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翠竹村的那條熟悉小徑很快消失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愈發(fā)崎嶇、荒涼的山路。云溪山脈仿佛一頭沉睡的巨獸,越往深處,其展現(xiàn)出的原始與蒼莽便越發(fā)令人心悸。
古木藤蘿遮天蔽日,虬結(jié)的根須如同地蟒般盤踞在濕滑的苔蘚與厚厚的落葉之下,尋常獵戶也不敢輕易涉足此等險地,空氣中彌漫著草木腐朽與不知名野獸留下的淡淡腥臊氣息。
兩位流云宗仙師在前領路,速度與凡俗截然不同。
那年輕的張師弟似乎有些急躁,不耐煩于遷就三個凡童的步履,身形幾個閃爍便已在數(shù)十丈開外,偶爾回頭不耐地催促。
錢師兄則相對沉穩(wěn),卻也并非緩步而行。他袖袍輕拂,一股無形之力便籠罩住林木、石頭和肖水三人。這力量并不剛猛,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牽引,讓他們?nèi)四_下如同生風,身不由己地跟隨著錢師兄看似不疾不徐、實則迅捷無比的步伐,在復雜險峻的山林間飛速穿行。
這種被動的高速移動,對從未有過類似體驗的三個少年而言,絕非享受。
呼嘯的山風刮得臉頰生疼,腳下景物飛速倒退,光影變幻不定,令人頭暈目眩。每一次騰挪起落,每一次越過溝壑,都帶來強烈的顛簸與失重感。
他們必須拼命調(diào)整呼吸,緊繃全身肌肉,才能勉強維持平衡,不至于摔倒或嘔吐。
僅僅是跟上這“被動”的步伐,就已讓他們汗流浹背,氣喘吁吁。
肖水更是臉色慘白如紙,死死咬著嘴唇才沒哭出來,小小的身子在法力牽引下如同風中落葉般搖擺不定。
石頭則憑借著一股蠻力硬撐,臉憋得通紅,悶不吭聲。
林木的情況稍好一些。他緊緊抿著唇,努力適應著這種前所未有的移動方式。
他悄然運轉(zhuǎn)起澄心玦帶來的那份寧靜與專注,強迫自己忽略身體的不適,將注意力集中在觀察錢師兄的步法節(jié)奏、感受那股牽引法力的細微變化上,試圖從中找到一絲規(guī)律,讓自己的身體能更好地配合,減少不必要的晃動和體力消耗。
澄心玦的清涼氣息如同定海神針,在他混亂的感官中維持著一絲清明,讓他能更快地適應這種速度。
即便如此,當大約半天之后,錢師兄終于在一處云霧繚繞、地勢相對開闊、但四周皆被更高峻山峰環(huán)抱的山谷入口停下腳步時,林木也感到一陣虛脫,雙腿如同灌了鉛般沉重,體內(nèi)氣血翻騰不休。
那股牽引之力驟然消失,三人都是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此地名為‘迎仙谷’?!?/p>
錢師兄的聲音在略顯空曠的山谷中回蕩,帶著一絲縹緲的威嚴,驅(qū)散了部分迷蒙的霧氣。
“前方那座云霧最深處、高聳入天的山峰,名為‘登云峰’,我流云宗山門便坐落于其主峰之巔。從這里開始,爾等需自行登山?!?/p>
自行登山?三個少年都是一愣。
張師弟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殘酷的笑意,眼神掃過三人疲憊不堪的樣子,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朗聲道:
“這迎仙谷乃是我宗外圍禁地,已被清理過,無大型兇獸出沒,尋常毒蟲瘴氣也難以生存。但谷中山路崎嶇,濃霧變幻莫測,極易迷失方向。谷中只一條被前人開辟出的主道通往登云峰腳下,之后便需攀爬蜿蜒的石階。此為宗門對爾等心性、毅力乃至些微氣運的初次考驗?!?/p>
錢師兄目光平靜,接話道:
“此考驗旨在磨練爾等個人心志,故需各自登山,不得同行,不得互助。 沿途若心生退意,或相互扶持被發(fā)現(xiàn)者,皆視為失敗。給予你們?nèi)掌谙?,以日落為界,三日之?nèi),能憑自身之力抵達登云峰頂山門者,方可登記入冊,正式成為我流云宗雜役弟子?!?/p>
