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來得急,夜霜楓的青竹油紙傘剛轉(zhuǎn)過朱雀橋,鞋面就被石板路上的積水浸透。慕容雪商抱著漆盒走在前面,盒中裝著從蜀地帶來的“茶印殘片”,盒蓋邊緣纏著波斯琉璃絲,在雨幕中泛著微光——那是為江南織造局的“天工開物”比試準備的改良織機圖紙。
“前面就是云錦坊?!睋未睦辖橙送訉Π兜娘w檐斗拱,船槳劃過的水紋里漂著幾縷五彩絲線,“當(dāng)今太后的袆衣紋樣,都是從這兒出去的。不過近些年……”他壓低聲音,“織造局被慕容家壟斷,連挑花匠的學(xué)徒都要查三代戶籍?!?/p>
慕容雪商的指尖輕輕劃過腰間的機關(guān)梭,梭頭的朱砂痣在雨簾中若隱若現(xiàn)。她雖是慕容家棄女,卻記得幼時見過的“天工織圖”,每幅圖上的織機都刻著算籌符號,暗合《九章算術(shù)》中的“均輸術(shù)”?!耙构樱彼鋈获v足,望著河面上漂著的次品絲綢,“這些‘水綢’本可修補,慕容家卻故意剪斷,為的是抬高上品價格?!?/p>
云錦坊的朱漆大門前,十二名挑花匠正用算盤算著染料配比。夜霜楓注意到他們用的是普通木算盤,算珠上染著靛青,卻沒有防潮處理,雨季算珠容易膨脹卡殼。他摸了摸自己的玄鐵算盤,忽然想起《貨殖天機卷》里的“織算篇”:“絲帛之算,首重經(jīng)緯,次計疏密,三算染料耗損?!?/p>
“站住!”看門的中年婦人盯著慕容雪商的漆盒,“天工比試只許世家子弟入內(nèi),你們——”
夜霜楓遞上蓋著萬通錢莊印的飛錢票,票面上的算珠暗記在雨中竟顯出立體紋路:“在下是揚州霜楓商號的賬房,特來請教‘通經(jīng)斷緯’之術(shù)?!彼室庾屍弊诱瓷嫌晁?,露出夾層里的蜀錦紋樣,“我等帶來了改良的‘算籌織機’,能讓挑花匠省三成力,紋樣出錯率降五成?!?/p>
婦人的算盤打得噼啪響,眼睛卻盯著飛錢票上的三重官印。正當(dāng)她猶豫時,云錦坊內(nèi)忽然傳來機杼斷裂聲,接著是少女的驚呼:“糟了!‘瑞龍納?!y的經(jīng)紗斷了!”
慕容雪商趁機推開婦人,沖進織房。只見六名繡娘圍著臺高大的花樓織機,機上的“瑞龍”紋樣剛織到龍爪,經(jīng)紗卻斷成兩截。她迅速掏出機關(guān)梭,銀絲纏上斷紗,梭頭的微型算籌自動計算出經(jīng)緯密度:“經(jīng)紗用的是十二股生絲,卻配了八股熟絲的筘號,難怪斷裂?!?/p>
老織工顫抖著握住她的手:“姑娘可是懂‘天工算織’?這架織機是慕容家祖?zhèn)鞯摹呦鍣C’,算籌筘號早該換了,可家主說……”
“說祖?zhèn)鞯囊?guī)矩不能破?!蹦饺菅┥探涌?,看見織機上的算籌刻著五十年前的舊數(shù)據(jù),“我改良的‘連環(huán)筘’能自動調(diào)節(jié)經(jīng)緯,用玄鐵算珠定密度,再大的紋樣也不會斷紗?!彼蜷_漆盒,取出微型織機模型,齒輪轉(zhuǎn)動間,竟能根據(jù)算珠排列自動變換筘號。
織房外傳來腳步聲,慕容家的管事帶著十名護院闖入,腰間玉佩刻著半朵殘蓮——正是慕容雪商被逐出時的家族標(biāo)記?!按竽戀v籍!”管事盯著她鬢角的朱砂痣,“竟敢私闖云錦坊,還敢詆毀祖?zhèn)骺棛C?”
