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夜幕尚未褪去，李行冬已悄然蹲踞在李家墻頭。他屏息凝神，足足守候了一個時辰。直至望見李員外身著錦緞、腰間金飾叮當(dāng)作響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街角，才隨手抓起兩塊碎石，精準(zhǔn)拋入院中。
犬吠聲驟起，低沉而急促，比往日多了三聲。李行冬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笑意：“看來小爺昨夜丟給你的‘梨潤湯’，起作用了啊?！?/p>
言罷，他靈巧地翻下墻頭：“陳年大補湯，稀罕物，加十文?！币贿叧顔T外的后堂潛去。
來到堂屋門前，他利落地從發(fā)間抽出鐵絲，雙手翻飛，不過眨眼間，鎖扣便應(yīng)聲而開。可當(dāng)他輕輕推開房門，眼前景象卻令他瞳孔驟縮——屋內(nèi)竟擠滿了數(shù)條兇猛的野狗！
“操蛋被陰了！”李行冬臉色驟變，慌忙后退，猛地將門重重摔上，迅速扣上鎖扣。剎那間，犬吠聲如炸雷般響徹整個李府。
“又是那小毛賊來了！”
家丁們的呼喊聲此起彼伏。李行冬不敢耽擱，轉(zhuǎn)身沖向院墻，翻身一躍，消失拐角里。
他在曲折幽深的巷子里狂奔，肺里像摻了把刀。就在一個拐角處，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上一個人——吳清明。
“滾開！”李行冬怒喝一聲，一把推開對方，繼續(xù)奔逃。
“兩個毛賊是一伙的！”衙役的刀鞘直指吳清明，一聲令下：“都給我拿下！”
吳清明驚慌失措，掙扎著想要起身，卻一陣頭暈?zāi)垦！?/p>
少年突然停住腳步，回頭望了一眼，罵了句臟話，竟又折返回來，一把拽起吳清明，咬牙拖著他朝遠(yuǎn)處跑去。
……
殘破的廟門被李行冬一腳踹開，蛛網(wǎng)簌簌落下，蓋在斑駁的佛陀臉上。
吳清明喘著粗氣：
“你……你不能偷東西！“
李行冬像聽見啥天大的笑話，啐了一口，轉(zhuǎn)身抓起供桌上的半塊硬饃塞進(jìn)嘴里：
“不能偷？那吃這個？”他指著掉漆的佛像，
“你就跪下來磕響頭，看它能給你飯吃不！”
佛陀的泥塑眼悲憫低垂。
供盤上，李行冬咬過的饃渣簌簌掉落，在青磚上碎成細(xì)小的星點。四天來僅靠生水充饑的吳清明喉頭滾動，胃袋像被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發(fā)出陣陣絞痛。
李行冬瞥了眼他發(fā)青的唇色，隨手抓起供桌上干裂的饅頭擲過去。吳清明下意識接住，指節(jié)卻因用力而泛白，喉間擠出沙啞的字句：“就算餓死......”
