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dāng)——
丑娘聽見門被推開，抬頭就看見昭寧笑容滿面。
“娘——”昭寧額頭一層薄汗，氣喘吁吁。
“怎么樣，今日還是叫你在石灰窖嗎？”丑娘手里的刷子，噗通一聲，掉進(jìn)了水槽。
“嗯！”昭寧拿起桶邊的布頭，在木桶里浸濕，擦了把臉?！澳莻€叫順子的小廝說，暫時只能在石灰窖，不能隨便走動?！?/p>
“那你今日問了沒，那個石灰窯，究竟是做什么的？”
“問了，是給貝母脫去油脂的地方?！闭褜幦×似案蓛羲?，咕咕下肚。
“那有位洪師傅說，貝母即便曬干，里面的油脂也不會少，所以要把貝母埋進(jìn)沉年石灰里，石灰里的堿就能把貝母里的油脂吸出來。”
“呦，還有這講究呢？”丑娘邊刷桶，邊望向侃侃而談的昭寧。
“那可不，而且每七天，就要翻動一次。一匹貝母，要翻動七七四十九次，才算脫脂完成呢?！?/p>
“這螺鈿手藝，據(jù)說商州時期就有了。幾千年下來，能做的人卻寥寥無幾。娘就知道，沒那么簡單。”
“可不是，后面還要，先陰后陽，可復(fù)雜了?！庇辛巳松繕?biāo)的昭寧，笑的合不攏嘴，”不過沒事，在繁瑣，我也一定會學(xué)成，讓娘過上好日子?！?/p>
“好——”丑娘笑著，刷桶的手，今日格外有力。
貫穿揚州各大坊市的運河，倒映出兩岸花燈的光影。
“瓊花玉露——甘甜醇香——美人在懷——瓊花玉漿——”
“公子，來一壺瓊花釀吧？”
賣酒的小販撐著船，沿著運河大聲叫賣，時不時招呼岸上的行人。
云香樓里，穿著胡服的歌姬，站在舞臺中心的牛皮大鼓上，隨著音律，踏出激昂的鼓點，引來陣陣喝彩。
昭寧一步三回頭，來到五樓剛剛站好，就看見蘭娘子那位貴客，被一仆人扶著，自樓下緩緩而來。
那人二三十歲的樣子，頭發(fā)被玉冠高高束起，身穿一件月白色圓領(lǐng)袍衫，袍衫的下擺與袖口處，用銀線繡著云紋。青色蜀錦腰帶上，綴著和田白玉。
這身行頭遠(yuǎn)看，不過是位素凈的書生。但若走近，不難發(fā)現(xiàn)，衣裳的細(xì)節(jié)處處暗藏玄機。男子舉手投足間，也絕非一般的商賈，文人。
“呦！這小丫頭，今日喜相不少。”男子在昭寧處停下，拿折扇，抬起昭寧下巴。
昭寧往后一縮，緊忙低下頭。
“孟郎君——”蘭娘子聽見男子的聲音，開門迎了出來?！叭思业攘四氵@么久，你竟在這里，跟個小丫頭打趣?！?/p>
“伺候蘭娘子，可要盡心些，”男子微微一笑，隨手拿出塊銀子，丟給昭寧?！昂锰幇?！少不了你的?！?/p>
“謝謝大爺。”昭寧學(xué)著其她人的模樣，低頭拜謝。
“嗯——”男子笑看著昭寧，“叫我孟郎君?！?/p>
“謝謝孟郎君?！闭褜幍椭^，急忙改口。
“討厭——”蘭娘子拉著人往房里走，“人家為你研好的墨，都快干了?！?/p>
“還是你最貼心，”男子挺直著脊背，并沒有像其他客人一樣，與姑娘們拉拉扯扯。
就連進(jìn)門時，也禮貌的請?zhí)m娘子走在前面。
五樓的婢女們見客人進(jìn)了屋，忙湊到昭寧身邊。
“剛剛是賞了你塊銀子嗎？”
“嗯，”昭寧攤開掌心，“不是說在樓里上工，經(jīng)常有賞錢嗎？”
“天那——那也沒有這么多??！”
“這地有三兩了吧？”