“若三日之后仍未抵達,”他的聲音轉(zhuǎn)冷,“或是在此期間自行放棄、退出山谷者,便是與仙道無緣,自行離去,宗門不會再管?!?/p>
各自登山!不得互助!三日期限! 這嚴苛的規(guī)矩如同一盆冷水,澆在剛剛經(jīng)歷了半天“飛馳”而精疲力竭的三人頭上。
肖水“哇”的一聲,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臉上滿是絕望:“三天?還要自己爬?我,我走不動了。”
石頭也瞪大了眼睛,憨厚的臉上寫滿了不知所措。
錢師兄和張師弟對他們的反應視若無睹。在他們看來,凡人的脆弱和哀求毫無意義。
“記住規(guī)矩?!?/p>
錢師兄最后淡淡地說了一句,隨后與張師弟對視一眼,兩人身上同時泛起一層青濛濛的光華,身形拔地而起,化作兩道迅捷的青虹,瞬間投入了前方濃密的云霧之中,眨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留下三個孤零零的少年,站在空曠寂靜、霧氣彌漫的山谷入口,面對著前方那座如同洪荒巨獸般蟄伏在云霧中的巍峨山峰。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下來,只剩下肖水壓抑不住的低泣聲和山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石頭茫然地撓了撓頭,看向林木:“林木,這,咋辦?”他雖然體力好些,但顯然缺乏主見。
林木深吸了一口冰涼而清新的空氣,這空氣中似乎真的蘊含著某種微弱卻與山外不同的“東西”,讓他的精神稍稍一振。他強迫自己不去理會身體的極度疲憊和心中的不安。
錢師兄的話很明白,這是考驗,是篩選,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要么前進,要么滾蛋。
他走到肖水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盡量平和:“別哭了??逈]用。仙師說了,谷里沒有大危險,只有一條路。我們只要往前走,找到石階,一直爬,三天時間,未必到不了。”
他又看向石頭:“石頭,你體力好,但也別一開始就猛沖,這山看著就不好爬,要省著力氣。我們雖然不能一起走,但目標是一樣的?!?/p>
他的鎮(zhèn)定似乎感染了另外兩人,肖水的哭聲漸漸小了,石頭也用力點了點頭。 林木不再多言,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顯得蒼白。真正的考驗,在于每個人的內(nèi)心。
他緊了緊背上那個小小的、卻裝著母親沉甸甸心意的包裹,又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塊微涼的澄心玦。
“那……我先走了?!绷帜緵]有選擇等待或猶豫,謹慎的天性讓他明白,在這種情況下,搶占時間或許就是爭取生機的關鍵。他朝著兩人點了點頭,算是告別,然后毅然轉(zhuǎn)身,辨認著霧氣中那條隱約可見、被踩踏得略顯堅實的泥土小徑,邁出了踏入迎仙谷的第一步。
石頭見狀,似乎也激發(fā)了一絲勇氣,對著林木的背影喊了一聲:“林木,俺也走了!山頂見!”然后選了一個略微偏向另一側(cè)的方向,悶頭沖進了霧氣里,似乎想用蠻力闖出一條路。
只剩下肖水,看著兩個同伴的身影先后消失在白茫茫的霧氣中,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又抽泣了兩聲,最終還是抹了把眼淚,似乎是害怕被徹底拋下,也跌跌撞撞地循著林木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但他明顯落后了一段距離。
林木的身影很快便徹底隱沒在濃霧之中。
迎仙谷內(nèi)的霧氣果然名不虛傳,能見度極低,往往只能看清腳下三五步的距離。四周寂靜無聲,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聲和呼吸聲被無限放大,更添了幾分孤寂與壓抑。
