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當(dāng)天際第一縷象征著帝王蘇醒的曦光，如同熔金般潑灑而下，刺破咸陽宮徹夜未散的凝重與陰霾時，無數(shù)雙眼睛，早已不約而同地望向了那片沉寂了一夜的蒼穹。
大地之上，從巍峨的宮闕殿宇，到阡陌縱橫的田野鄉(xiāng)間，從鐵馬冰河的北地邊疆，到煙波浩渺的江南水鄉(xiāng)，所有昨日曾目睹那驚世異象的生靈，無論是王侯將相，還是販夫走卒，都在這一刻，屏住了呼吸。
他們放下了手中的耕犁，停下了操練的兵戈，中斷了案牘的批閱，中斷了陰謀的籌劃。
仿佛有一種無聲的默契，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讓整個龐大的帝國，在這新舊交替的黎明時分，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充滿期待與敬畏的靜默。
他們在等待。
等待那片如同神祇之眼般懸浮于天際的光幕，再次睜開。
等待那未知的命運軌跡，再次昭示于人間。
終于——
嗡！
一聲仿佛來自九天之外，又似直接在每個人靈魂深處響起的低沉嗡鳴，打破了亙古的寂靜。
那片巨大的、如同被墨染的虛空輪廓，中心驟然亮起一點毫光。
緊接著，那光芒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蕩開層層漣漪，迅速向四周擴散、蔓延！
光芒流轉(zhuǎn)，色彩變幻，最終穩(wěn)定下來，再次化作一片清晰無比、纖毫畢現(xiàn)的巨大光影屏幕，橫亙于天穹之上，俯瞰著蕓蕓眾生。
來了！
咸陽宮廣場，昨夜未散的眾人早已嚴(yán)陣以待。
嬴政端坐于臨時搭建的御輦軟榻之上，面色雖因病痛而略顯蒼白，但那雙深邃的眼眸卻銳利如鷹，緊緊鎖定了天幕。
李斯、馮去疾、趙高等一眾核心臣子，分列兩側(cè)，神情肅穆，眼神中交織著緊張、好奇與深深的忌憚。
他們身后，是層層疊疊的甲士與宦官，整個廣場的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海面。
所有人都做好了準(zhǔn)備，迎接新一輪足以打敗認(rèn)知的沖擊。
然而，當(dāng)天幕左側(cè)的光影穩(wěn)定下來，呈現(xiàn)出具體的畫面時，所有人都微微一怔，臉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愕然之色。
還是上郡！
那熟悉的、風(fēng)沙彌漫的北地軍營，那高聳的轅門，那肅殺的軍容。
還是扶蘇！
那個身著素色長袍，面容清俊，眼神中帶著一絲憂思與堅毅的長公子。
還是蒙恬！
那位身披重甲，面容剛毅，如同山岳般鎮(zhèn)守邊疆的帝國上將軍。
畫面中，一名風(fēng)塵仆仆、神色慌張的使者，正被幾名甲士“護送”著，快步穿過營寨，朝著點將臺的方向而來。
這一幕...
太熟悉了！
簡直和昨日天幕中斷前所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樣！
“嗯？”嬴政眉頭微皺，靠在軟榻上的身體微微前傾，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
昨日的景象，為何會再次出現(xiàn)？這天幕，難道是要溫習(xí)昨日內(nèi)容？
他身后的李斯，臉上也露出了明顯的困惑，他下意識地看向身旁的馮去疾，低聲問道：“馮相，這...昨日我等，似乎已經(jīng)見過此景？”
馮去疾捋著花白的胡須，目光緊緊盯著天幕，臉上雖然同樣帶著疑惑，但神情卻比李斯多了幾分凝重與思索。
他緩緩點頭，聲音沉穩(wěn)：“不錯，確是昨日所見。”
“然，天幕玄奇，變幻莫測，此番重現(xiàn)，絕非無的放矢?！?/p>
“靜觀其變，此舉，必有深意?！?/p>
他的話，帶著一種對未知力量的敬畏，也暫時安撫了周圍騷動的人心。
是啊，如此神跡，豈會做無意義的重復(fù)？
眾人強壓下心中的疑惑，再次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了天幕之上，試圖從這“重播”的畫面中，找出隱藏的玄機。
天幕中，光影流轉(zhuǎn)，故事繼續(xù)。
那名使者，如同昨日一般，在點將臺前撲通跪倒，雙手顫抖著高舉那卷象征著無上皇權(quán)的黃色絹帛。
他的聲音，帶著深入骨髓的恐懼，開始宣讀那份足以讓天地變色的詔令。
“詔曰：長公子扶蘇、上將軍蒙恬，驕縱不法，怨望誹謗，朕巡游天下，意在安撫四海，汝等竟于北地，妄議國政，煽動軍心...朕，賜汝二人，即刻自裁，以謝天下！”
每一個字，都如同冰冷的刀子，割裂著空氣。
咸陽宮廣場，雖然已經(jīng)知道了這是偽詔，但再次聽到這惡毒的構(gòu)陷與冰冷的賜死之令，眾人心中依舊涌起一股難以遏制的憤怒和寒意。
