相對簇新的是他這些年寄回來的“孝心”證明。
指尖劃過一件真絲暗紋的墨綠色上衣——他去年年底帶她逛街時,
她在櫥窗前駐足看了好幾次的款式。當時他豪爽地買了,信誓旦旦:“媽,過年穿上它,
多精神!” 如今,那件衣服依舊躺在精美的硬紙盒里,標簽完好無損地掛在上邊,
日期赫然印著去年12月15日,離她出事不足半月。一個嘲諷的耳光,
無聲扇在他臉上——他的“下次”,永遠是海市蜃樓。巨大的悲慟混著蝕骨的自責涌上,
陳巖煩躁地推開衣柜門,視線落在旁邊的舊五斗櫥上。最上面放著一本陳舊的臺歷,
紙張已經(jīng)泛黃卷邊。他無意識地翻動著,目光停留在一個個稀疏的標記上:“今日巖巖電話,
聊了十分鐘,開心”,筆跡溫柔。另一些日期旁,則是潦草的“早市買菜”、“膝蓋疼,
貼了膏藥(別告訴他)”。最后幾頁幾乎空白,只有幾個日期被圓圈圈住,
旁邊是蠅頭小楷:“荷花該開了吧?(想去公園)”,“巖巖說下次…”。
那個“下次”后面沒有句號,筆尖在紙面拖出微小的墨點,像是未完的嘆息。
他的手猛地握拳,指甲幾乎陷進掌心。為什么?為什么總是“等忙完這陣子”?
為什么從未真正停駐過傾聽?情緒幾近崩潰,
陳巖下意識地將頭埋進五斗櫥底層取出的一個舊枕頭上,試圖尋找一點熟悉而支撐的氣息。
枕芯已經(jīng)壓癟變形,卻似乎還帶著一絲母親洗發(fā)水殘留的淡香,混在樟腦味里?;靵y中,
他的手在枕下摸索,指尖觸碰到一團柔軟冰涼的織物。他怔住,慢慢抽了出來。
是一件織到一半的舊毛衣?;宜{色的毛線,起了些細小的毛球,
款式是那種老式的、厚實的元寶針?;印浅J煜ぃ?/p>
他心頭猛地一震——那正是他小學六年級時最心愛、后來嫌土氣不肯再穿的那件的樣式!
母親是何時開始織的?為什么?旁邊還有一個嶄新的同色毛線球。
她打算在他成年后……用同樣的花樣再織一件嗎?這意外的發(fā)現(xiàn)像一記重錘,
敲得他腦中嗡嗡作響,先前所有的悔恨和自嘲都被一種更深沉的、難以名狀的酸楚替代。
他將那半舊的織物死死按在胸口,仿佛想通過這冰冷的毛線汲取一絲聯(lián)系,淚水終于決堤,
滾燙地砸在手背和毛衣上。他無聲地張大嘴,
里發(fā)出野獸負傷般的悲鳴:“媽……對不起……我來…來不及了……”情緒風暴稍稍平息后,
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探究欲,陳巖更仔細地翻檢五斗櫥。在疊放整齊的被單和冬衣下面,
觸到一個硬殼薄本——那是母親的記賬本。他顫抖著打開,
目光在那些蠅頭小楷的收支記錄上快速掃過。她的生活極簡,每一筆支出都瑣碎到幾毛幾分。
突然,
定格在每月固定的一項上:“XX(日期)匯款給巖巖:2000元(備注:房租補貼)”。
日期一直持續(xù)到今年年初!陳巖如遭雷擊。
他一直以為母親是靠著退休金過著雖不富裕但還安穩(wěn)的日子。
這每月雷打不動的兩千塊“補貼”?她從哪里擠出來的?他明明告訴過她很多次,
自己收入尚可!羞愧感讓他臉頰發(fā)燙。就在這時,從一本夾著老照片的硬殼書里,
飄落出一張揉得皺巴巴的紙片。他下意識地撿起展開。
那是一張打印的、字跡有些模糊的收費單據(jù)。
抬頭是一個陌生的、疑似私人診所的名字:“XX診所”。
收費項目模模糊糊地寫著“診療費”和一連串看不懂的藥品名縮寫,金額不算小。
最刺眼的是日期——XXXX年XX月XX日,距離今天……已經(jīng)整整三年!日期旁邊,
有一個潦草的、像時間標記的符號:一個模糊的圓圈,里面似乎打了叉。
就在陳巖盯著那張令人心驚的舊單據(jù),試圖從模糊的字跡和日期中捕捉更多信息時,
防盜門傳來了輕輕的、帶著猶豫的敲門聲。咚咚咚。他猛地回過神,
慌亂地將紙片和記賬本塞回抽屜深處,用力抹了一把臉,深吸一口氣,
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誰呀?”門外傳來王嬸小心翼翼,
帶著哽咽的聲音:“巖娃子……是嬸兒,開了門好嗎?