“少他媽胡咧咧！”
李行冬暴喝一聲，重重踹向供桌。腐朽的檀木轟然倒地，供奉的爛果子骨碌碌滾到吳清明腳邊。
不等對方反應(yīng)，李行冬如餓虎般撲上去，將人死死壓在冰涼的磚地上，沾滿塵土的手掌捏著饅頭，狠命往他口中塞。
吳清明緊咬牙關(guān)，脖頸青筋暴起?？苫熘溝愕臍馕稊z入舌尖，讓他胃部痙攣著發(fā)出哀鳴，酸澀的唾液不受控地漫入口中，在饅頭表面暈開深色的水痕。
他死死抵住牙齒，然而口里傳來的陣陣香味，又讓他的身體更加貪婪的釋放出更多的唾液……
兩人僵持間，李行冬忽然泄了力，松開手回過神。再看那饅頭，已被唾液消去了一邊。
再站起身，吳清明已經(jīng)淚水哽咽，他覺得這并不對，可他的雙眼卻止不住地盯向手里的饅頭。
廟外，追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李行冬撿起一枚地上發(fā)黑的爛果:
“這翠玲果，二十文一枚！他們擺在這廟堂之上任其腐爛！”
突然他又走近了吳清明，將身上的破布扯開，肋骨根根分明，小腹上一道疤痕猙獰扭曲:
“瞧見沒！前年我去翻酒樓的泔水桶，被伙計一鉤子劃開的！”
他跳上佛臺，一把掰斷佛像的手指——泥塑的指尖簌簌化作粉末。
“就指望這爛泥做的東西給他們富貴？就等著這泥胚子給我饅頭？”
他把碎渣撒在吳清明頭上，“這玩意連自個兒都保不住，還能渡誰？別犯傻了！”
衙役的火把光透進(jìn)破窗時，李行冬已經(jīng)撬開后窗。
他回頭看了眼吳清明：“要活命就跟上，要當(dāng)圣人——”
指了指佛像空洞的眼眶：“留這兒陪他吧?！?/p>
見得少年已經(jīng)跳下窗臺，吳清明握緊了拳頭，他的心里毛毛的，最后，他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
青石路上，李行冬垂眸掃過吳清明攥得發(fā)皺的掌心，那團(tuán)冷硬的饅頭還沾著碎草屑。
“不吃就扔了。”
吳清明喉結(jié)滾動，指腹摩挲著饅頭干裂的紋路。他終于將饅頭塞進(jìn)嘴里，干澀的麥麩刮過舌頭，像吃了把碎玻璃，可他的喉嚨卻像帶著引力般。貪婪的將它吸食。
“難道就沒有好心人嗎？”他喃喃輕語。
李行冬語氣清淡:
“你知道嗎？藥堂檐下的桃木枝不僅可以做裝飾，還可以用來辟邪；”
“小豆不僅可以用來吃，還可以趕疫鬼；”
“衙役手里的水火棍不僅可以主持正大光明，還可以防止公堂上的僭越……”
吳清明踉蹌著上前半步，聲音像是被寒風(fēng)揉碎：“難道沒有一點兒辦法了么？就非得如此做嗎？”
李行冬的腳步戛然而止，他低頭摳著袖間像是被撕扯過的布口，半晌才嗤笑出聲：“辦法？”
“這世道的辦法，夠我喝三碗熱粥么？”
他又抬起腳步，吳清明抿緊雙唇，一語不發(fā)。兩人如驚弓之鳥，小心翼翼地繞了幾條曲曲折折的小路，來到了波光粼粼的跨城河邊上。
吳清明垂著頭，眼中滿是執(zhí)拗，低聲道：“不對就是不對，錯了就是錯了。就算世道爛成這樣！也不該……”
話還未說完，一道靈動的身影突然闖入了他們的視線。一個俏皮可愛的小姑娘，身著臟兮兮的補丁襖跑了出來。她的小嘴高高嘟起，那形狀仿佛是被嘴里的糖果撐出來的。
小姑娘兩只眼睛淚汪汪的，眼眶紅通通，像只委屈的小兔子。她吸了吸鼻子，聲音帶著哭腔：“哥哥，哥哥！我今天想用糖抓小魚，不小心把梨膏糖全掉河里了……”