尤其是李斯，他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銳利，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不自覺地掃向了不遠(yuǎn)處那個縮著脖子、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趙高。
天幕中，蒙恬的反應(yīng)，也與昨日如出一轍。
“荒謬！”這位鐵血將軍在聽到詔令的瞬間，勃然大怒，虎目圓瞪，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與憤怒，“陛下英明神武，怎會降下如此詔令？！此詔，定有蹊蹺！公子！”
他猛地轉(zhuǎn)向扶蘇，語氣急促而懇切，如同昨日那般，試圖阻止一場悲劇：“公子！此詔來歷不明，斷不可輕信！我等應(yīng)即刻啟程返回咸陽，面見陛下，問明緣由！若當(dāng)真是陛下之意，且斷無轉(zhuǎn)圜，屆時，末將愿與公子一同赴死！但在此之前，絕不可如此草率了斷！”
蒙恬的話，擲地有聲，充滿了理智與忠誠。
咸陽宮眾人微微點頭，這才是正常的反應(yīng)，這才是忠臣良將該有的判斷。
昨日，扶蘇也正是聽從了此言，才避免了悲劇的發(fā)生。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看向天幕中的扶蘇，等待著他如同昨日那般，點頭應(yīng)允，然后...
然而！
這一次，扶蘇的反應(yīng)，卻截然不同！
只見天幕中的扶蘇，在聽完蒙恬那番慷慨激昂的勸說后，臉上非但沒有露出絲毫動搖之色，反而緩緩地、鄭重?zé)o比地?fù)u了搖頭。
他的眼神，不再是昨日那般帶著洞悉一切的銳利和一絲隱藏的殺機，而是變得異常的平靜，平靜中，帶著一種近乎愚鈍的、令人心悸的肅穆與決絕。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焦急萬分的蒙恬，又緩緩掃過周圍那些同樣震驚不已的將士，最后，目光投向了咸陽的方向，仿佛能穿透時空，看到那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象征。
然后，他用一種異常清晰、卻又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沉重語調(diào)，緩緩開口。
每一個字，都如同沉重的鉛塊，砸在所有人的心頭。
“將軍，不必多言?！?/p>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p>
“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p>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仿佛亙古不變的、冰冷的鐵則，一種刻在骨子里的、對君父之命的絕對遵從。
“父皇的旨意，便是天命。”
“我身為大秦長子，豈能質(zhì)疑父親的決定？豈能因一己之生死，而陷父皇于不慈？”
話音落下，整個世界仿佛都靜止了。
蒙恬臉上的焦急和憤怒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無法理解的錯愕和茫然。
他張大了嘴巴，想要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周圍的將士，也全都石化在了原地，如同泥塑木雕。
咸陽宮廣場，更是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大腦一片空白！
這是什么情況？！
昨日那個冷靜分析、洞悉偽詔、準(zhǔn)備回京查明真相的扶蘇呢？！
怎么今日就變成了這般...這般...迂腐？！
不等眾人從這巨大的、匪夷所思的反轉(zhuǎn)中回過神來，天幕中，扶蘇已經(jīng)做出了行動。
他沒有絲毫猶豫，沒有半分遲疑。
在那句“豈能陷父皇于不慈”的話音落下的瞬間，他猛地抬手，拔出了腰間蒙恬賜予他防身用的青銅短劍！
噌——！
劍光冰冷，在北地凜冽的風(fēng)中，劃過一道凄厲的寒芒！
噗嗤！
一聲利刃割開皮肉的、令人牙酸的聲音響起！
鮮血，如同妖異的紅蓮，驟然從扶蘇的頸間噴涌而出！
染紅了他素色的衣袍，染紅了冰冷的青銅劍，也染紅了蒙恬那張寫滿了驚駭與絕望的臉！
扶蘇的身體，晃了晃，臉上卻沒有任何痛苦之色，只有一種解脫般的平靜。
他最后看了一眼咸陽的方向，眼神復(fù)雜，似乎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然后，他的身體，如同失去了支撐的木偶，轟然倒下！
濺起一地塵埃，也濺起...一片死寂！
蒙恬：“?。?！”