你媽……走之前……有東西托我……”門開了。王嬸紅腫著雙眼站在門口,
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用白色透明塑料袋小心包裹著的物品。她看到陳巖蒼白憔悴的臉,
淚水又涌了出來。她沒說話,只是把東西遞了過來,手有些抖。陳巖接過來,
塑料袋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隔著那層塑料,
一件嶄新、織得極其密實漂亮的灰藍色毛衣靜靜地躺在里面?;樱?/p>
正是那記憶深處的元寶針。“玉萍姐…她…她撐著病,
最后幾天還在趕這件毛衣……”王嬸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哭腔,“咳著血…還在織,
說天涼了…巖娃子穿不著該冷了……”她哽咽得說不出話,深吸幾口才補充道,
“她讓我……務(wù)必親手交給你……說她走了…你要好好的……穿著暖和……”王嬸走了。
陳巖機械地關(guān)上厚重的防盜門,將所有的光線和聲響都隔絕在外。老屋徹底陷入死寂。
只有他一個人,背靠著冰涼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
手里那件嶄新的、帶著樟腦丸氣息卻仿佛還殘留著母親最后體溫的毛衣,此刻重逾千斤。
他緊緊抱著它,像是抱著這個空蕩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壓抑了許久的巨大悲傷和徹底的崩潰,終于在這個黑暗的角落里,如同被撕開的閘門,
化作了無聲洶涌的海嘯。肩膀劇烈地抽動著,將臉深埋進帶著冰冷毛線氣息的織物里,
任由滾燙的淚水將其徹底浸透。
第二章:夢渡陳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爬上母親那張老式雕花木床的。
黑暗像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巨大的悲傷和自責幾乎抽干了所有力氣,
只剩下無盡的疲憊嵌入骨髓。他側(cè)蜷著,懷里緊抱著王嬸送來的那件新毛衣,
臉深埋進柔軟的織物里,
地呼吸著那殘留的、微弱的樟腦丸氣息——這是此刻唯一還能連接母親的、若有若無的證明。
淚水早已流干,留下兩頰緊繃冰冷的鹽痕。意識在虛空中漂浮、下墜。
周圍是濃稠化不開的墨色。就在他以為自己將永遠沉淪在這片無望的黑暗中時,
一絲極其微弱的、溫暖的能量流,突然從緊貼著臉頰的毛衣纖維里滲透出來。
它不是真實的觸感,更像是一種源自精神深處的細微暖意,輕輕撩撥著他麻木的神經(jīng)。
緊接著,那冰冷的樟腦味里,
竟似裊裊升起一縷極其遙遠、卻又萬分熟悉的微溫——那是陽光曬過棉絮的氣息,
是母親身上淡淡的、廉價的雪花膏香,是老舊灶臺升騰的煙火氣。
這錯覺般的氣息混合成一股奇異的暖流,柔和卻不容抗拒地包裹住他不斷下沉的意識。
他像是被這股暖流托起,穿過無邊的黑暗,感官在混亂中重新拼湊。眼皮沉重得無法抬起,
耳邊先是死寂,隨即一種微弱但持續(xù)的滴答聲由遠及近,逐漸清晰。
不是電子鐘那種規(guī)律的數(shù)字音,
而是機械發(fā)條鐘沉悶、真實的行走聲——正是母親床頭柜上那座幾十年沒換過的老式座鐘!
同時,一股久違卻刻入骨髓的味道強勢地鉆進鼻腔——是油熗鍋爆香的蔥姜味!
混合著蒸騰的米飯清香,絲絲縷縷,真真切切!陳巖猛地睜開眼!
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胸腔。刺入眼簾的,是掉灰起皮但熟悉的米黃色天花板。
老舊吊扇緩慢轉(zhuǎn)動,扇葉邊緣糊著經(jīng)年的油污。窗外透進來的光不是城市里冰冷的LED白,
而是帶著暖意的、微熹的天光,染著淡橘色。他猛地坐起身,環(huán)顧四周——沒錯!
是他的老屋!但又不是現(xiàn)在的清冷破敗:墻角碼放的舊紙箱不見了,地面干凈,
窗臺上那盆蔫了的文竹此刻綠意盎然,精神抖擻地伸展著枝葉。
空氣中彌漫著真實的煙火氣息,蔥姜和米飯的香味如此真實濃郁?!皫r巖?醒啦?
” 廚房門口,一個身影探進來。陳巖的呼吸瞬間停滯。是媽媽!
林玉萍系著那條洗得發(fā)白、邊角還留著洗不掉的油漬痕跡的舊圍裙,手里還握著鍋鏟。
她的臉龐明顯比記憶中——比最后病床上那張灰敗的臉龐——飽滿許多,
雖然眼角的皺紋依舊深刻,卻透著一股生命力。她的頭發(fā)烏黑,
一絲不茍地在腦后挽成個小髻,只有鬢邊摻雜著不易察覺的銀絲。看到陳巖怔怔地望著自己,
她臉上綻開一個再自然不過、帶著嗔怪和寵溺的笑容:“傻小子,發(fā)什么呆?快起來洗漱!