李行冬嘴角微微上揚，眼中滿是寵溺，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你這丫頭，我還以為出啥事了呢，都跟你說幾回了，別動不動就哭鼻子，眼淚金貴著呢?！?/p>
女童這才驚覺旁邊還有個陌生人，小臉一紅，怯生生地躲到疤臉少年的身后，探出個小腦袋，奶聲奶氣地問：“哥哥他是誰呀？”
李行冬嘴角勾起一抹笑，調(diào)侃道：“別擔(dān)心，他是哥哥在路上撿的?！?/p>
女童眨著大眼睛，上下打量了吳清明一番，突然像是下了什么決心，兩只小手攥住吳清明的衣角，把他往橋洞拽。
昏暗的角落里，她從發(fā)霉的柜子里捧出個豁口碗，三個帶著霉斑的包子在碗底安靜躺著。
“吃吧！”
一旁的李行冬眼尖，彈了下女童的腦袋瓜，佯裝生氣道：“啥時候藏的？是我今早給你的，還是昨天給的？”
女童抱著頭，眼眶又紅了，淚汪汪地解釋：“他比我還瘦，感覺有點兒可憐……”
李行冬無奈地嘆了口氣，拾起桌旁一本《詩經(jīng)》丟給她，板著臉道：“去外邊，給我完完整整的背完一首詩，不然以后都沒糖吃了?！?/p>
女童一聽，眼里的淚花更多了，跺了跺腳，抱著書氣鼓鼓地跑了出去，還不忘丟下一句：“我最討厭哥哥了！”
突然，此處只剩下了二人。
疤臉少年杵著臉看向他:
“你心里真要還是覺著不服，可以出去，讓她把嘴里的糖吐出來?！?/p>
門外。女童一邊哭，一邊在嘴里誦讀著《碩鼠》片段
——逝將去女，適彼樂土。
“我是個惡人也好，該下地獄也罷，我是錯了，那又怎樣？我只知道，秋夏能活?！?/p>
吳清明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哽住，眼眶泛起一層淚花。他沒有說話，只是顫抖著雙手，將桌上那幾個臟兮兮的包子，一口一口往嘴里塞。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混著包子的干澀，帶著咸咸的味道，他強忍著哽咽，心中的情緒如潮水般翻涌。
是夜。
橋下洞窟內(nèi)最后一盞油燈“噗”地熄滅，幽微火星濺落在潮濕的青磚上。吳清明與李行冬摸索著掀開褪色的粗麻門簾，寒風(fēng)吹得二人衣袂獵獵作響。
轉(zhuǎn)過三道彎，一座氣勢恢宏的府邸巍然矗立。月光下，金字牌坊泛著冷冽的光，“王府”二字遒勁有力，在夜風(fēng)中似有威壓撲面而來。
遠(yuǎn)處傳來打更人的梆子聲：
“二更天，人定矣，平安無事嘍——”梆子聲由近及遠(yuǎn)，漸漸消散在夜色里。
二人貼著墻根前行，墻影斑駁處，藤蔓如虬龍般攀附其上，直垂向院內(nèi)。李行冬右腿微瘸，卻身形矯健，借著藤蔓的遮掩，兩三下便翻上墻頭，落地時竟未發(fā)出半分聲響。
李行冬翻上墻頭后迅速轉(zhuǎn)身，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向仍在墻下踉蹌的吳清明。
后者卻渾身僵硬如木雕，指尖死死摳住藤條，在借力拉扯下，每挪動一寸都似耗盡全身氣力，粗重的喘息聲混著藤葉摩擦的沙沙響，許久才狼狽地翻上墻頭。
“既跟來了，便得干活。”
李行冬壓低嗓音，靴尖輕點斑駁的瓦片，“瞧見刻著‘甲’字三號的瓦沒？站那兒既能看清內(nèi)院動靜，又能借著飛檐藏住身形?！?/p>
見吳清明沉默不語，疤臉少年也不再多言，從腰間摸出根鐵絲，三兩下挑開鎖扣，貓著腰鉆進(jìn)漆黑的堂屋，衣擺掃過門檻的瞬間，仿佛夜色裂開一道縫隙，轉(zhuǎn)瞬又被黑暗吞沒。
月光如紗漫過窗欞，李行冬捏著瓷壺，喉頭發(fā)出戲謔的咕噥：“王掌柜的……夜壺該換換嘍?！?/p>