他發(fā)出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撕心裂肺的咆哮，猛地?fù)淞诉^去，想要抱住那倒下的身影，卻只撈起了一片虛無的空氣和...溫?zé)嵴吵淼孽r血！
天幕外。
咸陽宮廣場。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jié)。
空間，也仿佛凝固成了琥珀。
所有人都傻了！
徹徹底底地傻了！
大腦宕機，思維停滯，如同被九天玄雷劈中了天靈蓋！
這...這怎么可能？！
扶蘇...自殺了？！
就因為一道偽造的詔書？！
那個昨日還展現(xiàn)出梟雄之姿、殺伐果斷的長公子，今天就因為一句“君要臣死，父要子亡”，毫不猶豫地抹了脖子？！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嬴政猛地從軟榻上站了起來！
他那張因為長期病痛而缺乏血色的臉，此刻更是蒼白如紙！
瞳孔劇烈收縮，死死地盯著天幕上那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傳來一陣陣劇痛！
他的嘴唇微微顫抖，似乎想要說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虎毒不食子！
盡管他對扶蘇的某些“仁厚”理念不滿，盡管扶蘇屢次頂撞他，但在他心中，這始終是他的長子，是他選定的、盡管需要敲打磨礪的帝國繼承人！
他可以斥責(zé)扶蘇，可以貶斥扶蘇，甚至可以將他遠(yuǎn)遠(yuǎn)打發(fā)到邊疆！
但他從未想過要他的命！
更無法接受，自己的兒子，竟然會死在一道偽造的詔書之下！死得如此...愚蠢！如此...窩囊！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痛、憤怒、以及深深的困惑，如同狂潮般席卷了這位鐵血帝王的心！
這天幕！
這該死的天幕！
它到底要展現(xiàn)什么？！
昨日的扶蘇，今日的扶蘇，哪一個才是真實的？！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未來，到底意味著什么？！
難道...連這昭示未來的天幕，都在戲耍他嬴政嗎？！
他的拳頭，在袖中死死攥緊，指甲幾乎要刺破掌心！那雙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充滿了對這神秘天幕的...暴怒與殺意！
李斯渾身冰涼，額頭上冷汗涔涔。
他看著天幕中那慘烈的一幕，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扶蘇死了？以這種方式？這完全不符合邏輯！
昨日的景象還歷歷在目，那種智慧，那種決斷，怎么可能...
馮去疾眼前一黑，身體搖搖欲墜，若非身旁的侍衛(wèi)及時扶住，恐怕已經(jīng)癱倒在地。
他嘴唇哆嗦著，老淚縱橫：“長公子...長公子何其愚也?。 ?/p>
他無法接受！那個他寄予厚望的仁德儲君，竟然以如此慘烈而...近乎愚昧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趙高，在最初的震驚和茫然之后，眼中瞬間迸發(fā)出一種病態(tài)的、幾乎要溢出來的狂喜！
死了！
扶蘇死了！
雖然過程詭異，雖然這天幕反復(fù)無常得讓他心驚肉跳，但結(jié)果...結(jié)果是好的！
扶蘇這個最大的絆腳石，就這么自己解決了自己！
哈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但他不敢笑出聲，只能死死低下頭，用盡全身力氣抑制住自己因為狂喜而劇烈顫抖的身體，同時，心中那份對天幕的恐懼，也達到了頂點。
這天幕，太詭異了！它到底想干什么？！
整個咸陽宮廣場，乃至整個天下，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都陷入了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混亂與震撼之中。
兩種未來？
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
這神秘的天幕，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
它所揭示的，到底是既定的宿命，還是...可以更改的未來？
亦或者，這一切，都只是更高維度存在的...一場游戲？
無人知曉。
只有那冰冷的、倒映著扶蘇喋血畫面的天幕，無聲地懸掛在那里，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深淵般的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