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嵐關(guān)的晨霧像鍋煮不開的漿糊,裹著硝石味灌進(jìn)軍營。凌燚蹲在轅門前的石墩上,望著遠(yuǎn)處官道上揚起的塵土——那是欽差的儀仗隊,黃綢子旗子在霧里晃成一片模糊的金。
“一會兒別亂說話。”蘇墨不知何時站在身后,手里攥著一卷 (注:此處為“羊皮紙”的古代說法),“監(jiān)軍昨夜讓人往水井里投了藥,今早已有三個弟兄上吐下瀉?!?/p>
凌燚點頭,摸了摸懷里的瓷瓶——白薇給的解藥。他看見張二柱扶著腰從茅廁出來,臉色蠟黃如紙,心里暗恨:原來他們?yōu)榱硕伦欤娴倪B自己人都不放過。
欽差的馬車停在轅門前,八抬大轎里走出個胖子,身上的織金錦袍繡著麒麟瑞獸,腰間的玉帶扣能照見人影。凌燚聽見旁邊的老兵啐了口唾沫:“這是丞相府的胡公公,前年在幽州監(jiān)軍,吃空了三個衛(wèi)所的軍糧?!?/p>
“振武軍全體將士,參見欽差大人!”王百夫長的聲音帶著顫音,不知是緊張還是憤怒。胡公公捏著繡帕掩鼻,目光在士兵們破舊的甲胄上掃過,嘴角撇出嫌棄的弧度。
“都起來吧?!焙珦]了揮手,兩名親兵抬著木箱跟上,“皇上體恤你們辛苦,特賜御酒十壇,以示慰勞。”
凌燚盯著那木箱,看見箱角滲出暗紅的液體——不是酒,是血。蘇墨輕輕咳嗽兩聲,他立刻想起昨夜的部署:等胡公公宣讀完圣旨,就以“查驗御酒”為名,引他去中軍帳。
“凌燚,你帶兩個人去后營查崗?!碧K墨突然下令,聲音里帶著刻意的嚴(yán)厲,“要是再讓我發(fā)現(xiàn)有人偷懶,軍法處置!”
少年心領(lǐng)神會,帶著張二柱和另一名斥候繞到營后。所謂“后營”其實是片荒地,去年冬天凍死的士兵就埋在這兒,墳頭的木牌被風(fēng)雪磨得字跡模糊。
“看這兒。”張二柱扒開枯草,露出半截腐爛的糧袋,里面裝的不是粟米,是摻雜著石子的麩皮,“昨天我看見胡公公的親兵往這兒運東西,準(zhǔn)是藏贓物的地方?!?/p>
凌燚蹲下身,用短刀挑起麩皮,果然看見底下壓著幾匹江南絲綢,還有個刻著“青州轉(zhuǎn)運使”的檀木盒。他打開盒子,里面是一疊票據(jù),每張都蓋著鮮紅的官印,日期從去年臘月到今年三月,正好是軍餉斷絕的時段。
“帶走?!彼麑⑵睋?jù)塞進(jìn)懷里,突然聽見遠(yuǎn)處傳來號角聲——是蒼狼族的進(jìn)攻信號!張二柱臉色發(fā)白:“他們怎么這時候來?”
“怕是胡公公的‘御酒’起了作用。”凌燚握緊短刀,“蘇先生算準(zhǔn)了蒼狼族會趁咱們內(nèi)亂進(jìn)攻,快走,去西校場!”
西校場上,胡公公正捧著酒碗夸“振武軍軍威雄壯”,突然聽見馬蹄聲如雷。凌燚翻身下馬,故意撞翻酒壇,暗紅的液體潑在胡公公的錦袍上,像極了鮮血。
“你找死!”胡公公尖叫著后退,兩名親兵拔出腰刀。凌燚趁機將票據(jù)塞進(jìn)王百夫長手里,大聲道:“啟稟欽差大人,后營發(fā)現(xiàn)霉變的軍糧,還有……”他故意頓住,盯著胡公公煞白的臉,“還有跟蒼狼族通商的證據(jù)!”