他另一只手在塞滿銀票的抽屜里翻攪，指尖掠過成沓的銀錢，最后只拈起十枚銅錢，反手塞進(jìn)吳清明掌心：“攥緊了，掉一枚可饒不了你。”
兩人如履薄冰地退出屋子，李行冬利落地合上窗閂，木軸轉(zhuǎn)動聲輕得如同嘆息。
待他翻身躍上墻頭，卻見吳清明像被釘住般僵在原地，每挪動一步都要扶著墻垛，衣角被夜風(fēng)掀起，裹著一身抖落不盡的恐懼。
良久，少年才拖著沉重的步子蹭上墻頭，月光下，他攥著銅錢的指節(jié)泛著青白，像極了溺水者死死抓住的浮木。
李行冬從懷中掏出泛黃的簿子，指尖劃過粗糙的紙頁，壓低嗓音念道：“孟夏之月，朔三日……王掌柜……”
話音未落，身旁突然傳來銅錢墜地的脆響。吳清明將掌心的銅錢狠狠撒向院內(nèi)，月光下，十枚銅錢如流星四散飛濺。
未等李行冬反應(yīng)，少年已縱身躍下高墻，落地時栽了個跟頭，發(fā)出悶響，卻又像被猛獸追趕般踉蹌著爬起，瘸腿在石板路上磕出凌亂的聲響。他頭也不回地扎進(jìn)巷陌深處，單薄的身影很快被夜色吞噬。
李行冬倚著斑駁的墻垣，任由月光為他鍍上銀邊。遠(yuǎn)處傳來犬吠，混著更夫隱約的梆子聲。他望著少年消失的方向，緩緩合上簿子，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仿佛方才那場逃離，不過是春夜飄過的一縷風(fēng)。
李行冬折身躍回院內(nèi)，落地時驚起幾片枯葉。他半跪在地摸索銅錢，余光卻被廊下浮動的紅影攫住。不知何時，檐角垂下數(shù)丈紅綢，在夜風(fēng)里翻卷如浪，墻根處新貼的“囍”字墨跡未干，艷得刺目。
他指尖一頓，只拾起五枚銅錢納入袖口，起身時靴底碾碎半片發(fā)紅的“囍”字。
踉蹌著翻出墻頭，喉間腥甜突然翻涌，“王掌柜，收賬順利——”話音未落，猩紅血沫已濺在簿子的“賬”字上，暈開一片猙獰。
“喲呵，今兒個還掛了個彩頭?！?/p>
他抹了把嘴角，笑聲里摻著痰音，拖著瘸腿晃進(jìn)巷子，破鑼似的嗓子哼起小調(diào)：“啷個里個啷……下一家嘍……”
曲調(diào)撞在青石板上，驚起夜梟的怪叫，與遠(yuǎn)處零星的更鼓聲，一同融進(jìn)濃稠的夜色里——
老城隍廟下。
時不時掠過陣陣白閃，氣氛陰森壓抑。
木檐下的殘幡在狂風(fēng)中獵獵作響，似要被扯成碎絮。一道凌厲的閃電劃破夜空，剎那間照亮了吳清明的手——指尖血肉模糊，半片指甲竟在睡夢中被他無意識啃去。
供桌上，那尊泥佛驀地發(fā)出“喀嚓”一聲脆響，一道裂縫如蛇般蜿蜒爬過佛身。攤開的《論語》在風(fēng)中瘋狂翻卷，書頁簌簌聲如鬼魅低語，碎屑紛飛，恰好覆住了“君子固窮”四字。
吳清明猛地從噩夢中驚醒，看到自己啃咬手指的模樣，與當(dāng)日饑腸轆轆啃包子時如出一轍，眼神瞬間充滿驚恐。
佛像座下，幾只黑鼠叼著腐屑徐徐竄過，又再次爬上佛頭，嗅著鼻子，左右尋覓。
突然一道驚雷炸響，震得廟宇梁枋簌簌落塵。他像只受驚的小鹿，慌不迭躲到佛像背后，蜷縮成一團(tuán)，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豆大的淚珠奪眶而出：
“娘……又打雷了……”
“清明……究竟該怎么做……”
……
晨霧未散時，幾聲鳥鳴驚破沉寂。少年蜷縮在破廟角落的身子微動，粗糲的指腹蹭過眼尾，刮落凝結(jié)的碎屑。胃部突然傳來尖銳的抽搐，他弓著背捂住肚子，喉間溢出壓抑的悶哼。