“昭寧——你好幸運??！我都沒見過十個銅板長啥樣。”
昭寧看著眾人艷羨的目光，緊忙把銀子揣進(jìn)懷里?！翱赡芸次夷昙o(jì)小吧，嘿嘿！”
“干什么呢？”林媽媽搖著扇子上來，眾人聞聲散去。
林媽媽俯視著昭寧，“客人給賞錢了？”
“不是——”昭寧捂著胸口，“不是說打賞，可以自己留著嗎？”
“給了多少？”林媽媽盯著昭寧，昭寧支支吾吾不吭聲。
失去耐心的林媽媽，雙手并用，從昭寧懷里掏出那塊銀子，嘆口氣又塞進(jìn)她懷里。
“你，滾去廚房幫忙?！?/p>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叫你去，就快去。”林媽媽插著腰，扇子扇的她碎發(fā)亂飛。
昭寧不停朝蘭娘子門口回望，算著如果這個速度，那很快就能攢夠五百兩，丑娘也不用夜夜為她贖身之事?lián)鷳n了。
寅時，運河上的熱鬧逐漸散去，昭寧洗完碗碟回來。
“怎么了？”丑娘看著耷拉腦袋的昭寧，和滿是油污的衣裳，眉心緊皺。
“林媽媽讓我去廚房干活了?！闭褜幪痤^，月光下眼眶里有些晶瑩。
“嗐！”丑娘舒了口氣，“我當(dāng)是怎么了，去廚房好啊，就是累些，但遠(yuǎn)離樓里那些腌臜事，娘才安心?！?/p>
“可是今日，剛有客人賞了我銀子，”昭寧吸著鼻子，哽咽道：“林媽媽就把我攆去廚房了?！?/p>
“銀子？”丑娘接過昭寧遞過來的錢，長長出了口氣，“這說明林媽媽人還不壞?！?/p>
“有賞錢不好......”昭寧眨著眼睛，滿心困惑。
“這將近有三兩，”丑娘打斷昭寧的話，“這夠一個普通人家，活上三四個月了。若沒有圖謀，怎么會白白給你？”
“那個客人就是有錢?。 闭褜帞Q著眉毛，“那日，那日他就送了蘭娘子一個價值連城的螺鈿妝匣，不是嗎？”
“越是有錢人，才越清楚錢的價值，”丑娘蹲下，扶著昭寧肩膀。“你只看到蘭娘子收了好處，你可知道蘭娘子付出了什么代價？”
“就是在吟詩作對??！”
昭寧回想孟郎君每次來時的場景，不過是約上幾位書生，與蘭娘子吟詩談笑。而且每次有他來，蘭娘子還會賞伺候的婢女，許多吃食。
丑娘連連搖頭，“那些腌臜事，你不必知道?！背竽锟粗褜幯劬?，
“昭寧啊！欲速則不達(dá)，還可能誤入歧途。你相信娘，你只需學(xué)好螺鈿手藝。那你贖身的銀子，就不是問題?！?/p>
昭寧點點頭，看著安心去做活的丑娘，躺在床板上。
“娘總是抽空就教我讀書認(rèn)字，難道不是為了吟詩作對嗎？蘭娘子付出了什么？不就是每日為孟郎君研墨嗎？”
又是一場狂歡的落幕，昭寧蹲在水槽邊，將最后一只碗擦干，放進(jìn)裝碗的木盆。本該回去休息的她，站在前院正中，望向云香樓，稀稀疏疏仍有亮光的窗戶。
她鬼使神差的走進(jìn)樓里，看見蘭娘子的房間仍亮著燈。便一步一步，踏著木質(zhì)的臺階，來到五樓。
“好詩——真是好詩——”
“不愧是咱們孟郎君?！?/p>
“孟郎君不愧是花樓游龍，脂粉里的謫仙?。 ?/p>
守在門口的一個小丫頭，顧不上里面的嬉笑聲，已經(jīng)累的靠在門板上睡著。
昭寧忍不住好奇的心，一步步走向蘭娘子的窗邊，踮起腳，將窗戶推開了一條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