小徑確實只有一條,蜿蜒曲折,時而穿過低矮的灌木叢,時而繞過擋路的巨大巖石,緩緩地向著山谷深處、也就是登云峰的方向延伸。
林木沒有走得很快。經(jīng)過之前一天半的強制“飛行”,他的體力消耗極大,此刻必須精打細算。他再次沉浸在澄心玦帶來的狀態(tài)中,并非為了修煉,而是為了最大限度地感知自身和環(huán)境。
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略顯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并有意識地將其放緩、調(diào)勻,模仿著在翠竹村張郎中的藥園幫忙勞作時摸索出的那種最節(jié)省體力的韻律。他能“感受”到大腿和小腿肌肉深處傳來的酸脹感,并據(jù)此調(diào)整步伐的大小和頻率,避免過早地耗盡力量。
他更能“看”清腳下每一寸土地的細微起伏,是堅實的巖石,還是松軟的腐殖土,亦或是隱藏在落葉下的濕滑苔蘚,從而選擇最穩(wěn)妥的落腳點,避免摔跤和無謂的消耗。
霧氣濃重,不僅遮蔽視線,似乎還帶著一種奇異的擾動心神的力量,讓人容易心煩意亂,甚至產(chǎn)生幻覺。有好幾次,林木仿佛看到前方的霧氣中有人影晃動,又或是聽到身后傳來奇怪的呼喚聲。
但他每次都能憑借澄心玦帶來的清涼感迅速定住心神,辨別出那只是風吹草動或是自己過于緊張所致的幻聽幻視。
他默默地走著,計算著時間。大概過了兩個時辰,小徑開始明顯地向上傾斜,路面也變得更加崎嶇不平,兩側(cè)開始出現(xiàn)被人工開鑿過的痕跡。他知道,這應該快要到登云峰的山腳了。
又艱難地爬升了一段距離,前方的霧氣似乎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豁然開朗。一條完全由青石板鋪就、寬約一丈、蜿蜒向上沒入更高處云霧的石階,突兀地出現(xiàn)在眼前!
石階兩側(cè)是陡峭的懸崖,看不到底,唯有這條石階如同一條登天之路,直指峰頂。
“終于到了!”林木心中一喜,但隨即又是一沉。這石階,一眼望不到頭,其陡峭程度遠超想象,攀登起來恐怕比剛才的山谷小徑更加艱難。
他不敢怠慢,稍作喘息,檢查了一下鞋子和包裹,便踏上了第一級石階。石階冰冷而堅硬,表面似乎還殘留著某種古老的禁制氣息,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攀登的過程,是對體力和意志的雙重考驗。石階極長,仿佛永無止境。
每向上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諝馑坪跻沧兊酶酉”?,呼吸越來越困難。林木只能埋著頭,專注于腳下的石階,一步,一步,再一步。汗水早已濕透了他的衣衫,嘴唇干裂,嗓子眼如同火燒。
他開始后悔沒有在山谷里找到水源補充一下,但此刻已無回頭路。他拿出母親準備的那個早已變得干硬的雜糧餅,就著口中分泌出的少得可憐的唾沫,艱難地小口啃著。
時間在單調(diào)而重復的攀登中流逝。太陽早已落下,夜幕降臨。山間的夜晚寒氣逼人,石階上更是冰冷刺骨。林木找了一個稍微避風的石階夾角處蜷縮起來,裹緊了單薄的衣衫,卻依舊凍得瑟瑟發(fā)抖。
他不敢睡得太沉,生怕一覺不醒,錯過了時間。朦朧中,他仿佛又回到了翠竹村,聞到了母親做飯的香氣,聽到了父親雖然沙啞卻溫暖的叮囑。
第二天,天蒙蒙亮,林木便被凍醒了。他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繼續(xù)向上攀登。疲憊和饑餓如同附骨之蛆,不斷侵蝕著他的意志。有好幾次,他真的想放棄了,想就地躺下,什么都不管。
但一想到父母期盼的眼神,想到那一百兩銀子帶來的希望,想到自己不甘平凡的決心,他又咬緊牙關,逼迫自己抬起沉重如鐵的雙腿。
澄心玦始終散發(fā)著微弱的清涼,如同黑夜中的燈塔,幫助他在生理極限的邊緣維持著最后一絲清醒和專注。