瘸腿一晃一晃地磕在石板路上。陰沉的天幕低垂如鉛，巷子里蒸騰著潮濕的腥氣。昨夜下了場不小的雨。
他貼墻疾行時，褪色的褲管掃過墻根青苔，不知不覺間，他來到了一處偌大的門堂前。
陣陣藥味鉆入鼻梁，他透過門扉，看見藥堂掌柜正煎著藥，幾之干硬的桃木微微晃當(dāng)，他突然瞅見門扉一角，半截灰布衣被埋在泥里，深暗的色調(diào)中，似乎帶著一點殷紅。
他又擦身過幾條巷角，當(dāng)少年把自己嵌進(jìn)墻角陰影時，斜對角包子鋪的竹簾突然掀起。
蒸騰的白霧裹著面香涌出，老板系著油漬斑斑的圍裙，將墊著松針的蒸籠狠狠拍在柜臺上：“小伙計兒，剛出籠新鮮著呢，動作麻利點，給我妥妥送到李府去！”
伙計應(yīng)聲接過擔(dān)子，木籠搖晃間，熱氣模糊了少年的視線。
他將三屜包子穩(wěn)穩(wěn)疊在頭頂，竹籠隨著步伐輕輕晃動，蒸騰的熱氣在晨霧里織出朦朧的白網(wǎng)。他朝著吳清明藏身的墻角走來，木屐踏碎水洼的聲響越來越近。
就在與陰影擦肩的瞬間，最上層的蒸籠突然傾斜，一個雪白的包子咕嚕嚕滾落在地。
他偷偷瞅著那人的背影漸漸走遠(yuǎn)后，才撲了出去，瘸腿在泥地里打滑，整個人踉蹌著用胸膛護(hù)住那個溫?zé)岬拿鎴F(tuán)。又連滾帶爬退回暗處，后背重重撞在長滿青苔的磚墻上，震落幾片潮濕的墻皮。
手中的包子還在發(fā)燙，底部沾著零星泥點，頂部褶皺處滲出的肉餡泛著油光，混著酵母發(fā)酵的甜香直往鼻腔里鉆。
良久過去，吳清明卻只是眼睜睜的盯著它，指節(jié)卻死死攥著包子兩側(cè)，遲遲沒有下嘴。
突然，他像發(fā)了瘋似的，將包子狠狠按進(jìn)腳邊的泥漿里。雪白的面皮瞬間裹滿褐泥，變得又臟又癟，肉餡被染成灰黑色，再也看不出半點誘人模樣。
然而少年卻如獲至寶，顫抖著將沾滿泥污的包子塞進(jìn)嘴里，狼吞虎咽地咀嚼著，泥漿順著下巴滴落在破舊的衣襟上，混著淚水一同咽進(jìn)肚里……
鉛云低垂，潮濕的天幕如同被撕開無數(shù)細(xì)小裂口，淅淅瀝瀝的雨絲先是若有若無地飄著，轉(zhuǎn)眼便化作傾盆之勢。
驚雷碾過天際的剎那，數(shù)只漆黑的烏鴉如墜石般從半空跌落，羽翼未展便重重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的血珠混著泥水四下迸濺。
白日的街巷里，詭異的低鳴聲從墻頭瓦縫滲出，像是無數(shù)困在幽冥的魂靈在嗚咽。
跨城河原本清淺的水面突然翻涌如沸，渾濁的浪頭裹挾著枯枝敗葉，撞得石橋轟隆作響，岸邊垂柳在狂風(fēng)中瘋狂搖曳，仿佛在拼命掙脫某種無形的束縛。
暮色裹挾著暴雨壓下來時，城中各處突然亮起星星點點的火把。舉著油紙傘的隊伍蜿蜒如蛇，有人衣衫襤褸，有人錦袍歪斜，腳步聲與雨聲、火把燃燒的噼啪聲交織成混亂的樂章。
他們漫無目的地在街巷間穿梭，火把的光影將扭曲的人影投射在斑駁的墻面上，恍若一場永不停歇的荒誕啞劇。
驚雷劈開夜幕的剎那，吳清明猛地從戰(zhàn)栗中驚醒。
猩紅的火光如潮水漫進(jìn)瞳孔，映得城隍廟搖搖欲墜的梁柱宛如被血浸透。
殘敗的飛檐在風(fēng)中呻吟，剝落的墻皮簌簌墜落，唯有身前那尊大佛依舊垂目，嘴角殘存的金漆在血光里泛著詭異的冷意。
他不知那些是什么東西。它們很高，它們很小，它們的眼里泛著不同的光，長得也不一樣。
但是，它們的巨口中，掛著許多他們的尸骸還有肝臟器官。它們把手中的活物撕成兩半，又是直接捏碎，又或者從里邊鉆出。它們撕裂般的巨口——碎肉與臟器垂掛如簾，新鮮的血珠順著獠牙滴落，在地上匯成蜿蜒的溪流。