帳中頓時一片死寂。王百夫長手一抖,票據(jù)散落一地,胡公公的親兵想要阻攔,卻被張二柱帶人按住。蘇墨從后帳走出,手里舉著從蒼狼族大營“繳獲”的賬本:“胡公公,這是蒼狼族斥候身上搜出的文書,上面寫著您每月賣給他們的糧草數(shù)目?!?/p>
胡公公額角滲出冷汗,卻仍強作鎮(zhèn)定:“一派胡言!這分明是你們栽贓……”
“是不是栽贓,驗驗便知?!卑邹蓖蝗蛔哌M(jìn)帳中,手里托著個銅盤,“胡公公的親兵昨夜腹瀉,這是他們排泄物里的東西?!彼崎_白布,盤里竟是半粒西域產(chǎn)的乳香——只有富商巨賈才用得起的香料。
凌燚看見胡公公踉蹌著后退半步,知道勝券在握。這時,帳外突然傳來更夫的喊聲:“蒼狼族騎兵已過鷹嘴崖!離這兒不到十里了!”
“快!”蘇墨當(dāng)機立斷,“胡公公請先去關(guān)隘躲避,凌燚,你帶斥候營去誘敵,我來組織防御!”
凌燚翻身上馬時,聽見胡公公在帳中尖叫:“快護著本官!蒼狼族要是殺進(jìn)來,你們都得死!”他忍不住冷笑,原來這胖子怕的不是死,是沒人替他擋住蒼狼族的馬刀。
三十騎斥候沖出轅門時,蒼狼族的前鋒已經(jīng)能看清面孔。凌燚一眼就認(rèn)出了拓跋烈,他的暗紅色披風(fēng)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手里的套馬索正滴著血——不知又有哪個弟兄遭了他的毒手。
“散開!”凌燚大喊,揮刀砍斷路邊的灌木。按照蘇墨的計劃,他們要把敵軍引進(jìn)“口袋陣”,那里的峽谷兩側(cè)早埋伏了弩手,就等敵人進(jìn)來送死。
拓跋烈果然中計,帶著兩百騎兵追進(jìn)峽谷。凌燚聽見身后傳來弓弦響動,立刻俯身貼緊馬背,三支弩箭擦著頭皮飛過,正中最前面的幾名騎兵。他趁機轉(zhuǎn)身,用牛角弓射向拓跋烈的戰(zhàn)馬——不是要害,只是讓馬受驚。
“來追我??!”凌燚大喊,故意露出后背。拓跋烈怒吼著揮刀,馬速更快了。少年計算著距離,等聽見蘇墨的梆子聲,立刻猛地拉韁繩,戰(zhàn)馬人立而起,躲過了拓跋烈劈來的一刀。
與此同時,峽谷兩側(cè)的巨石后竄出無數(shù)炎軍士兵,他們抬著事先準(zhǔn)備好的滾木礌石,朝著蒼狼族騎兵砸去。慘叫聲此起彼伏,戰(zhàn)馬受驚亂踏,拓跋烈的隊伍頓時亂成一團。
“撤!”凌燚喊了一聲,帶著斥候們從側(cè)翼撤出。他轉(zhuǎn)頭望去,只見拓跋烈被幾匹驚馬擠到山壁旁,正奮力揮刀砍斷纏在身上的韁繩。兩人目光相撞,拓跋烈眼中的殺意幾乎要將他點燃。
回到大營時,胡公公正縮在糧草車?yán)锇l(fā)抖,看見凌燚回來,立刻撲上來抓住他的手臂:“怎么樣?打退了嗎?你快保護本官……”
凌燚不動聲色地推開他,望向蘇墨:“蒼狼族退了五里,暫時不會再來?!彼室馓岣呗曇簦安贿^他們的糧草充足,看樣子是打算持久戰(zhàn)?!?/p>
蘇墨點頭,從懷里掏出胡公公的通商票據(jù):“胡公公,現(xiàn)在人證物證俱在,您看是要咱們送您去御前,還是……”
“別別別!”胡公公臉色煞白,突然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這是丞相賜的,你們放我一馬,我保證軍餉明日就到,還有藥材、糧草,要多少有多少!”
凌燚盯著那玉佩,上面刻著“忠勤報國”四個字,卻被胡公公的手汗浸得發(fā)烏。他突然想起父親的短刀,想起白薇說的摻鹽金瘡藥,伸手猛地打掉玉佩:“我們要的不是錢,是振武軍的清白!”
帳中氣氛凝固。白薇突然上前,從胡公公袖中抽出一張密信:“這是什么?‘老營盤糧草已轉(zhuǎn)移’?原來你們把軍糧藏在那兒!”
蘇墨眼神一凜:“立刻派人去老營盤,晚了就來不及了!”他轉(zhuǎn)頭看向凌燚,“你帶五十人,騎最快的馬,務(wù)必在子時前奪回糧草!”
