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陸府，天門縣。
深冬，寒夜落雪無聲。
這鬼天氣，連狗都懶得叫喚了。
宋家羊圈旁，那間最不惹眼的小屋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跟老骨頭散架似的，硬生生撕破了這雪夜的寧靜。
趙川將一雙糙手深深揣進(jìn)棉襖袖子里，脖子死命往里縮，恨不得縮成個鵪鶉，抵御著刀子般刮骨的寒風(fēng)?！芭蓿彼厣线艘豢?，瞬間結(jié)了冰碴子，“賊老天，是打算把人凍成冰棍兒?！?/p>
腳下的新雪被他那雙破棉靴踩得“嘎吱嘎吱”響，在這死寂的夜里，跟敲鑼似的，格外刺耳。他步履蹣跚，每一步都像拖著千斤重?fù)?dān)，卻又透著一股幾十年如一日、閉著眼都不會走錯的熟稔，哆哆嗦嗦地蹭向馬廄旁的羊圈。
這把年紀(jì)，睡個囫圇覺都成了奢望，夜里不爬起來轉(zhuǎn)悠一圈，這心吶，就跟揣了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
他蹭到羊圈前，借著屋檐下那盞昏黃得快要滅了的燈籠光，瞇縫著老眼仔細(xì)查看。這燈籠，還是他去年求了管事半天才換的新的，這才多久，又不行了。他伸手抓起一把干草料，捻了捻，抖了抖，嗯，還算干燥松軟，沒受潮。然后使出吃奶的勁兒，一捧一捧地將草料添進(jìn)食槽，非要堆得冒尖才罷休。看著那幾只被他吵醒的巖羊慢悠悠湊過來，低頭“咔嚓咔嚓”啃食，他懸著的心才算落回肚子里一半。
“吃，吃，多吃點，長膘?！彼洁熘?，對著羊說話倒比對人自然得多，“養(yǎng)肥了，老爺才高興，老爺一高興，我這老骨頭也能少挨幾句罵?！?/p>
馬無夜草不肥，這巖羊也是一個道理，精貴著呢。
這些寶貝疙瘩要是養(yǎng)得膘肥體壯，油光水滑，開春就能賣個好價錢。倘若被宋家那位眼神毒辣的老爺瞧出半點瘦弱的苗頭，他這個在宋家干了足足五十年的老羊倌，怕是連僅剩的幾顆牙都保不住，一頓劈頭蓋臉的訓(xùn)斥是跑不了的。
做完這一切，趙川用力搓了搓那雙凍得跟胡蘿卜似的、又紅又僵的手，哈了口白氣，慢吞吞地轉(zhuǎn)身走回那間巴掌大的小屋。
屋里燒著炭盆，暖意融融，總算把外頭的寒氣擋住了，簡直是兩個世界。
可他娘的，就是沒了睡意。他摸索到枕頭邊，掏出那根跟了他幾十年的老煙桿，在硬邦邦的鞋跟兒上“梆梆”用力磕了磕黃銅煙鍋，抖落里頭殘留的煙灰。他慢條斯理地從腰間布袋里捻起一撮煙絲，仔細(xì)地塞進(jìn)煙鍋，用手指壓實，然后湊到炭火邊，小心翼翼地點燃。
“吧嗒，吧嗒。”
幾口濃烈嗆人的旱煙吸進(jìn)肺里，辛辣的煙氣瞬間炸開，嗆得他喉嚨發(fā)癢，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幾聲。但這股熟悉的味道，卻又像老朋友一樣，帶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慰藉。他舒服地向后一仰，靠在鋪了層舊棉絮、硬得硌人的板床上，任由煙霧在眼前繚繞。他抬起自己那雙干癟、蒼老、布滿厚繭和裂口的手，怔怔地望著。
青筋像蚯蚓一樣蜿蜒盤踞，皮膚粗糙得如同老樹皮。
“嘿，居然活了這么久……”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笑了笑，聲音嘶啞得像破鑼。待到來年開春，他可就是七十整壽了。在這個人均壽命撐死不過四五十的年月，七十歲？嘖嘖，那可是老壽星里的老壽星，稀罕物。說不定，縣里真會派人敲鑼打鼓來看看他這個“祥瑞”，宋家臉上也有光，一高興，沒準(zhǔn)兒真能大發(fā)慈悲，恩準(zhǔn)他脫了這身穿了一輩子的賤籍。
可那又怎么樣呢？脫了籍，他這把老骨頭又能去哪里？還能做什么？難道真去街上要飯？
回望這莫名其妙被塞進(jìn)來、操蛋的一生，五十年光陰，快得就像打了個盹兒。
一無所好，除了嘴里這口嗆死人的旱煙。
一無所獲，除了手上這層厚得能磨刀的老繭。
一事無成，從一個掃地倒尿的雜掃仆人，好不容易混成了個看羊的羊倌。
“真他娘的造孽！老子好歹是接受過九年義務(wù)教育、看過火箭上天的現(xiàn)代社會好青年啊！”
心底的吶喊憋屈得快要爆炸，卻只能在肚子里打轉(zhuǎn)，無人聽見，也無處訴說。喊出來？怕不是直接被當(dāng)成瘋子打死。
是的，趙川，一個倒了八輩子血霉的穿越者。沒系統(tǒng)，沒外掛，沒顯赫身世，一睜眼就是個簽了死契、任人打罵的奴仆。前身那倒霉小子估計是熬不住這苦日子，在一個比現(xiàn)在還冷的冬天，硬生生凍死在了這間小屋里，才讓他撿了個現(xiàn)成的便宜，鳩占鵲巢。