他從未目睹過如此慘絕人寰的景象，胃部翻涌如沸，扶著殘破的佛龕劇烈嘔吐起來。
酸水混著血沫滴落在青磚縫隙，膝蓋重重磕在碎石上，震得他眼前陣陣發(fā)黑。
淚水模糊的視線里，一道熟悉的身影突然撞入眼簾——那人瘸著腿跌跌撞撞奔來，背上橫陳的女童面色慘白，發(fā)梢還在滴落血水。
“還他媽在發(fā)呆呢！”
李行冬暴喝一聲，鐵鉗般的手攥住吳清明的手腕，將癱軟如泥的少年硬生生拽起，粗重的喘息混著雨聲砸在吳清明耳邊。
可吳清明的雙腿像灌了鉛，膝蓋發(fā)軟打顫，剛邁出幾步，腳踝便被斷裂的梁柱勾住，整個人向前撲去，連帶扯得李行冬重心不穩(wěn)，三人轟然摔進(jìn)泥水里。
突然，一只猩紅巨猿，朝著此處投來了紅光。
千鈞一發(fā)之際，李行冬暴喝著撞向少年，原本抓向少年的血手，此刻卻將李行冬整個攥在掌心，指縫間滲出的鮮血順著巨獸的腕骨滴落。
“你是個男人，就給老子站起來，背起秋夏快跑！”
李行冬的嘶吼穿透暴雨，他那身體在巨手中渾身筋骨作響，像是梨膏糖，被咀嚼咬碎的聲音。
吳清明掄起拳頭狠砸顫抖的膝蓋。劇痛讓他瞳孔驟縮，卻也終于撐起搖搖欲墜的身軀。
他將女童死死縛在背上，濕漉漉的發(fā)絲黏在蒼白的臉上，泥水順著下頜線灌進(jìn)領(lǐng)口。
“告訴秋夏！小爺，去了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收賬去了！”
李行冬破碎的嘶吼混著骨裂聲刺進(jìn)耳膜，吳清明死死咬住下唇，鐵銹味在口中蔓延。
暴雨沖刷著臉頰，他不敢回頭，突然，一道慘白閃電劈開云層，將后方的影像映射在他的面前
——巨獸的左右手分為兩邊。左邊一半，右邊一半。
他跌跌撞撞地奔逃，心臟似要沖破胸腔?？僧?dāng)那只巨猿如鬼魅般瞬間閃現(xiàn)，擋住了前路。
突然，他眼角的余光瞥見城隍廟中那尊沉默的佛陀。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背著女童，手腳并用，狼狽地朝著佛像爬去，膝蓋在粗糙的地面上擦出一道道血痕。
“求求你，求求菩薩，救救我身邊的女童。”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在血雨和大火中回蕩。
“求求你救命??！”
“……”
一陣紅光閃過，吳清明還未反應(yīng)過來，便聽見一聲震耳欲聾的脆響。
巨猿揮出的鐵拳，狠狠砸向佛像。原本莊嚴(yán)肅穆的佛像，在這一擊之下，如瓷瓶般瞬間崩裂，碎石粉末如雪花般紛紛揚揚灑落。
他呆呆地望著眼前的廢墟，仿佛靈魂也隨著那破碎的佛像一同消散。身體不受控制地癱倒在坐下的蓮花墊上，腦海中一片空白。
巨獸紅眼之中閃過一絲狡黠，一拳劃來，掀起劇烈的勁風(fēng)，吹在他的臉上。他閉上眼，靜靜等待著死亡降臨。
然而那陣勁風(fēng)卻戛然而止，他再次睜開眼睛。
————卻見自己的身前，出現(xiàn)了一個手拿長劍的白影。
突然，他長劍直指蒼穹，衣袂在狂風(fēng)中獵獵作響。剎那間，天地變色，云層翻涌如沸，萬道凜冽劍氣自九霄轟然垂落，仿若星河傾瀉。
那些張牙舞爪的吃人怪物尚未發(fā)出嘶吼，便被劍氣裹挾的凌厲罡風(fēng)絞碎，在刺目白光中化作齏粉，隨風(fēng)消散于彌漫著血腥氣的雨幕之中。
那道白影突然緩緩朝著他走來:
“向北?！?/p>