他甚至發(fā)現(xiàn),在這種極限狀態(tài)下,他對體內(nèi)那四種混亂氣感的感知似乎也變得更加清晰了,它們仿佛也在隨著他的掙扎而緩慢地涌動、碰撞,帶來陣陣不適,卻又似乎在隱隱地提供著某種最基礎的“燃料”。
就這樣,日復一日,夜復一夜。林木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爬了多久,只知道白天攀登,夜晚蜷縮休息,餓了啃幾口干糧,渴了就舔舐石壁上凝結(jié)的露水。他的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模糊,全憑一股本能和意志在支撐。
終于,在第三天的晌午即將到來之際,林木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腿,麻木地踏上又一級石階時,他猛地抬頭。
前方的石階,似乎到了盡頭!
云霧在這里變得異常稀薄,一座巨大而古樸的山門輪廓,如同亙古便矗立在那里一般,靜靜地出現(xiàn)在前方不遠處!那山門由兩根不知名的巨大青石柱支撐,中間懸掛著一塊古意盎然的牌匾,上書三個龍飛鳳舞、力透石背的大字——“流云宗”!
山門并未關閉,門后似乎是一個開闊的廣場,隱約可見零星走動的青袍身影。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嚴與肅穆氣息,伴隨著比迎仙谷中濃郁了數(shù)倍的靈氣,撲面而來!
“到了……我……終于到了……”
林木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fā)黑,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膝蓋一軟,便要向前栽倒。但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伸出手臂死死撐住了身前的最后一級石階,指甲因為用力而深深摳進了石縫之中。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肺部如同破風箱般嘶啞作響,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無一處不累,但他的眼睛,卻死死地盯著那座近在咫尺的山門,迸發(fā)出一種劫后余生、難以置信的光彩。
歷經(jīng)兩天半,他,林木,一個四靈根的凡俗少年,憑借著自己的雙腿和意志,以及那塊神秘的澄心玦,終于叩開了仙門的第一道關隘!
他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向那敞開的山門。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但他卻感覺不到疼痛,只有一種即將抵達彼岸的眩暈和激動。
就在他踉蹌著,即將踏入山門的那一刻,一個淡漠的聲音從門內(nèi)傳來: “姓名,憑證。” 只見山門內(nèi)側(cè),不知何時站了一位面無表情的青袍弟子,手持一本玉冊,正冷冷地看著他。
林木一怔,這才想起自己懷中還有一塊來時發(fā)放的、刻著名字和“雜役”字樣的簡陋木牌。他連忙用顫抖的手從懷里掏出木牌,同時用嘶啞的聲音報出: “翠竹村……林木……前來……報到……”
那青袍弟子接過木牌,低頭在玉冊上掃了一眼,似乎確認了什么,點了點頭,側(cè)身讓開通路,依舊沒什么表情地說道: “時限內(nèi)抵達,考驗通過。入內(nèi),隨指引前往雜役處登記。”
考驗通過! 這四個字如同天籟之音,讓林木緊繃了數(shù)日的神經(jīng)瞬間松懈下來。他只覺得一股難以抗拒的疲憊感如同山洪般將他淹沒,眼前徹底一黑,便人事不知地倒在了流云宗山門的門檻之內(nèi)。
路,才剛剛開始。而他,已經(jīng)踏入了這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