夜霜楓擋在慕容雪商身前,玄鐵算盤在掌心轉(zhuǎn)出清越的節(jié)奏:“在下聽聞天工比試以技藝論高低,”他指向斷裂的經(jīng)紗,“貴坊的‘瑞龍紋’若織不完,怕是要耽誤太后萬壽節(jié)的袆衣?!彼堕_波斯商隊送的琉璃鏡,鏡中映出織機算籌的錯誤配比,“我等的算籌織機,可在三個時辰內(nèi)補全紋樣,否則……”他舉起飛錢票,“愿賠三千兩作違約金?!?/p>
管事的算盤打得飛快,三千兩足夠買十架舊織機。他咬了咬牙:“好!若能補全紋樣,便準你們參加明日的天工比試;若不能——”他盯著慕容雪商的機關(guān)梭,“就把這妖術(shù)機關(guān)留下!”
慕容雪商立刻動手改裝織機,用機關(guān)梭的銀絲替換舊筘的竹篾,玄鐵算珠被嵌進齒輪,成為新的密度調(diào)節(jié)器。夜霜楓則帶著老織工計算染料,用《貨殖天機卷》里的“衰分術(shù)”調(diào)配金粉,確保龍鱗的金色能與云錦的底色精準配比。
“注意看算珠數(shù),”他對繡娘示范,“龍爪需用七十二根經(jīng)紗,對應(yīng)七十二候節(jié)氣,每根紗過筘時,算珠會自動記錄?!碑?dāng)?shù)谝桓鹁€穿過織機,算珠相撞發(fā)出“噼啪”響,竟與蜀地茶馬幫的銅鈴聲暗合。
三個時辰后,“瑞龍納?!奔y終于織成,龍爪處的金紗在燭火下流轉(zhuǎn),竟似活物般蜿蜒。老織工老淚縱橫:“五十年了,終于有人讓七襄機吐出了活龍!”
次日的天工比試在云錦坊中央的“璇璣臺”舉行。十二架織機分列兩側(cè),慕容家推出的“七襄機”裝飾華麗,算籌筘號卻仍是舊制;霜楓商號的“算籌織機”其貌不揚,齒輪間卻嵌著五方算珠,正是商道九印的方位雛形。
“比試內(nèi)容:織‘天象十二章’紋,限時六個時辰。”裁判敲響銅罄,聲音混著梅雨敲打瓦當(dāng)?shù)拇囗憽?/p>
慕容家的首席挑花匠率先開工,算盤算著二十八宿的經(jīng)緯數(shù),卻因筘號固定,織到“北斗”時經(jīng)紗再次斷裂。反觀慕容雪商,她讓繡娘用機關(guān)梭射出銀絲,在織機上方擺出算籌陣,每根銀絲對應(yīng)不同星象的密度數(shù)據(jù),算珠齒輪自動調(diào)節(jié),竟比算盤計算快了三成。
“看!”有老匠人指著算籌織機,“織‘日月星辰’時,算珠顯‘三六一’之?dāng)?shù),對應(yīng)《周髀算經(jīng)》的歷法;織‘山龍華蟲’時,算珠變‘九章’之?dāng)?shù),正是《九章算術(shù)》的商功術(shù)。”
當(dāng)霜楓商號的織機吐出完整的“天象十二章”紋,經(jīng)緯密度分毫不差,連最難的“星辰漸變”處都如夜空般自然。慕容家的管事臉色鐵青,忽然指著紋樣角落:“這里多了道商字紋!”