憑著比旁人多認(rèn)識幾個字——這還得感謝九年義務(wù)教育，加上骨子里那點現(xiàn)代人與生俱來的小機靈，他一直活得像只兔子，謹(jǐn)小慎微，豎著耳朵聽動靜，夾著尾巴做人。熬了多少年？他自己都快記不清了，才從最低等的雜役混到羊倌這個位置。又憑著那點現(xiàn)代人殘留的細(xì)心和后天積累的經(jīng)驗，把羊伺候得比人都精細(xì)，這才坐穩(wěn)了羊倌的位子。比起那些只能在泥地里打滾、干粗活累活的家仆，他這“技術(shù)工種”待遇確實強點，至少能混個肚兒圓，冬天有炭火，夏天有涼席，還有這么個遮風(fēng)擋雨的小破屋。
用前世的知識改變命運？呵呵，他試過，偷偷摸摸地試過。結(jié)果呢？差點沒被人當(dāng)成妖怪燒死！在這個時代，一個賤籍奴仆，你要是表現(xiàn)得太過“聰明”或者“與眾不同”，那不是天才，那是妖孽！是怪物！主家不把你亂棍打死祭天就算仁慈了。他親眼見過一個稍微“活泛”點的仆役，就因為多問了幾句不該問的，被打得血肉模糊。那之后，他就徹底死了這條心。
后來年歲漸長，胡子都白了，資歷也熬夠了，在宋家的地位才微妙地提升了那么一絲絲。現(xiàn)在，底下那些年輕的下人見了他，多少會給點面子，恭恭敬敬地喊一聲“趙老”。他也收了兩個徒弟，像日常喂料、清掃羊圈這些累人的活計，大多都推給徒弟去干了，日子倒也清閑了幾分。只是這徒弟，看著也不像能學(xué)到他“精髓”的樣子，笨手笨腳的。
贖身？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年輕時或許午夜夢回會幻想一下，現(xiàn)在？他連想都不敢想了。他簽的是死契！除非主家哪天善心大發(fā)，或者天上掉餡餅，否則就算他有座金山，也休想脫了這身賤籍。按照這該死的大乾國律法，賤籍是世襲罔替的，他的孩子，孩子的孩子，生下來就注定是奴仆命。
說到孩子……年輕時倒也有過一個相好的女子，也是宋家的仆役，苦命人。兩人偷偷摸摸，好歹留下了個根。可惜那女子福薄，生下兒子沒多久就撒手人寰了。那孩子，就是如今在護院隊里當(dāng)差的趙毅。父子倆，一月也見不了幾次面。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他早就認(rèn)了，這顆心，比門外那凍了三尺的井水還要涼，還要靜，不起半點波瀾?；钪?，就這么熬著吧，熬到哪天算哪天。
就在這時——他正叼著煙桿，眼神放空，琢磨著明天是該多加點精料還是少加點的時候——
毫無征兆地，一行行細(xì)密的小字，像水紋一樣，突兀地、清晰無比地出現(xiàn)在他眼前！還散發(fā)著淡淡的，柔和的微光，不刺眼，但絕對不是眼花！
【檢測到宿主，恭喜你激活八荒系統(tǒng)！】
“噗——咳咳咳！”
趙川拿著煙桿的手猛地一抖，滾燙的煙灰撒了自己一身，燙得他一哆嗦。嘴里的煙也嗆進(jìn)了氣管，咳得驚天動地，老臉漲得通紅。
“啥……啥玩意兒？”
他以為自己老眼昏花，或者是被煙氣熏糊涂了，使勁眨了眨那雙渾濁的老眼，又用力揉了揉。可那幾行字，就像刻在空氣里一樣，依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貞腋≡谒媲?，紋絲不動。
“金……金手指？”他聲音發(fā)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五十年了！整整五十年?。囊粋€風(fēng)華正茂的青年，熬成了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在他已經(jīng)徹底絕望，徹底認(rèn)命，甚至開始盤算自己還能啃幾年干草，等著兩腿一蹬的時候？
“現(xiàn)在才來？”趙川猛地坐直了身體，瞪圓了眼睛，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又帶著怒火，“你他娘的是不是在路上堵車堵了五十年！迷路了還是怎么著！”
【系統(tǒng)開始填充能量，當(dāng)前進(jìn)度百分之一……，……】
趙川心里像一萬只貓在撓似的，死死盯著系統(tǒng)光幕快半個時辰了。系統(tǒng)依然顯示充能進(jìn)度百分之一，難道自己晚到五十年的系統(tǒng)是個“假系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