粥都熬好了,炒完這個青菜就吃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蔥油餅也在鍋里捂著呢……”“媽!
真的是你?!” 陳巖的聲音嘶啞顫抖,帶著不敢置信的狂喜和溺水者般的脆弱。
他一躍下床,赤著腳就沖過去,一把緊緊抱住了母親。
臂彎里那瘦削但溫熱的身體是如此真實,帶著久違的、令人心安的溫度,
還有圍裙上沾染的、炒菜的油煙氣息。這不再是冰冷的想象!不是遺像!
是活生生的、有溫度的、會說話的媽媽!巨大的幸福感和失而復(fù)得的暈眩感沖擊著他,
他像個迷路多年的孩子終于找到了家,把臉埋在她肩膀上,眼淚再次洶涌而出?!鞍ミ习ミ?,
這孩子!大清早的犯什么迷糊?
多大的人了還哭鼻子……” 母親被他突如其來的擁抱和眼淚弄得有些無措,
手在圍裙上擦了兩下,才輕柔地拍打著他的后背,像安撫一個幼童。
她的笑容里帶著些許無奈,但更多的是無條件的包容,“昨晚沒睡好?做噩夢了?好了好了,
不哭了,媽在這兒呢?!薄皼]……沒有噩夢……” 陳巖用力搖頭,
眼淚蹭在母親肩頭的舊布上,“是……是太高興了!媽,我好想你!
”他貪婪地感受著這份真實,心底卻有一個近乎警鈴般的聲音在狂喊:這是假的!是夢!
母親不在了!但這懷抱的溫暖如此真切,這聲音被輕易淹沒在巨大的幸福洪流之下。下一秒,
一個更為急迫的念頭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機會!這是彌補的機會!時間有限!抓住它!
不惜一切代價!這念頭如同火焰瞬間點燃了他全身的血液。陳巖猛地松開母親,
胡亂抹了把臉,眼神灼灼發(fā)亮,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決心和一種近乎神經(jīng)質(zhì)的亢奮?!皨?!
您歇著!今天的飯我來做!” 他不由分說地將母親從鍋灶前拉開,自己奪過鍋鏟。
廚房的油煙熏得他有些不適,但他全然不顧,手忙腳亂地翻炒鍋里的青菜。動作笨拙,
油點子濺到手臂上燙得他齜牙咧嘴?!鞍パ?!你看你……” 母親心疼地想上前幫忙。“別!
您坐著!” 陳巖態(tài)度異常堅決,幾乎是吼出來的,把母親按到餐桌旁的椅子上,
“以后這些活兒都我來!您歇著!就坐著享福!”飯桌上的氣氛有些詭異。
陳巖不斷給母親夾菜,堆滿了小山高?!皨?,您嘗嘗這個餅!”“多吃點青菜!
”“這粥我熬了好久!” 目光熱切地盯著她每一個咀嚼吞咽的動作。
母親顯得有些拘謹和不適應(yīng),在他狂熱的注視下,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只是無奈地笑了笑,
小口吃著,輕聲說:“巖巖,你……你今天有點不一樣。”“沒什么不一樣!我就是想通了!
” 陳巖語速飛快,放下筷子,眼神里燃燒著不容置疑的火焰,“媽,
您老說想去老家看荷花,還有公園旁邊新開了個館子口碑不錯……對!還有您那膝蓋!
我們今天就去!先去市中心的大醫(yī)院,給您做個全面體檢!掛最好的專家號!今天就查!
都查清楚!查完了我們就去玩!”這連珠炮似的安排讓母親徹底愣住了。
她眼中的笑意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清晰可見的慌亂和抗拒。“查什么查!
我身體好著呢!就是年紀大了有點小毛病,不用花那冤枉錢!” 她語調(diào)陡然拔高,
帶著慣常的“報喜不報憂”的強硬,眼神卻慌亂地避開陳巖直射過來的目光,
手下意識地揉著右膝。“不行!必須去!” 陳巖猛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母親,
語氣強硬得像在簽署一份不容更改的商業(yè)合同,“錢不用您操心!今天必須查!
” 母親還想說什么,卻被陳巖眼中那種近乎偏執(zhí)的堅決給震懾住。她張了張嘴,
最終低下頭,筷子在碗里無意識地撥弄著,肩膀微不可察地塌下去,
顯得疲憊而……孤立無援。陽光穿過廚房的窗欞,
明晃晃地照在陳巖為母親夾到碗里堆積如山的飯菜上,刺眼得不真實。夜色深沉。
陳巖躺在床上,強行按捺下白天體檢遭拒后強烈的焦慮和疑心。母親早早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