他想問些什么時，那影子卻突然化為點點光影散去。
像是夢一般，可眼前的一片紅光和遍地的尸首，以及那股混著雨水散在風(fēng)中的血腥味卻卻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的。
少年轉(zhuǎn)頭看向一邊的女童，將她抱起，才發(fā)現(xiàn)女孩兒的胸口處塞著一封信，吳清明將襯著火光，將它緩緩拆開:
“不知什么時候，好像從我記事時，我已是一位靠流浪生活的孤兒，依稀記得在很早以前，我好像也受過家親之暖，久而久之，這記憶也讓我愈發(fā)不確信。
“因年幼無力，尋工無果，后來便在城中討食，尋些廢品度日。偶在塾堂墻下歇息，聽聞書聲，聽聲日久，識了些字，懂些義禮。而后，在茶館苦求數(shù)日終得一份信差之作。也幸而一天終可得一頓飽腹之欲。”
“然而，我在一次送信途中，從城南跨城河入口處，竟發(fā)現(xiàn)一名女嬰，應(yīng)是從城外不知什么地方而來的，其被放在小籃，沒有絲毫哭鬧跡象，已奄奄一息，不禁想起自身年幼之時，固無法不顧。”
“幼童極為虛弱，為了救活她，給她換些羊奶續(xù)命，我開始行作穿窬。于是，我辭去了信差的工作，而我的行為也愈發(fā)惡劣……”
“后來，老天爺也再看不慣我的惡行，我的身體突然越來越虛弱，使不上力氣，咳出的血也越來越多。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有幾天活日子，我不怕死，只是放心不下我的這位妹妹。
“我固然知道自身惡不可恕，要怎么懲罰我也別無怨言，但只求能讓她平平安安地長大。后來，我給自己取名行冬，我希望自己能走過所有的寒冬，把春天、夏天和秋天都留給她，于是我給她取名春秋夏?！?/p>
“是夜，我發(fā)現(xiàn)咳出的血已深的發(fā)黑，我知道不能再拖了，當(dāng)你讀到這封信時，小爺大概已經(jīng)去閻王殿銷賬了?！?/p>
“我知道你跟那些慫包不一樣——餓得啃泥巴也不肯偷供品的人，還偏偏為還個陌生丫頭的霉包子，跟我上王員外家偷錢，雖然你還是沒種溜了——所以你才不一樣?！?/p>
“你是個干凈的人，我希望你能幫我照顧好這丫頭。我已將錢兌成了碎銀，你去到哪兒都能用，就裝在了那丫頭的錦囊里。以后記得每日讓她寫字背詩，最后不要忘記留半塊兒糖給她，那丫頭就屬梨膏糖最好哄，”
“若是她問起。你就說我正要去收一筆大賬，利錢能買一整條街的蜜餞兒。對了，最后告訴秋夏，別學(xué)我。”
————孟夏雨夜。
雨水在信紙上蜿蜒爬行，將‘蜜餞兒’三個字泡成模糊的糖漬。
吳清明攥著皺信揣入懷中，扯下梁柱間殘破綢緞裹住女童。他抱緊尚在沉睡的孩子，任雨水混著淚水淌過臉頰，腳步沉重地朝著北方走去，身影逐漸隱沒在雨幕中。
————
陰雨陣陣，火光翻涌，在一處倒塌鋪子的殘檐下，壓著半張被火燒剩下的地契，上面的字被水泡的發(fā)脹，每個筆畫都鼓成糖漿泡兒————死后，鋪歸乞兒李行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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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冬小賬本:
“今日收賬:秋夏的笑× 1，利息:×∞”
(翻至最后一頁)
“用三文錢買斤良心，貴否？”