夜霜楓輕笑:“此乃商道九印的‘絲印’雛形,”他掏出在蜀地得到的茶印殘片,與紋樣上的商字紋對照,“當(dāng)年令堂與我母親在江南,正是用此紋改良織機,讓云錦坊的次品率降了七成。”
臺下嘩然。有老匠人翻出壓箱底的舊錦,果然看見邊角處繡著相同的商字紋。慕容雪商趁機打開波斯琉璃盒,里面裝著用算籌穿成的“絲印殘片”,與織機上的算珠方位完全吻合:“各位可知,商道九印中的‘絲印’,就藏在這織機的算籌里,藏在每一根經(jīng)緯線的配比中?!?/p>
天工比試最終以霜楓商號全勝告終。當(dāng)夜幕降臨,老織工們圍著算籌織機,聽慕容雪商講解“算籌筘號”的改良之法,夜霜楓則在璇璣臺的暗格中發(fā)現(xiàn)半幅《天工織印圖》,圖上的算籌排列竟與玄鐵算盤的九檔相合,中央位置標(biāo)著“絲印藏于璇璣中心”。
“夜公子,”老匠人遞來塊褪色的蜀錦,“這是當(dāng)年兩位夫人留下的,說絲印是商道九印的‘肌理’,連綴天下百工的命脈?!卞\緞上繡著半枚印章,印面刻著“織”字,與茶印、鐵印的殘片產(chǎn)生共鳴。
梅雨停了,云錦坊的飛檐上滴著水珠,映著天邊的啟明星。夜霜楓摸著絲印殘片,算珠在掌心轉(zhuǎn)出細密的節(jié)奏——那是經(jīng)緯交織的韻律,是百工勞作的節(jié)拍。他忽然明白,絲印的意義,不在于封存于高閣的印章,而在于讓每個織工都能憑技藝吃飯,讓每匹絲綢都能公平交易,讓天下的百工之智,都能在商道的織機上,織就屬于自己的經(jīng)緯。
“慕容,”他望著正在調(diào)試織機的少女,朱砂痣在月光下像顆明亮的星子,“明日咱們?nèi)ヌK州,教繡娘用算籌記錄花色,再改良‘染缸算’,讓染料配比更精準。商道九印,本就是天下百工的算珠,每一顆,都該落在織機的筘號里、染缸的水位上、繡繃的經(jīng)緯間?!?/p>
慕容雪商點頭,從袖中取出在璇璣臺暗格找到的算籌,上面刻著“織印分五,藏于五方”:“我會做‘算籌繡繃’,每根繃線對應(yīng)不同的算學(xué)公式,再設(shè)計‘自動挑花機’,用機關(guān)術(shù)還原《天工織印圖》的方位。以后天下的織工,再也不用怕紋樣失傳、技藝埋沒了?!?/p>
河對岸的燈火次第亮起,映著云錦坊新掛的“霜楓綢莊”燈籠。夜霜楓知道,這一仗,表面是贏了天工比試,實則是在江南百工心中種下了“技藝有價、商賈可信”的種子。當(dāng)越來越多的織工愿意用算籌改良織機,當(dāng)越來越多的繡娘信任飛錢票的保兌,慕容家的絲綢壟斷,就像梅雨季的積水,終將在商道的暖陽下,蒸發(fā)得干干凈凈。
而在金陵的慕容老宅,家主盯著密探送來的絲印殘片拓本,手指劃過上面的“織”字。案頭擺著當(dāng)年逐出慕容雪商時撕碎的《天工織圖》,此刻竟在殘片上看到了完整的算籌方位。他忽然冷笑,提起狼毫在密信上寫:“百工之技,雖巧難敵門閥之勢;絲印雖顯,終困于經(jīng)緯之間?!眳s不知,這小小的絲印殘片,已在江南水鄉(xiāng)播下商道的種子,終將在機杼聲中,長成支撐商道的巨柱。
五更天,霜楓商號的信鴿掠過秦淮河面,鴿尾系著的,是用五彩絲線繡成的“絲印現(xiàn)世,百工暢通”八字。這是他們向天下百工發(fā)出的邀約,也是商道九印征程的新篇。夜霜楓知道,前方的江南織造業(yè)中,還有更多的技藝、更多的匠人、更多的商道秘密等著他們,但他不怕,因為他手中有算珠,心中有百工,肩上有商道的未來。
青石板路上,新踩出的腳印通向織房,通向染坊,通向每一處有機杼、有繡繃、有商賈的地方。這些腳印,終將連成一片,匯集成一股不可阻擋的商道洪流,沖垮所有壟斷的壁壘,讓昭明王朝的經(jīng)濟死水,變成通江達海的活流。而這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