凌燚握拳領(lǐng)命,轉(zhuǎn)身時看見胡公公癱坐在地,臉上的脂粉被汗水沖成一道道溝,像個滑稽的戲子。他突然覺得一陣悲哀——這樣的人,居然能決定萬千士兵的生死。
子夜時分,老營盤籠罩在薄霧中。凌燚趴在土坡上,望著谷底的糧倉。倉門緊閉,門口掛著兩盞氣死風(fēng)燈,燈光下站著四個蒼狼族士兵——果然如蘇墨所料,胡公公把糧草賣給了敵人。
“看見那堆干草了嗎?”他低聲對張二柱說,“你帶十個人去點火,剩下的跟我摸進(jìn)去,記住,只搶糧,不殺人?!?/p>
行動出乎意料的順利。蒼狼族士兵忙著救火,根本沒注意到有人摸進(jìn)糧倉。凌燚掀開糧囤上的苫布,眼前的景象讓他瞳孔驟縮——里面裝的不是粟米,是一具具士兵的骸骨,胸前還穿著振武軍的舊甲!
“這是……”張二柱捂住嘴,聲音顫抖,“去年冬天凍死的弟兄們……”
凌燚感覺胸腔里有團火在燒,燒得他眼眶發(fā)酸。他輕輕放下骸骨,轉(zhuǎn)頭看見糧倉角落有個木箱,打開一看,里面全是金銀珠寶,還有一封蓋著丞相府大印的密信。
“帶回去?!彼麑⒚苄湃M(jìn)懷里,“這些骸骨,也帶回去,他們不該被埋在糧囤里?!?/p>
回程的路上,隊伍抬著糧草和骸骨,誰也沒說話。凌燚摸著懷里的密信,想起胡公公的玉佩,想起青嵐關(guān)下的戰(zhàn)象,突然勒住馬,轉(zhuǎn)頭對弟兄們說:“等打完這場仗,我?guī)銈內(nèi)タ凑嬲难讎獩]有貪官,沒有餓肚子的士兵,老百姓能安心種地,孩子們能讀書寫字?!?/p>
張二柱抹了把眼睛,笑了:“那感情好,我想娶個媳婦,生個大胖小子,讓他以后別再當(dāng)兵?!?/p>
凌燚也笑了,盡管笑容里帶著苦澀。他抬頭望向星空,天狼星依舊明亮,卻不再像從前那樣刺眼。也許是因為他知道,在這片星空下,有無數(shù)像他一樣的人,正在為了一個干凈的炎國,拼盡全力。
回到大營時,胡公公已經(jīng)被看押起來。白薇正在給骸骨清洗,蘇墨則在燈下研讀那封密信。看見凌燚進(jìn)來,他指了指案上的公文:“朝廷派了新的監(jiān)軍,明日就到。”
“是來殺咱們滅口的吧?”凌燚冷笑。
蘇墨搖頭:“不,是來封官的。”他展開公文,“皇上擢升你為千夫長,統(tǒng)領(lǐng)斥候營,賜‘忠勇’腰牌?!?/p>
凌燚愣住了。他低頭看著自己滿是血污的手,想起父親的短刀,想起青嵐關(guān)的火墻,突然明白:原來有些路,走著走著,就真的能靠近光。
“謝恩吧?!卑邹倍酥幫脒M(jìn)來,眼里帶著笑意,“千夫長?!?/p>
少年單膝跪地,卻不是對著公文。他朝著黑石鎮(zhèn)的方向叩首,心中默念:“爹,您看,我沒給振武軍丟臉。以后,我會讓更多的人記得,炎國的士兵,是為了什么而死。”
帳外,天狼星漸漸隱入云層,東方泛起魚肚白。凌燚摸出白薇給的木簪,輕輕別在發(fā)間。遠(yuǎn)處,士兵們開始搬運糧草,有人哼起了家鄉(xiāng)的小調(diào),調(diào)子破破爛爛,卻帶著劫后余生的歡喜。
這一夜,青嵐關(guān)的篝火格外明亮,照亮了無數(shù)張年輕的面孔。凌燚知道,這只是開始。但他不再害怕,因為他終于明白,真正的戰(zhàn)爭從來不是一個人的孤軍奮戰(zhàn),而是千萬人聚在一起,用血肉之軀,為后世筑起一道永不倒塌的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